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掷笔待戏终(大结局·终章)
皇帝完成了帝师布置的课业, 回寝宫时,经过花园, 看见了傅温珩膝上搁着琴, 手指悬在琴上, 无声地弹着琴。
皇帝两步跨下台阶, 走过去, 拿着折子敲了敲傅温珩的脑袋:“傅温珩。”
傅温珩抬头,莞尔。
皇帝不禁露出笑容, 问他:“回来了?”
傅温珩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
“戏班?”
傅温珩点头, 抚琴, 手指拨出几个调子。
“……佘兰?”皇帝愣了一下, “你是,佘兰族的戏班?佘兰族还有戏班?”
傅温珩问:我带你去看看吧, 陛下?
皇帝道:“可以, 我正愁无事可做。合阳最近把要做的都做了, 朕倒是轻松了不少。”
傅温珩笑了一下,牵着她的手, 走向禾春园。
“合阳那个人,哼,什么要朕好好读书,好好把课业做了, 其他的不要过于关注。”皇帝了个哈欠,道, “嗯……这么来看,做个君主,可真是轻松啊。”
傅温珩单手了句:“嗯,累死他。”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笑毕,声道:“不过,这也是明君吧。知人善任,垂拱而治,累臣不累君。”
“那要看什么样的臣。”傅温珩笑眯眯地比划着,“沈相和圣恭侯那样的,就要不得。其他类似他们的,也要不得,合阳……”
“合阳过,做权臣很累的。”
“不错。”傅温珩点头,慢慢比划道,“做帝君也累,他那么懒,陛下就别考虑他了。”
皇帝红了脸,假装没看到,好半晌,轻声咳了咳,道:“朕亲政后……再吧。”
到了禾春园,不闻丝竹声,这里安安静静的,不像有戏班在。
皇帝问道:“对了,合阳请来的京戏班子,是在知春园吗?”
傅温珩点头。
“为什么这个戏班子,没有声音?”
傅温珩举起手,做了个动作。
“这是什么?”皇帝不解。
傅温珩比了三个字。
“影——子——戏?”皇帝一个个字认出来后,连起来一念,双眼放光,“这是什么稀奇玩意,快带朕去看!”
傅温珩拉她绕过水榭,又屏退跟随而来的宫人,推开门,请皇帝进来。
屋里横着巨大的屏风,屏风上,出现了几个人影,看起来像是纸剪出来的,一动一动,正在演着一出戏。
一个孩童人影,被几个人影抬起,慢慢抬了出去。
皇帝听到一个耳熟的女声念道:“骨肉难分离,今日终相见。”
“这是什么戏?”皇帝挑眉道,“佘兰族的戏?讲的可是楼京燕抢程奚吗?”
皇帝对长辈的这些爱恨情仇似乎是非常感兴趣。
然而此时,从屏风后转出一人,抬眸看向她。
皇帝本能后退一步,想要抓旁边的傅温珩,却抓了个空。
这时,她才发现,傅温珩不见了。
“你是……”
谁字还没出来,她已经认出了面前的人。
他立在灯影幢幢处,安静的像尊石像,他脸上没有表情,只静静地看着她。
皇帝不知为何,鼻尖一麻,视线就模糊了,泪水夺眶而出。
“哥……哥哥……”
那个人慢慢走来,停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抬头看着她,眼中是无限温柔的笑意,是她盼望许久,来自兄长的笑。
“班淮……”乔握住她的手,笑望着她,“我有话与你。”
“你是、是哥哥……吗?”班淮擦不干泪,又觉得自己丢了所有做皇帝的脸,可怜巴巴又逞强地拽着乔的手指,抽泣着。
“你听好了淮儿,你是父皇的孩子,是我们大延第十七任皇帝,永远不要质疑自己,也永远不要把其他人考虑进去,好好做你自己,不要信他们,以后不管他们什么,都不要怀疑自己,怀疑你的父皇,你的母后。”
班淮听了个半懂,只顾得上释放眼泪。
