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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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庄头也有许多年没有刘家的消息, 唯记得刘家搬去榆林的时候, 家里三位爷中唯有大爷刘策成了亲,娶了同僚的女儿秦氏。搬到榆林之后派人来送了几次消息, 是二爷刘况因在一次蒙古人攻城时立了功, 得了当地周镇抚赏识, 把女儿周氏嫁给他了。

    那时虽因为榆林离着远,又常遭袭, 连关内的路也不大安全, 崔家往那边去的不多,但两家还是有来有往的。

    再后来就是刘夫人难产过世, 刘家人从边关赶来吊唁的事了。榆林那边不比桃源口这边轻闲, 当时正有蒙古人掠边, 刘家的男丁要在营中待命,没过来奔丧,却是连刚进门不过几个月的三夫人都跟着来了。

    那边得到消息本就晚,又因为边关有战事, 拖了几个月才来, 到崔家时刘夫人早已下葬了。崔榷又嫌刘家礼数不周, 又嫌这么大的事没个男人主持,几个女眷带着仆人自己就来家了,当时又忙着娶继室主持中馈,私下发作了一顿,不肯去见刘家的人。

    刘家几位奶奶受此冷落,心里也有怨气。大奶奶秦氏索性带弟妹家人到刘夫人坟上哭了一场, 找娘家哥哥到崔家话,逼着崔榷善待前房之子。

    但闹了这一趟之后,两家也断了往来,连信也不通了。

    崔燮拿铅笔满满地记了几页纸,把他的三位舅舅和舅母的形貌、性情记下。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大舅也就二十出头,三舅才十四五,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又驻守在大明最危险荒凉的边关,恐怕外表、性情都有变化。

    刘家外祖父母那时都是四十许人了,也不知这些年有什么变故没有。

    崔燮默默思忖了一阵,又问他:“从前的事也不必了,我做晚辈的,必定是要先送上自己的心意,没的总叫长辈惦记我。外祖父与几位舅父舅母喜欢什么?是买京里的东西好,还是回县里捎些特产?还有秦家舅舅……”

    照理也该谢谢人家替崔燮出头,可是总不能因为秦家大舅过他爹,他做儿子心怀感激,特地送礼联络感情吧?

    这个人情还是记在秦舅母身上吧。

    他叹了口气,拿笔速记着外家亲戚们的喜好,随手写下要送的、要买的东西。家里这几个店铺卖的、田里出的,尽都能拿去作表礼,不过刘家男丁在外头当将官,应当还需要些军械和战场防护的东西吧?

    崔燮自己在王家学过骑马和兵器,见过兴屯右卫的士兵们训练时穿胖袄、棉甲、皮甲什么的。他们普通人不能随便买卖军械,恐怕也不方便买钢铁,但家里正好产棉花,可以送些棉花、牛皮给他们做软甲。

    那礼单最后满满写了一张纸,从日用的吃食、烧酒、衣料、棉花、皮张写到京里时兴的《六才子三国》和各色笺纸,能写的都写了。看看最后实在想不出什么了,才停下笔问刘庄头:“这些够不够?”

    刘庄头接过来看了看,摇头道:“这也太多了,哪有外生孩儿给姥姥家送这么些东西的。咱们……刘家也不缺这个,老千户、老太太他们只是想你这个外孙子罢啦,你写封信过去他们就高兴的。”

    要是他能亲自去一趟,叫二老和几位爷、奶奶们看看,恐怕刘家才更高兴。

    他也知道崔燮正在监里读书,又要照应行动不便的亲爷奶,和几个没长成的弟妹,这时候是绝不可能抽身去边关的,却还忍不住叹了一声:“公子长得随舅家,这么个好模样,若能叫他们见一见,哪儿有不喜欢的?”

    刘庄头这话的也有点太实在了。长得随舅家就喜欢,随了崔参议就不喜欢了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心画个自画像一块儿送过去,心里却忽然冒出个念头:刘家真正想看的不是他的画像,而是当初嫁过来的女儿的吧?

