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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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矮人公主为几名贵客准备了回程的马车,一共四辆。

    其中两辆供四人乘坐,一辆装着她送给伊萨克的美酒、送给希德与卡尼亚斯的贵重礼物。

    还有一辆则装着水箱。

    希德原本并不知道配给柯特妮的马车里装着水箱。他们告别莎拉,离开泽切肯曼城时,希德走过马车,听到车厢里传来水声,他掀开车帘——

    水箱里,人鱼公主正无聊地玩着一根稻草,吐泡泡。

    希德怔怔地注视着水箱里的黛儿。

    他惊呆了,仿佛呆在水箱里的是帝国学院的校长或者是卡尼亚斯。

    希德问:“柯特妮,你怎么把她也带过来了?”

    临行前,莎拉向他们做过保证,会护送被掳来的人鱼族到与矮人国都相邻的海域,那里与人鱼城之海接壤。

    她特地没有在“被掳来的人鱼族”之前加冠词,就是因为知道柯特妮这个死妮子要偷偷把黛儿带回萨尔帝都。

    过来凑热闹的伊萨克的脸色变得青白,他护住自己的胸口,颤声尖叫:“柯特妮,平日里看不出来,你居然也做这种贩卖人口的事情!”

    柯特妮冷笑着往他腿上踢了一脚,战士疼得在地上滚。

    她回过身去,手贴侧腹,朝水箱鞠躬。

    “我得到过公主殿下的首肯。”

    黛儿点点头,柯特妮将手往水箱伸过去。水箱的表面被手艺巧妙的矮人造成能够自由弯曲的软面,黛儿无奈地将掌心与她贴在一起。

    她道:“我与辛巴达姐过赌。如果我必须借助她的力量才能离开矮人国,就和她去你们的国家看一眼。”

    人鱼公主话音落下,将目光移向希德。

    “我当时与您过,不靠您的帮助,也能从那儿逃出来。”她叹了口气,“作为人鱼族的代表,居然无法实现自己过的话,我很抱歉……幸好,我在您面前对了另一件事。”

    黛儿对他一笑。希德回忆一会儿,明白她指的是哪一件事。

    他若无其事地将卡尼亚斯推出马车,以防他看出蛛丝马迹。

    伊萨克已经在方才趁乱逃出马车。柯特妮也正准备撩开车帘,一颗亮闪闪的宝石落到她跟前。

    柯特妮接住宝石,放在阳光底下看,石头的切面折射出淡粉色的光泽。

    作为辛巴达的后裔,柯特妮知道这块宝石出自哪里。

    它是由海底火山罕见的硅酸结晶凝结而成,在人类百科全书上的名字叫作海洋音色,是人鱼族镶嵌在婚戒上的奢侈品。

    柯特妮心绪一乱,忽而冒出一个古怪的疑惑。

    她的头一个想法居然是——

    人鱼公主执行这么危险的秘密任务,居然会把这玩意儿带在身边?

    柯特妮正惊叹着,背后飘来黛儿的话。

    “您和我们祖先遇到的人类一模一样。您是个杰出的海盗,世界上不会有您偷不走的宝藏。”她轻轻地,犹如海上迷雾般地低语,“真不愧是辛巴达先生的后辈。”