她一直盼望着,自己能在哥哥的护佑中长大,她一直在盼望着有一天,她能像普通人家里的妹妹一样,被哥哥抱上肩头,凑得高高的,开怀笑着。
“班淮,你答应我,一定要记住,你是帝王,别人撼动不了你,也欺骗不了你。”乔,“皇帝不会被欺骗,你什么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一定要记住,除了你自己,其余的人,都没有资格质疑你,也不能动摇你。你要相信自己……淮儿,答应我,一定要记住。”
“我想你回来……”皇帝伸出手去,乔怔了一下,轻轻抱了抱她。
“我们很像。”乔低声,“你一定要……坚定,能够独当一面。”
“我想你回来啊……”皇帝伏在他肩头,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我想哥哥回来!我想你……从没有人陪我,他们欺负我,我没主意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都是我一个人扛……哥哥,父皇过,他想你回来,他快死了,他想要你回来……”
乔擦去她的泪水,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最坚强,他们都不如你,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想做个治世明君,我都知道的。”
皇帝眼泪汪汪看着他。
乔歪头,轻声道:“你是我妹妹,是父皇的女儿,是大延的帝王。班淮,你记住了吗?”
皇帝点了点头,泪眼朦胧抬头,看见屏风处有一人,亦做佘兰族扮,彩衣银饰,散发而立。定睛一看,她惊道:“沈情!”
沈情施了一礼,面无表情道:“陛下,臣回来了,臣带回了十三年前崖州的案子和十年前昭阳宫的案子,待到九九重阳宫宴,臣一定会呈报给陛下……”
她抬起头,眸光坚定道:“真相。”
皇帝怔了许久,忽然懂了。
她因激动,紧紧咬着牙,紧握着拳:“你查明白了!”
沈情:“是,臣查明白了,也已知晓真凶。现在,请陛下宫宴那天务必安排玄羽卫值守……抓捕真凶。”
皇帝眸光一沉,眯了眯眼,一扫孩童的稚气,似笑非笑道:“好,朕等着沈卿!”
九九重阳这天,昭阳宫永明殿摆宴,与往年一样,但并非宴群臣,而是家宴。
除了朔阳侯家,圣恭侯家,京兆尹家,今年也就多了安乐公主一家。
“此乃家宴,不用拘着了。”皇帝笑道,“从天顺三十二年起,咱们这几家就总在今日团聚,今年也不例外,这第一杯酒,朕敬诸位。”
她今日神清气爽,一扫往日懒散文弱之态,双眼熠熠发亮,喝干了酒,又示意太后敬酒祝词。
太后神色恍惚,面色苍白,头发虽梳理的一丝不苟,人却看起来像生了病,病恹恹举着酒杯,眼含泪光喝了。
她喝完,哀婉的目光看向沈非。
沈非却连眼皮都没抬,笑盈盈举起酒杯,向着对面的朔阳侯抬了抬下巴:“请。”
傅瑶抿嘴一笑:“沈相,请。”
合阳倒了杯酒,弯腰对皇帝道:“陛下,我想敬父亲母亲一杯酒。”
他今日,也看起来异常兴奋,脸庞有光,连朱砂痣都明媚了许多。
皇帝举起酒杯,朝他扬了扬,道:“你也辛苦了,办得很好。”
合阳端着酒杯到下首给父母敬酒。
傅温珩凑过来,问皇帝,什么时候请戏。
皇帝笑了笑,扬声道:“唔,合阳,温珩问你,你安排的那几出戏,什么时候上?”
“陛下想看戏了?”合阳顿了一顿,道,“那我这就去安排。”
“是太早了吗?”皇帝道,“还未准备得当?”
傅温珩就在旁边着手势,自己也有安排,现在就能上。
“咦?那就先看温珩安排的吧。”皇帝如此道。
合阳想起之前傅温珩的那番话,转头用眼神询问。
傅温珩笑了笑,抬起手指,比了个噤声,轻轻摇了摇头。
合阳气恼,心中暗骂:“搞什么鬼!”
