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A+A-

    姑娘才来没多久就攒了几百两银子,如今竟已经开始琢磨买房置地……

    赵恒心里既骄傲又紧张, 也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他沉吟片刻, “房子的事情你且应下来, 叫她不必担忧。”

    以私心论, 他自然不愿意胭脂出去, 但他也知那看似柔弱的女子有着堪比雄鹰的高远志向,只等时机一到就振翅欲飞,是关不住的。

    卢娇点头, “也好,大哥你认识的人多,自然是比我快些的。”

    顿了下,她又神色复杂的问道:“大哥,你预备什么时候同轻容讲呢?”

    赵恒就有点尴尬, “过阵子吧。”

    卢娇张了张嘴, 很憋屈的:“可是大哥,我有点编不下去了啊!且不这为了送料子,我编了个莫须有的君子之交,那要是回头你再买点儿什么别的……”

    几回下来,恐怕整个大庆朝的富商巨贾都是我的君子之交了!

    我去哪儿找那么多年纪合适的朋友?早晚有一天得露馅儿!

    赵恒的表情越发一言难尽了。

    他难得窘迫的搓了搓手,十分诚恳的对卢娇道:“对不住, 四妹, 是我思虑不周, 叫你为难了。”

    “快别!”卢娇被他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两条手臂甩成风车, “我不过就那么一,大哥你这样实在是折煞妹了!”

    她大跟着父兄走南闯北,也算经历了不少事情,可唯独没干过帮人保媒拉纤的活儿,如今临危受命,难免准备不足……

    她整理了下思绪,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大哥若总是这般,轻容即便感激也落不到你身上去,同做无用功有什么分别呢?咱们江湖儿女做什么是雷厉风行的,既然喜欢,了又何妨?是好是歹也有个底。”

    卢娇倒不是不想干,实际上她觉得胭脂这姑娘甚好,与自家大当家刚柔相济,不然也不会应承了。此时郎有情,若是妾也有意,岂不是一段佳话?

    然而谁能想到,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大当家,偏偏就束手束脚起来了呢?直叫她看的着急。

    赵恒摇了摇头,“我自有算。”

    眼下江姑娘似乎只把自己当大哥,又是这个情况,若是自己开口,总有种趁火劫的感觉,实在不美。

    见他主意已定,卢娇也没法子,又了几句就回去了。

    听胭脂又开始找人做活,好些闲着的子、丫头都愿意来,胭脂就给他们分了工,一人负责一道工序。一来工效快,二来也能防备那些心怀鬼胎的,即便他们偷瞧了,也不知道关键步骤。

    这回又多了个人,便是前阵子她和卢娇一起救回来的石头的姐姐,莲花。

    有了干净暖和的住所,又吃了药之后,莲花娘几天就大好了,如今已经能拄着拐杖下地略走几步,脸上竟也日益红润。

    又因就住在镖局,石头也不必每日来回奔波,便同姐姐轮流照看老娘。莲花闲不住,又听了消息,就想着在胭脂那里赚些钱养家。

    只她一见面就朝胭脂跪下了,磕着头求道:“求姑娘买了我吧!”

    这几日她们娘儿俩也划算过了,如今虽然暂时寄居在镖局,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可他们这样的人家,即便出去找活儿也是给人当丫头的命,遇上什么主家也不知道。还不如卖给这个姐姐,好歹人美心善,不会虐自己,离家也近。

    胭脂倒是欣赏莲花纯孝能干,只不大想买她,“你还呢,知道什么叫买卖?若是需要银子,或是我借给你,或是你在我这里做工都使得,这样的话万万不可随意出口。”

    一旦签了卖身契就成了主人家的物件,没一点儿自由,低人一等,杀由人,便是官府也无话可。哪怕自己不会随意虐待,可假如日后这些卖身为奴的孩子想要成家立业,总是大受局限的。

    若非走投无路,胭脂实在不愿意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姑娘走上这条路子。

    莲花却摇头,“姑娘,我同我娘都商议过了。本就是一条贱命,能有口饭吃就阿弥陀佛,哪里敢想什么旁的呢?我是真心实意愿意跟着姑娘的,求姑娘收留!”

    “这?”胭脂为难了。

    她必然是需要帮手的,而且为保密,也必须得同人签死契。可她原本计划是从人牙子手中买人。一来全了自身,二来若是那些人是被拐来的,她也好想法子救一救,也算积德行善吧。只万万没想到自己还在家坐着呢,竟就有人主动上门了。

    见她久久不语,莲花也不忍心叫恩人为难,当下又稳稳当当磕了三个头,“姑娘不必往心里去,只当我今儿没来过,这就回了。”

    “你且等等!”胭脂叫住她,“回去之后要出去找活儿么?”