    他下意识转了一圈笔,倾身问道:“你记得……你家里的老人、媳妇记得我母亲长什么样么?我想听她们。”

    刘庄头重重点头:“记得!当初我老婆就是伺候夫人梳头的,她现在还时不时提起家里的事,提起来就要哭一场……她也跟我进来给公子磕头了,公子要见,我这就去叫她来!”

    他这次进崔家有意要看看崔燮,所是带来的都是刘家陪房来的人,倒没带佃户。崔燮便叫他们都到堂上坐了坐,叙了叙寒温,而后单留下刘庄头的老婆,问她刘夫人的样貌。

    她是刘夫人陪嫁的丫鬟,当初两人相伴着长了几年,如今起来,音容笑貌依然宛在眼前似的:“夫人是个鼓脸儿,颧骨藏在肉里,秀秀气气的,眉毛天生的就是一对山眉,又细又弯,眼也亮,眼睛一转跟流波似的……”

    崔燮不得不断她充满艺术气息的表述,桌边斜支着木板当画架,一面定出半身像的构图,一面细问:“母亲是圆脸、鹅蛋脸还是瓜子脸?鼻子高矮?鼻头是圆的尖的,两鼻翼宽不宽?眼睛是大还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嘴唇不上妆是什么样的……”

    他叫刘嫂坐到自己身边,随时纠正画错的地方,有问题的就用馒头擦掉重画。

    这铅笔芯软,笔秃得快,他画几笔就拿刀削一下,笔尖削成略扁而尖的梯形,稍微一转就能拉出粗细不同的线条。

    画到中途,五官和眼、鼻的轮廓定下,稍稍了眉眼、鼻梁的阴影,这幅人像已经看得出肖似生人了。

    刘嫂看着他勾勾画画就画出了自己记忆中的姑娘,顿时惊叹道:“公子这是怎么画的,怎么听我几句就能把娘子的模样画得跟活的一样,莫不是佛菩萨怜你孝心,冥冥中指点你画出她的像吧?”

    崔燮不愿随便搞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摇头道:“哪个人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纵是有差别,大体上还不都是那样儿。我虽没见过母亲,但从想着她,已在心中描摩过无数种五官模样了,如今也不过是把我想出的其中几种样子摘出来拼在一块儿,自然容易画的像。”

    他刚发明出铅笔,不敢太激进地把素描技术完整推出来,便停了手,又问了她刘夫人脸上颧骨、肌肉走向,习惯的妆容,随手记在纸边,准备回去勾线上色,放在表礼中送去刘家。

    两人又了给女眷送礼的事,崔燮掀开画纸在底下补充了几样,拿着礼单和画跟她道了声谢:“多亏刘嫂来跟我这些,我才能画出这画来。这回又要劳刘庄头替我跑一趟榆林,累你在家不安,是我亏待你们了。我回头便叫人多支一份银子给你们安家。”

    刘嫂连连摆手,“吓”了一声:“怎么敢当公子的厚赐!我能再看见夫人的画像,已经是前世修得的福份了。公子若要赏,就赏我汉子也看看这副画儿吧。”

    崔燮笑道:“等画好了再给他看。天色不早了,你先去歇歇,明日领了银子再回家吧。”

    发家人回去后,他才回到房里,把那张素描按着刘嫂的提示继续补完。而后对着它设计构图,画了一张刘夫人带着孩子站在花石间的彩图。

    那孩子自然就是崔燮了。

    崔燮先对着镜子画了自画像当底稿,却又刻意把脸画的更圆、眼睛稍稍画大,将身材比例定在六头身左右,正是个十三四岁少年该有的比例。

    这副画像比不得他给谢瑛画的那两张,也可能不完全像刘夫人,但在大明也该算是写实版的肖像了。但愿刘家二老和长辈们看见这幅画像能略有些安慰,不至于思念女儿和外孙时连个寄托都没有。