永明殿对面隔着一道水榭便是凤台,凤台上竖起了一道纯白屏风,萧声轻轻响起,屏风中出现了一道人影。
皇帝道:“诸位可知,今年的宫宴,为何设在这永明殿内?为的,就是隔水看戏。这出戏,是温珩从佘兰给朕带回的,独一无二,仅排这一出,今日诸位,也算能大饱眼福了。”
傅温珩坐在皇帝左手旁,取了琴,和着萧声弹奏起来。
屏风上出现了几张纸人,纸人上写着他们的角色名字,有个低低的女声道:“《司命》第一折,帝王梦。”
写着帝王二字的纸人躺倒,一动不动。
女人道:“一夜,帝王梦到故人泛舟湖上,梦醒后,他叫来左史。”
又一个写着左史的纸人贴到了屏风上。
“帝王:我梦到了皇后,她复生了,她在南边,我要去见她!”
“左史写信给角儿,告知此事,角儿回信:已准备好接驾。”
“《司命》第二折,蛮蛮。”
圣恭侯忽然开口喝道:“这是什么东西,背后装神弄鬼的是何人!”
皇帝还未开口,只听沈非轻声一笑,道:“哎,这戏倒是有意思,看看也好。阿昶,坐下。”
圣恭侯惊道:“可是……”
沈非笑意盈盈,向后一仰,手指随着琴声萧声敲起了节拍。
“南边连天暴雨,皇帝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却给他看如此糟糕的地方,如何是好?他会责怪你为官不力,将你贬谪到琼州去。”
“莫慌,炸了堤坝,冲毁道路,让这里越惨越好,之后,我们就把他引到云州去。”
“那你不是要担责?若是问罪……”
“神女护佑,角儿。”那个女声平静道,“皇帝不会问罪,我会告诉他,一切都是神女安排,这不是人祸,这是上天责难,是因此处百姓不信神女招来的祸患。我们的傀儡准备妥当了吗?让她披上画皮,等待接驾吧。”
沈非扬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端起旁边的茶,悠哉喝了一口。
皇帝看的一头雾水,又觉单调乏味,不由问了一句:“这是在演什么?”
太后愣了好久,忽然站起来,情绪失控一般叫道:“不许再!不许!!”
班合阳愣了一下,看向父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座的全都没有制止。
安乐公主瞥了眼沈非,勾起嘴角。
朔阳侯闭眼静坐,只听不言。
而沈非则袖手摘了个葡萄,放在口中,轻轻拍了拍紧张无措的圣恭侯,轻声道:“沈情可真是个天才……没想到登场无名的角色,却是最后唯一一个给我不一样惊喜的角色。阿昶,你且看啊,这个结尾……一点都不乏味,好戏,好戏啊。”
她咬破葡萄,开心地眯起眼睛,继续看戏。
“《司命》第三折,替身。”女声着,屏风上出现了一个戴凤冠的纸人,“替身于云州出现,从水中而来,神官引路,让她出现在皇帝面前。”
皇帝看懂了,她惊到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用力捏着扶手,又兴奋又焦急。
她看了太后一眼,又看了沈非一眼,想从两个人脸上看出慌张来,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太后已平静下来,目光悲戚地痴痴看着屏风,而沈非的脸上,却是轻松的笑容。
“皇帝见之大喜,替身见帝未跪,亦不行礼,她开口,:旻文,我回来了,我的魂魄在她的身上醒来,这才是我的真身,旻文,我来找你了。我违背苍天,与你相爱,这是天降的惩罚。”
讲述人换了声音,女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略沙哑的男声。
“皇帝深信不疑,迎她回宫,不久后,生下一位公主。”女声再次响起,冷声道,“《司命》第四折,太子。”
屏风上出现了两个新纸人,一个写着太子,一个写着书侍。
女声讲道:“替身病了,皇帝忧心不已。”
男声道:“我的天女……我不要你再像之前那样离开我,你不要病了,快好起来……告诉我,怎么办才能让你好起来……”
屏风上,出现了角儿的纸人,她操控着替身,道:“陛下,太子,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他是让我身体衰弱破败的原因,他是我的骨肉,自他离开我的身体后,我就不再完整,我需要把他还回去,还给苍天,拿回完整的躯体,我才能好起来……皇帝道:来人,拿太子!”