    ……

    希德觉得他大概和马杠上了。

    最近,他一遇到和“马”相关的事情,就会倒霉透顶。

    出萨尔帝国时,他从卡尼亚斯的马上边掉下来;接着,他在矮人的马车里发现被绑架的黛儿。

    现在,当离开柯特妮的马车,爬上莎拉给他与卡尼亚斯准备的那一辆时,他再次感觉到了那股力不从心。

    希德很熟悉无法使用双腿的生活,但他仍旧开始讨厌马。

    等一下就会恢复知觉。

    他这样安慰自己,忽然,一股钻心的疼痛爬上他的脑袋。

    希德眼前一晕,脚下重心失衡。他往后栽倒,卡尼亚斯抢在他摔倒之前扶住了、他的肩膀。

    两人的头发绞在一起,希德茫然地向后望。

    圣骑士身影高大,眼眸恍如深不可测的渊薮。

    卡尼亚斯没有露出诧异。

    他知道了。

    一个声音在希德心里惊悚地喊着。

    他脊背发凉,但他已经无法询问卡尼亚斯究竟为何早已得知这一切。希德已经疼得不出话来了。

    冷汗从他额角淌下去,希德脚下一软,正要跌倒在地,卡尼亚斯仿佛有预见似的,将他一把揽住。

    希德挣扎着,企图摆脱他的桎梏,混乱之中,他别在脑袋后面的钻石针坠落到马车上,发出一声清响。柯特妮和伊萨克察觉到动静,将车帘拉开,从后边的马车望过来。

    “两位怎么了?”粗鲁的战士揉着腿上的淤青,大声嚷道,“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希德听到两人的声音,立刻噤了声,扯住卡尼亚斯的袖子。

    “怎样都好,别让他们知道。”他哀求。

    卡尼亚斯没话,抱住他的脑袋,弯腰将圣子的头饰拾起来,并向柯特妮和伊萨克递了个眼神。

    柯特妮和伊萨克见状会意。

    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下车帘,将空间留给情侣。

    是,情侣吵架最正常了。

    他们这两只单身狗哪里管得了。

    卡尼亚斯低下头,望着怀里的圣子。

    希德从开口之后,就一动不动,像一块只会冒冷汗的石头。钻心的剧痛向他全身扩散开去,他把整个身体都蜷起来了,可是没有丝毫效果。

    卡尼亚斯将希德的下颌抬起来,按压着他应疼痛而皱起的眉心。

    在尖锐的耳鸣里,希德恍惚听见卡尼亚斯问他:“您还是不想告诉我?”

    希德咬着牙,摇头。

    他以为卡尼亚斯这一次会像在北海热林对此置之不理。他们两个人一直都是如此,互相尊重对方的隐私,不越雷池一步。

    他抱着一丝侥幸肖想着,可随即,他就听到了圣骑士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可以自己猜一猜……”

    尽管卡尼亚斯掩饰得很好,但希德还是听出来了,卡尼亚斯所表露的并非揣测爱人心思的亲密,而是被人欺骗的恼怒。

    卡尼亚斯俯下了身,在他耳边冷淡地问,如恶魔私语——

    “您被什么人,降下了诅咒?”

    希德猛地抬头,望向他的圣骑士。

    卡尼亚斯一定是掌握什么线索了。

    他觉得心脏开始抽搐,手心都在泛凉。

    卡尼亚斯知道。

    他完了。

    希德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龟裂。

    趁希德晃神的时候,卡尼亚斯撩开马车的门帘,将他抱进去。

    “你答应过我,不会开那个盒子的!”希德虚弱地指责他,几乎快哭出来,“你答应过的。”

    卡尼亚斯没有搭理希德。

    他将希德平放到马车的长座上,将少年的裤腿翻上去。

    一对黑山羊倒五芒星的符咒被印刻于圣子的膝盖,边缘不祥的血红骷髅串正在高声尖叫。

    圣子错误的解除方式使咒语开启了反噬。

    用不了多久,希德的双腿就会完全丧失知觉。

    卡尼亚斯一眼瞧出了端倪。

    这是高阶禁咒,通用魔法与暗魔法的双重叠加。这种程度的诅咒只能来自于黑暗神殿的人。

    希德在半晕半醒之间察觉到卡尼亚斯的动作。他又不敢将动静闹得太大,把柯特妮和伊萨克吸引过来,只能伸手去遮挡膝盖,却再次被卡尼亚斯钳制住。

    ……他还可以用变形咒!

