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沈家别院建在岳孤山半山腰, 人迹稀罕, 景色清幽。到了山庄门口,崔燮就发崔源父子去山里登高游玩, 自己袖了画笺匣, 跟同窗们参加诗会。
别庄清溪环绕, 廊亭曲折,满庄红枫黄杨环抱着高大素雅的建筑。花圃内遍是绣球般饱满的黄菊、白菊, 廊下更以陶盆栽种着红牡丹、紫袍金带、大红狮子球、斑鸠翎、褪姿白等名品。
灼灼秋花间着满树如云红叶, 摇落秋情。还有穿着红衫白裙的侍女花间穿梭,脸上因为忙碌奔波透出红晕, 人比花娇。学子们欣逢胜景, 都是才思纵横, 诗兴欲发。
岳师兄这是这山庄半个主人,见景生情,比别人兴致都高,带同窗们往花园去的路上就忍不住吟了首诗:“重阳院落栽丛菊, 径秋泥犹带香。老叶霜花堪吟赏, 裁成新句对山场。草木不知愁迟暮……”
走近月亮门, 众人忽听到里面也隐隐传来一道清朗的吟诵声:“……清霜数朵水边净,落日一枝风外斜。为汝秋深慰萧索,酒酣聊取伴诗家。”
虽只短短四句,但诗中意境孤高清远,压得岳师兄那首律诗黯然失色,念都不好意思念完了。
他的人也有点黯然, 驻足院边踯躅着不往里走。院里那诗人倒没有击他的意思,快步走出来问道:“方才是哪位朋友在外吟诗?倒是我搅朋友的诗兴了。”
从月门后走出几名年纪在二三十岁的年轻书生,那个吟诗的走在最前面,见着他们时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
他身旁一个眉清目秀,肤色略黑的高个生员出来拉过岳师兄,笑着跟众人介绍道:“这是我家姑表弟岳肃,这几位友是他的同窗,都在适之兄座下读书,今日是跟着过来见见世面的。”
几个童生连忙行礼,沈诤又指着那个吟诗的书生:“这位就是咱们迁安最有名的才子郭镛郭调阳。这位是丁酉科县试案首汤宁汤长平,写吊夷齐赋的虞启虞子兴,黄台张绩张博之……”
几位秀才年纪没长几岁,却都露出一种看晚辈似的宽容神色望着他们微笑,笑道:“原来是适之兄的学生,那就合咱们的学生差不多。”
郭镛还顺便提点了岳肃两句,挑出他诗中鹤膝、蜂腰、上尾的毛病。又教他作诗时要意在诗先,以意境、声韵、辞气为重,气脉通畅的诗才是活诗,那些零割碎拼只为符合格律的终究算不得上品。
岳肃听得心动神驰,憨厚的脸上露出一派向往钦慕之色,忘了适才诗词被比得渣都不剩的羞愧。别的童生也都渴盼地看着郭秀才,恨不能再听他作几首好诗。
沈诤这个主人便笑道:“咱们要教学也别在这儿教,先到席上坐着吧。我已叫人备了新榨的菊花酒,三里河现捞的膏满黄肥的大螃蟹,还叫人请了三间房温妈妈和刘妈妈家的几个女儿。待会儿咱们赛诗,便叫她们几个佐酒,谁作得好就容他挑一个人来唱。”
几名书生的眼都亮了,这就开始搜肠刮肚地想好句子,期望待会儿一举夺魁。
唯有郭镛淡定如常,又或者是早已胸有成竹,在别人满脑子都已是怎么作出好诗压服全场时还能想着这几个学生,主动替他们问:“友们是也作诗,还是作对子?既来诗会,也应有个胜负。咱们做生员的不好与他们比,倒可以给他们作个评委,选出好的也叫人度曲唱来。”
友们也盼着作的诗能让美人传唱,上个月就开始绞尽脑汁准备这场诗会,自然都是要作诗。
因这院子里的书生都是青衣方巾,童生是白衣儒巾,唯独崔燮穿着玉色长衫,头戴六合帽——一试也没试过,就只能穿杂色儿——郭镛还特地问了崔燮一声:“友入学几年了,能作诗否?”