皇帝惊叫一声,捂住了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风看。
“哥哥……”她喃喃道。
此时,屏风上又多出一人,头上写着舅父二字。
女声道:“大人,您是太子的舅舅,快去劝阻陛下吧,他要废了太子,改立储君!”
男声接道:“竟有此事?让我入宫看个究竟!”
女声:“入宫。”
“报——大人,长公子误食寒霜草,性命垂危,大人快随我到西宫去看长公子!”
“竟有此事!快!我儿在何处?”
屏风上又出现两人,一人身上写着平宣二字,一人身上写着安国二字,安国问道:“你下毒?”
平宣道:“并非剧毒,但能让这公子闭嘴,他看到了,宫中要举行仪式,祭了太子。这种时候,怎能让太子舅舅这时候来阻止?加点毒,省去不少心。你,亲生子和太子,他会救谁?为救治亲生子,他这几日,都顾不上太子了。我去探听朔阳府的消息,宫中就有劳安国您了。”
傅温珩抬眼,手指按住琴弦,琴声断了。
班合阳扭头看向傅温珩,满眼惊骇:“傅温珩……”
原来,他是这样哑的!
这时,屏风上又来了个身上写着‘神官’二字的纸人,手中举着一方棺材。
神官:“祭祀只需一人。”
安国:“你要做什么?你手中是什么?”
神官:“宫中祭祀救皇后的仪式是假的,他们只是想借此除去太子。所以,我给她一个假的就够。可我要行的仪式,是真的,我要的,自然也得是真太子,我需要他。你守在这门前,我要从这里出去,似乎就只能来贿赂你了。安国,你就当有人大发慈悲,救下了太子的书侍,送他出宫去?这样如何?可否放我一马?”
安国:“请便。”
屏风上,安国的纸人一转,与一个身上写着乔字的人道:“告诉你家大人,去城郊接人。”
乔问:“是谁?他们都,太子暴病而亡,我儿子呢?他是太子的书侍,他呢?”
“你去城郊,是谁,见了就知。”
纸人乔对纸人舅舅道:“大人,有人从宫中换出一个孩子,让我们去城郊救他。”
纸人舅舅:“救!不管是谁……一定要救下他!”
皇帝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太后也仿佛第一次知道,呆愣愣看着屏风。
安乐公主偷瞄程启,却见程启和傅瑶全都面无改色,静静坐着看戏。
卫绍悄声道:“要继续看下去还是?”
安乐公主道:“他们今日,是想拿下沈非,我们顺水推舟,趁此大好机会,让商遇逼沈非亲口出那件事……”
卫绍起身退去。
“《司命》第五折,写书人。”沈情也不用伪声了,她把那个写着角儿的纸片人贴在屏风上,直接用本音道,“一切不过是场戏,书中人,悲欢离合皆是空,我司命提笔,上能戏帝王,下能戏百姓。天灾人祸,皆靠我一个人一支笔,孰能猜中结局?孰能猜中《司命》戏的结局?”
沈非坐起身,拍手叫好:“好,好戏,真是一出好戏!”
“还没完!”忽然,水榭旁边跳出一人。
他红着眼睛,指着沈非问道:“你给我的魂灯,是不是族长的?!”
沈非轻声一笑,道:“好一个转折,我喜欢。”
她按住欲要起身话的圣恭侯,道:“自然……是假的咯,快让我瞧瞧,接下来,你会演什么戏,商神官。”
商遇仰天大笑,疯癫道:“你完了,沈非!你完了!我要……我要亲口揭发你欺君亡国大罪!”