    莲花点点头,不大好意思的笑笑,“上回娘的药钱听还是大当家垫上的,又有好些好心的婶子、伯伯、大哥大姐给了不少东西,哪里能白要呢?且娘的病还得继续调养,也要钱,只石头一个人如何养家?”

    “你才八岁呢。”胭脂迟疑道。

    “不了。”莲花认真道:“我力气大,又肯吃苦,洗衣烧火劈柴都使得。”

    她家里那样破败,且不读书识字那般奢侈的事,便是正经姑娘家该懂的女红都一窍不通,便是出去找活儿,也只得这些最脏最苦最累的。

    胭脂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再看看她芦柴杆儿一样的细胳膊细腿儿,忽然就觉得好像在看曾经的自己,不由得软了心肠。

    “罢了,你先跟着我吧,不过我却不买你,先雇你十年,如何?”

    于是次日卢娇过来得时候,就发现胭脂身边多了条尾巴。

    “莲花?你也来帮忙?”

    “不是,姑娘仁慈,从昨儿起我就跟着姑娘了!”虽然没能成功把自己卖了,但莲花还是很高兴,又有点生疏的去替卢娇倒茶。

    卢娇闻言去看胭脂,发现她一脸无奈,便以眼神询问是什么情况。

    胭脂苦笑一声,道:“这孩子实在倔强的很,早起好不容易撵回家去,谁知一会儿就又跑回来了。”

    即便没签卖身契,莲花还是死心眼儿的认定胭脂是自己的主子,夜里也不肯回去,被胭脂催了几遍还一本正经的:“我是姑娘的丫头了,如何能离开姑娘?万一夜里姑娘有什么事,或是想喝口水的,哪里能没人使唤呢?我照顾惯了人,保准不烦到您!家里有石头呢,您也不必担心。”

    卢娇忍俊不禁,倒是觉得不错,“依我,你也忒忙了些,早起读书练字,还要做活,晚间又间或做针线,又不比我们练武之人身强体健的,这才多久?我瞧你好容易养出来的下巴都尖了,有个人使唤也好。”

    胭脂摇头,“你们倒是一路的。”

    莲花能干得很,为人也仔细,什么端茶倒水洗衣叠被洒扫的全都包了,一刻都不肯停的。以前忙惯了倒没觉得,如今好些琐碎的事都不必自己操心,胭脂就可以集中精神去做更多的事情……

    罢了,先这么着吧。

    翠儿等几个孩子上回就来帮过忙,也不用特别嘱咐,胭脂去看了一回就回来写东西。

    卢娇瞧了一眼,发现好像又是一张方子,不由得有些心驰神往,“这回又做什么?”

    这个妹子看书既多且杂,脑子又活,三不五时就要弄点新鲜玩意儿出来,卢娇也从一开始的惊讶到了如今的习以为常,若她停的久了,反而要催呢。

    胭脂抬手摸了下脸,有些感慨的:“许是气候不同,来这里之后虽然也用面脂,可总觉得肌肤干燥粗糙不少,就翻出来以前一个方子,想着做个澡豆试试。”

    “你还算干燥粗糙?”卢娇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只觉触手温润细腻,好似一块嫩豆腐,哪里有什么瑕疵?

    胭脂笑着推了她一把,“才刚抹了面脂,自然是滑的,可每每洗完脸后便觉紧绷,但凡面脂擦的稍微慢了些就要起皮呢。”

    想她在莲村的时候只怕洗的衣裳干不了,何曾有过这般体验?

    “起皮倒是真的,偶尔还火辣辣的疼。”卢娇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大凡北方人,每至春秋冬三季,因天干气躁,内里上火,外头起皮,都是常有的事。那些千金万金姐公子的自然想尽方法去保养,他们这些江湖人却早就习惯了。

    胭脂继续道:“这是一个古方,有几个版本,我琢磨了下,略改了几处,也不知成不成。”

    这方子十分繁琐,须得青木香、甘松香、白檀香、麝香、丁香五种香料合起来,再有白附子、白术等可令肌肤白嫩细腻的药材,另有蛋清、猪胰等润肤。

    不过猪胰粗糙,且如今她手头也有余钱,就预备换成更为柔和细腻的鹅脂试一试。

    卢娇当即道:“这有何难?你这样聪慧灵敏,必然是成的。”

    莲花也在旁边傻乎乎的点头,全然信赖的样子,“姑娘肯定成的!”