他低了头,正好看见崔燮手里捧着个磁青纸的书匣,便问道:“你来登高秋游还带着书?倒是个好学的性子。”
崔燮低了低头,谦逊地:“这里面倒不是书,是装了几张诗笺。晚生不大会作诗,今日来只是为了记录各位前辈佳句,带回去给我同窗赵应麟世兄看的。”
沈诤笑道:“也好,我们作诗时也得有个监场官,谁的好便记在笺上,不好的黜落。不过这笺纸哪还要你自备,我叫人给你送纸笔来。走走,我带你们去席上。”
宴席开在崔家花园里,席上先已坐了不少年长的书生,几个娇艳的妓女正在那里擎琵琶、理丝竹,陪侍着书生们话。沈诤带着郭镛他们过去,那些生员不论,妓女们都忙忙地起身相迎,娇羞欲滴地看着这群年轻士子。
客席上的中年书生笑道:“唉呀,年轻人一来,咱们这些老头子便没人要了。”
沈悦笑道:“许兄莫恼,叫郭兄过来咱们这席坐,美人儿们自然就跟过来了。”
他把秀才们安排在中庭,童生们只能坐在廊下的副席,两厢泾渭分明。他自家表弟也没召到上席去,而是让他在下面招待自己带来的同窗们。
沈诤指了一个妓女过去陪儒童们坐着,待会儿也好吟唱他们的诗文。
那妓女虽然有些舍不得才子,坐过来后看着一群腼腆生涩的少年,还有特别赏心悦目的崔燮,那点儿不如意也就烟消云散了。她挤到崔燮身旁,含笑问他们:“相公们如何称呼?可要听奴奴唱个曲儿劝酒?”着话就想往崔燮身上挨。
几个同窗以为他人面嫩,受不得这个,连忙大义牺牲身体往上挡,倒把他挤出了席。幸好岳肃这半个主人当得称职,从外头拉了他一把,他才没被直接挤到地上。
然而他身子还没站稳,背后就传来一声颇为熟悉的,隐带怒气的叫声:“你们这是做什么!”
岳肃脸儿一白,唰地撤了手,崔燮险些给他撂倒了,扶着桌角晃了几下才站稳。几个同学也都拼命坐直了,不敢跟那位唱曲儿女娘有半点接触。
崔燮回头望去,却见林先生须发戟张,满面目怒气地看着王罗几位师兄。沈诤这个主人和几名年长些的书生上去相迎,林先生看着朋友的面子暂饶了他们,但几个童生也都低了头,红了脸,不敢再闹了。
惊!学生结伴私入风化场所,却见到老师和主办人员在席中谈笑风生,还有比这更尴尬的吗?
当然有。
那就是老师还在众多受批评的学生中单独把他拉出来作了品德典范,拉出来表扬了两句。而且是点着他们的名字:“岳肃,崔燮,你们两个是懂事的,给我把那几个混账拉起来!”
几个童生拘拘缩缩地站起来,沈诤作主人的连忙圆场,笑道:“是我不好,不合指了个姐服侍他们。几位友快坐吧,待会儿你们还要作诗,可别把诗兴吓掉了。”
林先生冷哼一声:“他们会作什么诗,不过胡诌罢了!”
郭镛却替他们了句好话:“怎么不会,我们在外院时就听见几位友作诗了,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崔公子虽不会作,却了愿意替我们作个监场官,抄录好诗篇,适之兄就饶了他们这回吧。”
林先生不好驳秀才朋友的面子,也就冷哼两声,暂不计较他们,叫他们晚上回去各抄十遍《大学》——崔燮和岳肃两个没闹的不用抄。
羡妒幽怨的目光顿时都落到两人身上,盯得他们的袍子都要着了。
沈诤笑道:“既然人都来全了,那咱们就先作诗,选出诗魁来再行酒宴。肃弟代我招呼你的友们,这位崔公子既是监场官,就到前面这桌上来准备抄写诗文吧。”
林先生:“我年纪已大,不跟你们这些才子相争,今日就忝颜来作个裁判官吧。”
众人都是来作诗的,谁也不跟他争这个,他便起身对秀才们:“既是重阳日,便该作重阳诗,便指菊花为题,各作一首,务用新诗,不许以旧作敷衍。”
妓女们也嘻笑着求这些才子作出好诗赠给自己。底下不管秀才童生,在美人关注下皆是精神百倍,自信满满地铺开纸笔。
沈家侍女点上了篆香计时,又给崔燮送上笔墨和精致的彩笺,供他抄录佳作。崔燮却不肯要,而是指着笺匣:“我自有纸,有劳姐姐了。”
林先生坐在主桌上,离他不远,一眼看见他桌上摆着一个书匣,便指着问道:“你带的是什么书,莫不是留的功课还没作完?”