他长长的手指指向高坐的太后。
太后面色如纸,呆愣愣看向他。
“水色,她是我们佘兰族的女人……”商遇指着沈非,“你骗了她,你把她接到沈府,每日同吃同住,亲自教导她读书识字,教她如何笑,如何,教她像楼皇后。你送她入宫,却教她不准让你们的皇帝碰她,因为这样才能维持神的光环!”
安乐公主露出了一丝笑容。
傅瑶一边玩着手中的杯子,一边听商遇道:“皇帝从未碰过她!你们的皇帝深信不疑,像个虔诚的信徒,供奉着他的女神,至于她!”
神官指着皇帝:“她不是你们皇帝的孩子!皇帝信这孩子,是我作法,问天神借来的福神,哈哈哈哈哈……沈非,你欺君!你真是胆大妄为,欺骗你的君主,哈哈哈哈!!”
班合阳震惊道:“哪来的疯子在此胡闹!来人!把他……”
商遇大笑道:“公子,你还不明白吗?流淌着皇室之血的,只有你了!”
班合阳:“……什……么?”
傅温珩手指按住琴弦,抬眼看向合阳。
皇帝神情一滞,脸色煞白,转头看向太后:“母后!!”
太后摇摇欲坠,看向沈非,开口唤道:“怀然……”
商遇道:“哈哈哈哈哈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来啊!来啊!我看着你们走向灭亡!杀啊!皇位就在眼前!!”
班合阳袖中骨扇滑进手掌,他转身,走向皇帝。
“我从八岁起,就住进昭阳宫,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质子。可我的祖上,曾也拥有过皇位,我身上流淌的,是大延班氏的血,高贵,骄傲……”
“合阳!”皇帝睁大了眼睛,惊慌大喊,“合阳!!”
傅温珩没动,他手依然按着琴弦,看着合阳一步步逼近。
班合阳迈上最后一步台阶,看着皇帝,许久,他猛地转身,站在皇帝身侧,大声道:“不容玷污,不容欺骗!誓死护卫帝王,这才是我们班氏血脉的荣光,就凭你,也配指使我?!”
安乐公主惊讶看向自己的独子,眼神闪烁不定,欲无言,她紧紧握着拳,指甲几乎要扎破手心,最终,她平静下来,按住要给宫门外的玄羽卫下令的夫婿,轻轻摇了摇头。
沈非嗤笑一声,开心道:“好,又是一出好戏,殿下,是不是很出乎意料?”
安乐公主抬眸,眼神一闪,回身道:“疯人的胡言乱语,的确不能尽信,只是……太后,不解释解释?陛下的相貌……确实不似先帝。”
沈非也看向太后。
太后手指绞着衣角,白着脸摇头。
“不……不是,她不是……”
“母后!!”皇帝慌神了。
圣恭侯突然出声,声音温柔:“水色,别怕……”
他转向皇帝,神色慈祥,轻声唤道:“陛下。”
皇帝嘴角一沉,脸上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
沈非笑了起来,轻声道:“真好玩。”
傅瑶冷声道:“敢问沈相,何为好玩?如此滔天大罪,竟还能笑得出来。”
“你们啊……”沈非弹了弹衣服,神色悠闲地坐了下来,道,“知恩,你想要什么?”
沈情从屏风后走出,一字一字道:“要你认罪,要你偿命。”
“我?何罪之有?”
“欺君……”沈情还未完,就听沈非笑道,“欺君……又如何?欺天下人,又如何?”
“沈非!!崖州七万人命,你敢不是你一手造成!七万亡魂夜夜向你索命,你睡得安稳吗?!”