    的胭脂和卢娇都笑起来。

    胭脂笑着吃了半碗茶,又用了一块蜂蜜枣泥糕,一个芸豆卷,这才正色道:“想给我当好丫头可不容易,旁的倒罢了,只一样,明儿起,你需得跟着我学识字了,不然回头但凡叫你做点什么,你一问三不知可不成。”

    莲花忙跪下磕头,又赌咒发誓的:“谢姑娘恩典,莲花这条命都是姑娘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使得!”

    胭脂无奈,先叫她起来,又想起一段心事,“也不知二哥他们走到哪里了,可还顺利不顺利。”

    卢娇大略算了算,“也有十来二十天了,少能走了一半,再有一个来月也就该回来了。听是护送母子三人,并没多少财物,该是顺利的吧。”

    胭脂按了按胸口,微微蹙眉,“许是虎子头一回出远门,我这心里,总有些惴惴的。”

    卢娇笑笑,并不以为意,“晓得,早先我头一回跟着大当家他们出门的时候,我哥也是这般无二,惯了就好了。”

    胭脂嗯了声,“但愿如此。”

    胭脂在想胭虎的同时,胭虎也在想自家姐姐。

    车队走了半日,押镖众人都有些疲乏,正巧前头有个茶棚,徐峰就叫车队停下歇息,顺便也探下周围情况。

    见胭虎的视线停留在那对姐弟身上,徐峰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子,想姐姐了吧?”

    胭虎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姐弟还是头一次分开这样远。

    徐峰道:“还是个孩子呢,也难怪。”

    “我不了!”胭虎就听不得这话,忙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强壮高大一些。

    “嘴上都没长毛,还是崽子!”徐峰哈哈大笑道。

    胭虎刚要反驳,就见卢雄眉头微蹙走了过来,忙收敛了问好,“五哥。”

    卢雄点点头,又看了那边母子三人一眼,压低声音道:“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

    卢雄想了下,道:“其实从那人来托镖我就隐隐疑惑,若是寻常人家返乡,又没什么贵重财物,哪里就要镖局出马了呢?这样兴师动众的,反而惹人疑惑。再一个,这母子三人虽言行举止十分低调,但我瞧着起居进退大有讲究,却不像寻常人家。”

    中定镖局也算颇有名气,这一趟走下来少几百两银子,等闲人家却哪里付得起?

    那母子三人从上路开始就安静得很,非但没有返乡人该有的雀跃和期待,反而时有不安,似乎隐隐担心着什么。

    徐峰嗯了声,点点头,“临走前大当家也有此疑惑,故而一口气叫我们三人出来,又派了这样一队精壮的弟兄,也是有备无患吧。”

    胭虎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却不害怕,反而隐隐有些兴奋。他舔了舔嘴唇,声道:“谁敢招惹咱们,咱们必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好子,要的就是这个劲儿!”徐峰十分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走江湖难免要与人冲突,虽一山还有一山高,可最怕的却不是不过,而是没正面迎敌之前自己先怂了。一旦气势输了,十分本事也使不出七分,还个屁?

    卢雄年纪虽,却是三个人里头最沉稳的,略一沉思便道:“不如先飞鸽传书,与大当家互通一二。”

    徐峰点头称是,“也好,谨慎些好。瞧着天儿阴霾霾的,估计今夜会有大雪,且在前面镇上休息一日,等大当家的鸽子飞回来再作算。”

    赵恒刚收到飞鸽传书,还没来得及开看,外头就有人通报三当家求见。

    郭赛?他来做什么?

    赵恒想了下,“请他进来。”

    不多会儿,一身黑衣的郭赛就带着股寒气进来。他从赵恒抱了抱拳,“大当家的。”

    镖局上下基本都是过命的兄弟,但凡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众人都是兄弟相称,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郭赛就同大家有了隔阂,只管公事公办的叫“几当家”。

    赵恒请他坐下,又问他有什么事。

    郭赛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听大当家要撵胡九娘出去。偌大一个镖局,难不成就容不下一个弱女子?”

    赵恒不曾想他竟是为此事而来,却也没隐瞒,“她本就不是镖局的人,何来撵不撵一?众兄弟都在为镖局拼命,她一个外人在,多有不便。”

    郭赛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想那江姑娘,自然是内人了。”

    赵恒就拧起眉头,语气也变冷了,“三弟慎言!”