不,我带这么大盒子来装逼,就是为了等人问的。
崔燮垂眸笑道:“回先生,这是我家书坊里新制的菊花笺,弟子是觉得用菊花笺抄重阳诗更相配些,特地带来的。”
“菊花笺?”主宾桌上的人不怎么急着作诗的,倒是都颇有兴味地看着那盒子:“莫不是印了菊花的笺纸?倒是风雅之物,拿出来我们看看笺上菊花如何,配不配得上这迁安才子的菊花诗。”
崔燮干脆地应了一声,把盒子盘过去,露出卷成一束的画笺,两手各握一端,极缓慢地从右往左展开。
最初露出来的只是染成牙黄色,边角洇着自然水印的空纸面。沈诤还调笑道:“若只是染了黄花色,也算不得花笺,这样的笺纸可配不上咱们县第一才子的词啊。”
众人都看着郭镛笑,他似乎有些腼腆,垂下眼:“想来是这笺纸太大,菊花印在边角里,还没露出来。”
画笺继续展开,露出一点淡绿裙角,秋色褙子,林先生脸上的笑容微敛,露出一点惊讶之色,疑道:“这是你店里请人画的?竟真在笺上作画,这是要费多少工夫,却是有些奢靡了。”
崔燮手指一错,整幅画笺展开,露出手执白菊花的窈窕佳人。这下子不只是林先生,主人沈诤和主宾郭镛等素有才名、见过不少传世书画的秀才都忍不住站了起来,惊异道:“这是谁的画?这样的画居然拿来作笺纸?”
他这才抬起头,对众人微露笑容,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晚生之父只是清贫京官,又岂能奢侈到请人作画以为笺?这是晚生前些日子蒙林先生赐了一卷京里来的好文章,特地为其中一首菊花诗配的画。因其画与重阳相宜,才叫店里的工匠印出来作消遣,并不费多少物料工夫。”
他把成卷的画笺开,每人送了一张,指着美人图旁的诗:“正是这首诗,晚生实在喜爱,吟咏之不足,便制以为笺了。”
众人哪里还顾得上看诗,光看着诗旁的美人儿挪不开眼,半晌才有人叹道:“这哪里是菊花笺,这分明是美人笺啊!”
林先生险些捏皱了纸,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力道,轻咳一声,问道:“你是从何人学画的?你从何人学的制笺,怎么能印出这样艳丽的彩画?莫非是京中之法?”
这也不对啊。迁安虽然地处偏僻,靠近山海边卫,可好歹也在北直隶,京里的东西来往并不困难。他往常买的南笺北笺,可从没有过这么精致昳丽,不似人间之物的。
崔燮单纯地:“弟子是从江西的陆举人学的画,制笺我却是不会的。只是我临时起意想要彩笺,叫那些工匠试制,他们就印出这样的了。”
……那是什么样的神工巧匠啊!林先生的心都有些颤了,只能叹一声“不愧是郎中府的工匠”,然后问他:“你这笺有名字吗?”
崔燮摇了摇头:“也就是菊花笺、重阳笺之类,随意叫吧。不过这张画上之人是晋阳书生方宁所遇的妖狐婉宁,要么就叫婉宁笺也可?”
郭镛忽然开口,带着几分感叹之意:“能印出这样如工笔画成的彩笺,又何须在意其笺纸上画的是什么图,应的什么时节?我看你家的笺就叫崔笺最合适,今日之后,两京十三省只怕都要争买崔笺了!”
作者有话要: 郭镛那首取自明诗综,吴一鹏《节后见菊》
重阳已过十余日,才见疏篱菊有花。厌逐纷华供俗眼,独留冷淡伴诗家。
清霜数朵水边净,落日一枝风外斜。为汝秋深慰萧索,酒酣聊取插乌纱。
调了一下诗尾
儒林外史里写秀才之间称朋友,童生称友,秀才不跟童生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