“我来告诉你,你今日这出戏,哪里不对。”沈非道,“武湖水灾,并非是为了引你们的皇帝到云州去。也不是你在戏里唱的,为了什么借神女掩盖我治理不力之罪。我之所以会炸堤坝,让水患来势更猛,是因为,崖州的剧情,太过平淡,没有转折,而我需要一个大意外,推动剧情,制造悲剧,完结崖州卷,把主线引向昭阳,也让自己到昭阳来,为你们写命。经过我仔细考虑,加上崖州当时连天大雨,河水暴涨,水灾是再合适不过的意外了。此灾可削弱南方各州岁收,挖空国库,使各州民众,甚至皇帝都趋于自保,更容易信神佛,寄托无处安放的焦虑。啊……崖州的戏份,我最爱的就是这大水。它承前启后,条理清晰,简直是神来一笔,还为我铺向全国的神女主线下铺垫……沈情,你不觉得,它很棒吗?”
班合阳呆呆道:“喂……你在什么?”
不仅班合阳,安乐公主,甚至是神官都愣了。
沈情头痛欲裂,愤怒到极致,咬牙切齿道:“沈非!!你难道没良心吗?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
“我是司命。”沈非道,“而你们,都是我笔下的人物。天,与世间人。我,与你们。”
“好啊……那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这个司命神,会死在这里!”
“沈情,你真是惊喜。”沈非道,“你知道,你最应该感谢的恩人是谁吗?是我。没有我,你只会是乡野村妇,大字不识一个,再好的人才,也会在村口的泥巴里腐烂……我的那场大水,成全了一个沈情,这才是天大的恩!”
“你不是。”沈情道,“沈非,你这个罪人,不配我报恩。”
“可你已经报恩了。”沈非哈哈笑道,“你没想到吗?你把最出乎意料的结局给了我,简直太让我惊喜……你竟能看出,我是司命,而你们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个唱戏人。”
沈非:“我已经赢了,从我一手塑造出神女,牵制住皇帝,让他立无血缘的‘福神’公主为储君起,我就已经赢了。感谢你们,让我看到这样一出精彩的戏,真是令人震惊……”
皇帝跌落在龙椅上,蜷缩起身子。
“接下来,你们会让我看什么呢?是杀了昭懿太子,争夺皇位,还是要保昭懿太子,杀了皇帝,宫变登基?嗯?哪一个呢?”
“哪一个都不会是。”乔慢慢走出来,抬头看向皇帝,又慢慢将目光移向太后,他:“沈非,你知道真正的写书人,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写书人,有何区别吗?”
沈非挑眉:“哦?来听听。”
“书中人,笔落在何处,它就会去往何处,笔如牵丝,人物一举一动,皆受写书人所控。而活在这世上的人,却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可控。”
乔伸手,指向太后:“你塑造了她,却无法真正的控制她,因为她是人,一个完整的,有感情有知觉的人……所以,你以为,她会如你所想,因为爱着你,完全听从你的命令?沈非,她是人,你自己问她,陛下,是谁的孩子。”
圣恭侯惊恐转头,怒视太后:“水色!!”
太后摇摇晃晃,木呆呆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看向沈非,凄然一笑,道:“对不起……怀然,对不起……”
皇帝听到这句话,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含泪望向太后,抑制不住笑意,急切道:“母后!”
“对不起……”太后重复着这句话。
圣恭侯惊惧,颤声道:“怀然……”
沈非轻轻哦了一声:“真有意思……人物,就应该这样,才有惊喜,这可真是个大惊喜。”
沈情跳下水榭,大步走来:“沈非,你祸国乱政,欺君罔上,指使手下炸毁堤坝,使崖州七万百姓罹难……”
“不用了沈情。”沈非笑道,“你现在要做什么?一一数出我的罪行,用可笑的《大延律》给我定罪吗?”
她:“我过,你们从一开始就输了。”
她绕开桌子,慢慢走向宫殿中央,张开手臂,开怀道:“我,从落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赢者。结局?并不重要,我等的,就是你们会给我怎样的惊喜,这个结局出乎我意料,但却从未脱离过我的掌控,凡事都有发展,我享受的,是这个过程,这个造人写故事的过程。你们永远不会体会到我的快乐,这是……无可撼动的,我已经收获的快乐。”
沈非放下手臂,回头对沈情一笑,轻声道:“愉悦。”
“你……”沈情道,“愉悦不了多久了,认罪伏法吧!”