    希德尝试着在脑海里用精神力凝聚法阵,却没有听到任何元素响应他的召唤。

    朦胧只中,希德感觉灯光消失了。他看到车厢被一层幽蓝的光膜包裹起来。四处坠下蒲公英般的碎光。卡尼亚斯已经在马车四围设下阻挡魔素的屏障,一切声音、光线都无法入侵这片空间。

    光元素聚集在车壁之外,无法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只得无能嘶吼着,眼看他们的主人被一头黑暗生物压制在身底下任由求索。

    卡尼亚斯蹙着眉:“我当初就不该教你。”

    希德没有力气反抗身强体壮的圣骑士,听他语气冰冷,心里被酸涩充塞。

    他低落道:“对。你不教,我早就死了。”

    圣骑士失笑,吻了吻他的鼻尖。

    卡尼亚斯本想纠正希德的想法,可是希德没会对他的意思,反而更难过了。

    “你不用哄我,我不会逃。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把我绑起来。”

    希德躺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煤灯。

    他费劲全力,才得以令声带延长震颤的时间。

    “我知道克拉拉派你来监视我。你把我交出去,下一届教皇你就坐稳了。”

    希德很清楚,卡尼亚斯接近他别有用心,取得他的好感也别有用心。

    甚至是对他的告白也是别有用心的。

    那么多人都得不到的东西,他没能得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被卡尼亚斯骗过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他这么安慰自己,似乎这些虚无的语句能够组成粘合剂,把已经被击碎的美好幻梦重新粘合起来。

    卡尼亚斯叹气,用指腹压住他的唇瓣:“我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我只对你感兴趣,希德·切尔特。”

    希德抱着膝盖,和卡尼亚斯错开目光。他用额头抵着墙角,注视着自己的影子,问:“你不觉得恶心?我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奥尔德。”

    表面上是光明圣子,实际上却是黑暗的走狗。

    他和卡尼亚斯相处了那么久才建立起来的印象,在一瞬间完全崩塌了。

    希德知道卡尼亚斯很会照顾别人,他不会在面对面交谈时落他人的面子。

    纵使是面对仇敌,他也能用最礼貌的语言和前者谈笑风生。

    现在口头上这样安慰他,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在诅咒他怎么还不赶快去死。

    希德太害怕被卡尼亚斯讨厌了,却也不得不顾忌这一点。所以他不敢叫卡尼亚斯的名字,生怕被更加讨厌。

    “我会听你的,你不用骗我。”

    “听我的?”他听见卡尼亚斯意外地笑起来,“您是,听从我的要求?”

    希德沉默一会儿,嗯了一声。

    这么乖这么听话的圣子大人,卡尼亚斯着实想欺负一下,但现在不合时宜。

    他得先把他的熊哄开心了。

    “您往后得重新叫我的名字,不能带姓。”卡尼亚斯轻道,“‘奥尔德’让我听着刺耳。”

    其实‘卡尼亚斯’也是。

    如果圣子大人用那样软绵绵的声音呼唤他‘那维亚’,他或许会更高兴。

    希德犹豫了一会儿,道:“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揉了揉他的头发,作为给予好孩子的奖励。

    “我听见了。”

    他将手指凑到希德嘴边:“等一会儿会有些疼。我知道您前几天还没咬够。”

    希德:“你要做什么?”

    “消除它。”

    卡尼亚斯语气轻松,仿佛是与老朋友谈论天气。

    他方才用精神力探查过这个诅咒刻印。那是从通用咒语里衍生出来的高阶禁咒,瞧上去可怕,但对于他不会是难题。

    希德也是吃亏在圣院里修行,对于通用咒语的阅历过于稀少。

    否则,假以时日,他自己也能把这个诅咒解开。

    希德听到这个答案,看着他,眉宇间带着疑惑。

    卡尼亚斯从口袋里取出一颗海盐糖,把纸套撕开来,喂给希德。

    甜意在口腔里化开来,希德垂着脑袋,睫毛颤抖。

    卡尼亚斯看到他肩膀着战,衣袖被眼泪砸出些许湿痕。

    “疼死我吧,”圣子哑着嗓子,“你别管了。”

    卡尼亚斯不为所动。

    “刚才还会乖乖听话,怎么现在就变卦了?”他用指节摩挲着希德的嘴唇,“快点,否则我就换成触须了。”

    希德回过头来,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他仍旧在思考怎样让卡尼亚斯放弃淌这趟浑水。

    “你怎么这样……”他不知道该如何服卡尼亚斯,诅咒反噬的疼痛却令他脑子一片混乱,他开始胡言乱语,“你不是,只想玩我?现在该把我一脚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