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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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德醒过来时,发现他已经离开了噤声之渊。

    他身底下是以血色天鹅绒铺成的圆毯,毯子比他的床更加温暖舒服,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群星点缀的穹顶则被雕画着漆着暗金的古文字。角马与长毛象的图腾围绕在四周,显得贵重而神秘,使大殿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祭祀的祭坛。

    希德从垫子上坐起来。四周空旷冷寂、阒无一人,能够听到远处池水滴落在玉砖上的声音。在通往混沌的走廊,长至飞檐壁顶端的落地琉璃窗外,几条黑暗骨鹰正在泼墨似的夜空之中肆意盘旋。

    这里似乎被设下了看不见的结界,希德不能听到它们悚人的叫声。

    很快,希德从蛛丝马迹里辨认出来,这座悬浮于夜空中的巍峨建筑便是传中的黑暗神殿。

    但他忘记了自己为何会知道黑暗神殿长这副模样。

    神使看待大陆上的人类就如同人类看待蝼蚁。不要希德·切尔特,就算是黑暗公会在萨尔帝都的领头羊公爵本人,都未能被获准进入神殿,以窥见父主面貌的冰山一角。

    希德警惕地量周围。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出现在他背后。

    他精神一紧,立刻回头看。

    那维亚在他跟前现身,屈了膝盖,慢慢蹲下来。

    希德被靠近的黑暗共主吓了一跳,往后挪着,徒劳地缩起脖子。

    神只的声音从他头顶降下。

    “睡醒了?”

    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扉照在由星象石与黑水晶砌成的地面,圣子松散的银发犹如一堆在地上摊开的绸衣。

    希德盯着毯子上那维亚的黑影。他察觉到,绒毯的周围洒满了金光熠熠的星辰,像是悬在婴儿床上面的那些软毛玩具一样。

    圣子抬起头来,那维亚的脸庞逆着月光。他无法看清楚黑暗神的神情,但这却给了他一丁点虚伪的勇气。

    他问:“卡尼亚斯·奥尔德在哪里?”

    那维亚:“死了。”

    希德眼前一黑,差点喘不过气来。

    那维亚凝视着失魂落魄的圣子,目光一暗。

    他没有揽住希德。

    那维亚明白,现在的希德对自己只有恐惧,这样做不会给予他任何安慰。

    希德好不容易恢复了理智,又问:“你杀了他?”

    那维亚微微摇头。

    “一年前,他在帝都郊区猎,坠入悬崖,当场毙命。他已经在泥地里睡了很久。”他盯着希德,,“我取代他的身份,在一棵树上遇到了一只熊。”

    希德坐在毯子上,安静地听那维亚的话。

    他终于消了自己的幻想。眼神一点点暗淡无光。

    明明那维亚表露出那么多奇怪的地方,但他却故意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强迫自己不去思考那些耐人寻味的疑点。

    一个帝国学院的著名差生怎么可能突然浪子回头,成为贤者都望之莫及的大魔导师;人类的贵族里又怎么可能出现一支来自深渊的种族却又不被他人发现……

    一切只不过是希德·切尔特自己在自欺欺人。

    “我早该注意到的。”圣子低落地,“我应该感到高兴。”

    希德喃喃自语,只有他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至少他喜欢的人也是那维亚,这样就只需要有一个人死。

    他在安慰自己,不必那样伤心。

    这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喜剧结局了。

    那维亚似乎没听见光明圣子的话,将他从毯子上抱起来。

    与黑暗神接触肢体的时候,希德反射性地瑟缩。

    那维亚修长的手指犹如野兽的獠牙,彻骨的恐惧与寒冷覆盖住他每一寸皮肤。

    可是现在没有人把他护在身后了。他千不该万不该没有想到,护着他长大的圣骑士与操控他整个人生的黑暗神就是同一人。

    他鼻子酸楚,压着哭腔,声恳求:“请您轻一点……”

    光明圣子觉得自己很窝囊,死到临头还要在意这种边边角角的东西。

    那维亚垂下头,忍不住轻轻咬了一下少年的唇瓣。

    “我知道。”他。

    这可是害怕到绝望,却仍会下意识对他撒娇的熊猫。

    希德被那维亚亲了这下,才恍然发觉自己揪着黑暗神的袍领。

    他触电般松开了手。他太紧张时,总是习惯性地想和那维亚靠近,后者一度是他强大的保护伞。

    可这个男人已经不是他的骑士了,那是他的行刑官。他被养到这么大,就是为了被黑暗神吃掉的。

    他宁愿黑暗神的晚宴在他清醒之前就开始了。

    男人抱着他穿过黑暗神殿的长廊。

    希德悄悄地抬头觑一眼,清冷的光影透过松林般的落地窗,照耀神明冰冷俊挺的脸庞。静谧的萤火在窗外聚集。

    他在那维亚注意到之前别过目光,望向神殿周围。

    黑暗神殿的主色调是暗色,缀满寒光的黑水晶让他想起黑鸽子酒馆反光的地砖。

    谁能知道一个会坐在吧台边独酌的贵族青年是世间唯一的神?老爹弗朗西斯是很聪慧的勇者。即使他有时言语并不靠谱,但也许他已经发现了那维亚的身份,所以彼时才会对那维亚刀剑相向。