“死我一个,解恨吗?”沈非问,“不吧?但我很快乐,所以……你们已经输了。”
她:“就让你们看看,我的力量。”
她沉声,对圣恭侯和太后道:“我要走了,你们呢?”
圣恭侯冲她一笑,眼神异常明亮,道:“我跟你走,怀然,很精彩……谢谢你,你不是凡人,你是……我的神。”
他罢,碎了桌上玉杯,拿起碎片,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安乐公主匆忙上前阻止,却晚了一步。
汩汩鲜血从圣恭侯喉咙处冒出,他抽搐起来,脸却在疼痛的扭曲后,露出了满意的笑,似乎捕捉到了人生最后的光芒。
沈非抬眼,看向太后。
“母后!!”皇帝跳起来伸手去拦,傅温珩扣住太后的手指,扔掉了她手中的银簪。
太后垂泪道:“怀然……对不起,我……”
沈非哈哈一笑,闭上眼睛,从袖中拿出一支玉笔,在额上画着,朱红色的墨顺着她额头流下,流入口中,她低声唱道:“落笔人物成,神仙也难控,结局难预料,掷笔……待戏终。”
皇帝暴怒道:“拿下她!!”
沈非手中笔落地,头也垂了下来。
殿内静了片刻,太后凄厉喊了一声:“怀然——”
永昌六年,九月初十,太后薨。
昭阳京诸位官员服丧三月。
年末,大理寺寺正沈情以受贿罪,入了昭狱。
永昌七年,帝亲政。
同年三月,朔阳侯被削爵,理由不明。
五月,皇帝率领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到昭陵祭拜昭懿太子。
九月,原大理寺寺正沈情从昭狱释放,回原籍。
又是一年九月九,梁文先唉声叹气送刚刚出狱的沈情上马车。
“因为你以前收了沈非的一个什么狗屁的‘河清海晏’礼,被关在昭狱一年,还被革职,也太……”
沈情:“你知道原因的。”
梁文先就悄声问道:“这么,你真不知太子去向?”
沈情被馒头噎的翻了个白眼,喝了三大口水才道:“不知,我要知道,她还能关我这么久吗?她偏是我把乔给藏起来的,我哪知道?他要跑,还会跟我?我是他什么人?不过是个报恩的。不过要我,是我我也得跑,不然留在京城,我看皇帝那个疑心鬼,早晚要疑心乔有不臣之心。京兆尹秋利也不是个东西,疑心她是假的,非要让乔登基……一锅粥,全是一锅粥!真被沈非中了,这群人!!”
“去年的宫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听人,太子没死,带着佘兰族的神官化妆成戏班子,在沈非的指使下,逼宫谋反?”
“听哪个胡的?”
“呃……那是怎么回事?”
沈情想了想,气愤道:“鬼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死的死,没死的全都是坏东西!没一个好的!包括我!”
“那你……以后就不能回京城了。”
“不回就不回呗,当我稀罕这地儿!”
“可你……”
“我师父留给我的那个宅子,我回去接着住。”沈情道,“山岚书院请我去做老师,给他们讲授律法科,教他们断案。”
“……也成吧。”
永昌七年,九月的最后一天。
沈情推开纪铁连在云州的那处宅子大门,喘了口气。
院内,正在锄地翻土的男人抬起斗笠,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好慢。”
沈情两眼一红,双膝一软,抱着他的腿大哭起来。
“她关了我一年……”
“嗯,知道。”
“你连都不一声,就跑了……”
“我知道你聪明,知道该上哪找我。”
“你怎么跑的啊?”沈情一擦泪,问道,“当时京兆府全城戒严,你怎么出去的?”
乔道:“沈情,你那宅子里,不是有口井吗?”
沈情:“……你怎么知道?!”
“嗯……龙生龙凤生凤,我家沈情会洞。”乔笑眯眯道,“我就掀开跳下去试了试,多谢了。”
“乔儿……”
“嗳。”乔应道,“怎么,你以后,有什么算?”