    “我的什么,大当家心里有数,何苦惺惺作态?”郭赛冷笑道。

    话到这个份儿上,赵恒也懒得同他虚与委蛇,“这里没有旁人,有什么话你不妨直。我问心无愧!”

    “好好好!”也不知那句话戳到,郭赛脸色陡然一变,径直从座位上站起,“你赵大镖头自然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天下没有对不起的人,而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给人拿去做了填旋也活该!”

    到了最后,那话几乎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

    他本来是想看见赵恒陡然变色的惊慌,然而等了半晌,却听赵恒叹了口气,“你果然是记恨的。”

    “你什么意思?”郭赛一愣,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赵恒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当年你我还有老徐三人一同押镖,路遇埋伏,我本欲殿后,是你硬替了我,我是感激的,故而这几年对你颇多忍让。”

    “忍让?”郭赛怒极反笑,“你管这叫忍让?分明是你欠我的!你们既然早就突围出去,却偏偏要拖了那么久才来回援,难道还要我带着这条腿对你感恩戴德不成?徐峰和那些喽啰都是你养的狗!只是看我不顺眼!的那样光风霁月,还不是”

    “没有谁要拖延,也没谁想害你!”郭赛的腿伤一直是赵恒心头一根刺,每每夜深人静他也时常会自责,想着若是自己当时更谨慎些,若是自己的功夫再好些,也不必累的兄弟落下终身伤痛。故而这几年郭赛的阳奉阴违他看在眼里,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

    但他可以忍受这样那样的不尊重,却唯独不能接受自己的兄弟被人指责!

    赵恒猛地站起身来,一把将衣裳扯开,露出胸前那道狰狞的伤疤,两只眼睛充血,如同一只被逼到极致的野兽,“你被陷在原地,我与二哥俱都心急如焚,可当初咱们轻敌,陷了人家埋伏,腹背受敌,我与二哥带人突围之后再次遇袭!二哥生生扛了三刀,拼了命都不要,叫我回来救你,但凡我有一点想逃,这一刀也不必当胸而过!”

    郭赛如遭雷击,许多细节连同尘封的记忆碎片一起瞬间炸裂,如跑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腾空而起!

    当年他只觉得自己被抛弃,记恨上了所有人,对外头的事自然漠不关心。可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那趟回来之后,徐峰和赵恒都有好长时间没露面,卢家兄妹又,顶不起事儿,镖局有将近半年没接大生意。

    竟是这样?

    竟是这样?!

    不,不不,一定不是的!

    是他们在骗自己!

    他越发悲愤起来,干脆抬手一掌将桌子劈碎,一张脸涨的通红,青筋暴起的喊道:“左右如今往事都如过眼云烟,你们只管怎么都好!”

    赵恒已经重新坐了回去,对着满地狼藉淡淡道:“本不必的,信不信由你,我但求无愧于心。”

    “那你当时为何不讲!”郭赛脸上好像要溅出血来。

    “用人勿疑!”赵恒微微抬高了声音道:“既是割头换颈的兄弟,又何来怀疑?既然没有怀疑,又哪里需要讲!?”

    其实当初他发现郭赛反常的时候并没往这上面想,还是心思细腻的卢雄觉察到了什么,赵恒一开始还不信,可后来郭赛表现的越来越明显,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然而那个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郭赛又从来没明确表示过不满,若是赵恒贸贸然解释,反而让人觉得郭赛心胸狭隘。

    他总以为只要自己以诚相待,郭赛总有一天会明白,会想通,可现在看来,终究是自己想的太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还不如早在卢雄提醒自己那日,两人就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可事到如今,后悔也晚了。

    有时候赵恒也会想,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自己对兄弟们太过信任,所以也觉得大家也该一般无二的信任自己吗?还是其实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又或者,他明知郭赛心里有疙瘩,却还不主动上前寻求解决,是否也是早在一开始就猜到了结局,所以一直逃避,不敢面对?

    不过既然如今都敞开来了,只要误会解除,想来……

    然而赵恒刚要话,却见沉默许久的郭赛忽然猛地往墙上擂了一拳,手上立刻就见了血。

    他指着赵恒大骂:“好你个义薄云天的赵大镖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行的正坐得直,这些年却瞒的我好苦,如跳梁丑般任你们取笑!谁知道了不你有情有义?我只被蒙在鼓里,却衬的你越发高风亮节!你好,你好得很!”

    “你好得很!”

    郭赛恶狠狠撂了这话,便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赵恒想叫却叫不出声,片刻后,满身疲惫的坐了回去。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