    希德觉得有些冷,他:“请您别对我身边的人下手。他们会很听话,不会对您构成威胁。”

    “好。”那维亚道。

    希德余光看到那维亚仍在量自己,

    他落寞地思索着,默默将额上的石坠、散开的发辫里的宝石和手腕间的金银链除下来,交给那维亚。

    希德将那颗那维亚给他别上的海洋之心握在手里的时候,眼前被控制不住的水雾挡住了视线。

    那维亚拧了拧眉头:“给我做什么?”

    希德吸了一下鼻子,忍住抽噎:“您会不喜欢被石头磕到牙……”

    他硬生生把眼眶里转的水憋了进去。

    他的父主也绝对不会喜欢眼泪。假如他哭出来了,肯定会遭到更惨痛的处罚。

    黑暗神使就是在他惨叫时唤醒了咒文,使他疼得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那维亚把希德给他的宝石全扔了。

    摘去金银配饰的圣子看上去更加乖巧,宛如放弃了挣扎的动物。

    从那维亚的角度,能看到少年胸膛绵延地起伏着,以及眼泪快夺眶而出时,少年偷偷地用指节去揩眼角。

    那维亚走过了漫长的廊道,将希德放在圣池边缘,坐在他身边。

    希德错开眼神。

    他不敢看那维亚的眼睛。他怕一碰到那双目光他就会想起很多美好的回忆,就会难过得掉眼泪。

    但过了很久,那维亚都没对他话,或者对他做另外一些事。

    希德想了想,还是悄悄回过头去,看看那维亚在做什么。

    那维亚什么都没做,见希德回过头来,忽而凑近,覆住他的嘴唇。

    趁着骤雨般的吻,黑暗的神只托住圣子的脑袋,将他轻轻地放在玉阶上。

    希德被扣住了手腕,他没有挣扎或者反抗。他觉得胸膛似乎被窗外的夜空浸透了,一朵黑玫瑰占据了他的新房。

    “接下来要解你的衣服吗?”那维亚沉声问他,“因为我不喜欢吃人类的布料?”

    希德听出来了,那维亚语气阴郁,压抑着怒火。

    希德被他唬住了,哽咽被掐灭在喉咙里,忍不住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那维亚见状,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轻轻拍他的背。

    “还有什么心愿?”

    希德迷茫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维亚是还要让他许愿,试探道:“您能消除人类的记忆吗?”

    他不想他周围的人因为自己的消失产生烦恼。

    尤其是柯特妮、女仆长和维拉他们,如果见不着他的人影,整块大陆都要被他们翻个底朝天。

    不过,这一次,黑暗神没有应允他。

    那维亚脸色深沉,目光冷得像是有无形的刺。

    希德讷讷地闭了嘴。

    他觉得黑暗神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或者那只是他的错觉,他不应该太蹬鼻子上眼了。

    正当希德在心底谴责自己有些得寸进尺的时候,蓦然之间,他又听到男人出声了。

    “不想回家?”那维亚问。

    希德一怔。

    男人的话语云淡风轻,却在瞬间点燃了他的泪腺。

    这个黑暗神口中漫不经心的渺的词汇里,装着海盐糖、魔法壁炉的火光、冬季的软毯、墙壁上的身高刻度,院子里的风信子,以及满屋子的情书。

    它是支撑起希德·切尔特的所有源泉。

    希德拼命忍着,可是当他脑海里又有几朵装载记忆的云飘进来时,眼泪依旧不听话地从他眼眶里往外冒。

    水光的交叠令他眼前出现了几十个身形各异的那维亚。

    希德现在不想装了。

    反正,他都已经哭出来了,那维亚想要惩罚他,也是板上钉钉的事。黑暗神本就是喜怒无常的混蛋。

    可他就是特别委屈,又特别害怕。

    “我想。”希德又呛了一声,破罐子破摔地往那维亚身上推过去一把,只可惜圣子并没有攻击力可言,“我讨厌这里,我讨厌你。我不想叫你父主。”

    和黑暗神公然叫板。

    这是光明圣子人生中最为大胆的一天。

    “好,不要你叫。”那维亚耐心地给他擦眼泪,“回哪个家?”

    这些天来无数人带给他的悲伤、忧虑和愤怒一下子从看不见的缝隙里涌上心头,使希德越哭越哭得更大声,仿佛想要令眼泪形成的洪水把自己吞没。

    情绪忽然间的爆发令他的脑袋有些错乱。但所幸,他想起了正确的答案。

    “学院的、那一个。”圣子泪眼婆娑,他抽着气,肩膀随着他凌乱的呼吸一同抖着,“我要、去……看我的,兔子。”

    托比比黑暗神可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