“就……”沈情,“跟我师父一样,当个……当个沈青天吧!”
乔笑了笑,挑眉道:“野心不啊!”
“那可不,跟我这个野心比,谁还稀罕皇位,你是吧?”
乔道:“你应该这么,谁稀罕当皇后呢!”
沈情:“……嗯??什么意思?”
乔:“不,不想跟装傻的话。”
“我也要写本书。”
“写什么?《司命簿·沈青天》?”
“呸!”沈情,“《河清海晏》吧,我野心大,以前有俩愿望,一个是报恩,一个是……尽绵薄之力,愿天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现在呢?”乔问。
沈情笑道:“不,不想跟装傻的话。”
现在,就只剩一个愿望了。
虚无缥缈,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愿这天下,再无罪案,再无冤屈,愿这天下,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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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原定十号完结,结果拖到现在。
心情很糟糕。
从五月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家庭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平心而论,大多数时候,我父母都是我的后盾,港湾谈不上,但绝对是我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的有力支撑。
但有时,家庭真的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能给最亲的人致命击。
爱得要死,也恨得要死。
我有时在想,自己情绪韧性实在是太强大了,有时候脑子里有个声音,理智被拉紧快要绷断的那种声音,但每每到这种时候,自己就会再救自己一把,把自己从崩溃发疯的边缘拉回来。
也不是埋怨父母,但真的,我最大的敌人,可能就是他们了吧。
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全是一些生活琐事,琐事、琐事……能一刀刀把人放干血的琐事。
然后我就在这种撕裂的情绪中挣扎,一边心疼他们,一边恨着他们。
亲人的那张嘴啊……
真的好绝望。
果然,为人父母,还是做人子女,都好难。
回《断案》。
《断案》这本,我不是很满意,可能是因为写它的过程中,受外界阻碍波及,情绪动荡太大,所以回忆起来不是很美好。
内容上,其实现在的完成品,并不是我起初要写的。
有遗憾,也有收获。
要让我自己评级的话,断案在我的古言作品中,排最后,但它和客来已经完美地形成了一个闭合圈,让我多少找回了2016年2月,写《客来》时的感觉,所以我也很开心。
另外,让我最开心的一点是,我并没有在写《断案》的过程中纠结市场需求读者需要,甚至都没有挣扎过,而是完全顺着自己的意思和心意完成了它。
它很任性,但也很棒。
不套路,不市场。
就是我的一种自我表达,自大又孤僻,字里行间传达的就是:我就是如此,棒呆了!
乔到头来也没有从下走到上,很开心,我让他像我一样,又比我更自由,更任性。
沈情到正文结局,可以是,并没有如愿。
正如沈非所,你并没有赢我,因为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从一开始,我就赢了。
从沈非开始‘写书’,开始享受掌控和犯罪,并得到愉悦起,她就赢了。
她死了,也是她料想中的结局,至死都有追随者。
这应该是给沈情最大的击。
无法让沈非真正得到制裁,会化为石头,重重压在沈情心中,一辈子。
你看,没有皇子重返皇位,没有男女主幸福大婚,犯人得到制裁,boss终被败。
这个结局,就和题目一样。
祝愿天下河清海晏,是因为我们都知道,河清海晏的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听起来是美好祝福,实际上,确实现实残酷。
罪犯永不会灭,河也永远不可能至清无泥沙。
但尽管如此,这个世界也依旧有像沈情,像乔这样的人,即便知道现实丑恶,也始终怀揣愿天下河清海晏之心,一步不停地走下去。
这就足够了。
我永远不会丧失希望的,所以,我的文也是。
感谢每一位看过此文的读者,如果这份希望的力量能通过这篇文传达给你,这将是我的荣幸。
爱你们。
2018.6.14
两年前的今天,我完结了我的架空古言第一篇《客从何处来》。
这个日子,真好。
真的像个圈。
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