    而他这个家里,也终于也有了一副刘夫人的画像,供后人怀念了。

    崔燮感叹一声,卷起彩图,找了个搁卷轴的纸筒盛放,又拿油纸包好素描稿,精心收进柜子里。

    处置好这些,他才换了衣裳,出去主持崔家的中秋夜宴。

    虽然这家里少了男女主人和一个少爷,可中秋团圆夜也是要照过的。

    陆先生本也算在他家过节的。他北漂在京城考科举,一直未第,这几年都是跟着崔家过。今年却因崔参议不在,这家里出了一个崔燮都是些妇孺,他待着也别扭,索性跟几个北漂的同年找地方吃酒,在外头过一夜再回来。

    他不在,家里就真正都是老幼妇孺。连崔燮这个顶门立户的大哥都还没及冠,按传统意义不算成年的。宋先生虽是寡居,却也三四十许人,年纪大了,不似少年守寡的那么讲究,这天难得佳节,也跟他们坐了一席。

    崔老太爷也来到院子里,多少年来也第一次在外头赏着了月亮。

    崔燮带人搬挪纸屏,在院子里专给他圈出一一条通道,架上宽大的纸阁。顶上糊着最薄透的棉纸浸的油纸,内外都挂上贝壳磨的明瓦灯,又敞亮又方便。

    那纸薄的真跟透明的一样,又挡风又不碍的看风景,抬头就能清楚地看见月光。

    他们家虽然没备丝竹,隔壁邻居却都吹吹唱唱的,清风送着乐声过墙,幽微断续,也别有一番韵味。

    老太爷独自占了一阁,其他人则在他下首围桌而坐。老太太带着和哥坐在上头,宋先生这个客人坐在下首,崔燮和云姐两人在中间对桌相陪。

    连那几个妾也在下头单开一席,热热闹闹地吃酒赏月,倒带得院子里多了几分人气。

    主桌上摆的是十二碟、六簋、六点心的席面,有鱼有鸡有鹅有蟹,又有淡菜、火腿、鱼翅等南货。干货有不少是谢家送来的,比往年自家铺子里拿来的都好,酒也是拿蒸酒器蒸过几遭的醇酒,味道清冽纯正。

    宋先生都不禁赞了一声:“原先在张家也常吃烧酒,都没有这样的味道,贵府的东西果然不同。”

    云姐连忙起身给先生斟酒,这一起身都是香风袭人,描画得极精细的眉眼也叫灯光照得清楚。崔燮正在她对桌坐着,看见她那涂得有点儿宽,却实实显得眼睛又大又亮的黑眼圈,不禁问道:“你又去跟咱们邻居学画新妆容了?”

    云姐抬手摸了摸脸,抿着嘴低头,有些害羞地:“这倒不是跟许姐姐、常姐姐她们学的,是今天先生带我去兄长同窗的张先生家做客时,张家姐姐给我画的。这眼线膏听是锦荣堂新出之物,极难买的,还是她兄弟特地替她寻来的。”

    张姑娘真是技术性人才啊,这眼线膏才出来几天,她都能上手给别人画了!

    云姐这么,该不会是也想要了吧?

    反正是自家的东西,又是纯中草药调制出来的,不伤皮肤,崔燮就许给她回头多拿几盒给她玩,送人也可以。安抚好了妹妹,又举杯跟宋先生警酒:“我这妹子年纪,还不懂事,只知贪玩,以后盼先生好生教导。”

    宋先生淡淡一笑:“云姐亦是个稳重懂事的孩子,大公子不用担心。我能教的也不多,就尽力叫她学些礼仪、读些诗书,多与人来往,见见世面罢了。”

    崔燮自己也不懂女孩该怎么教,只看着妹妹仪态比平常更好看了,话也有底气,便觉得先生教得不错,托付道:“那以后还要劳烦先生多带舍妹出去了。我们家这个情况,她也没什么交好的朋友家可去,年纪难免寂寞。”

    宋先生道:“我毕竟是寡妇人家,也不好到不相识的人家去。幸而与张家还算相熟,她家女儿与令妹年纪差相仿佛,倒也玩得到一处。将来或有请人来陪伴令妹的机会,不知公子是不同意?”

    崔燮笑道:“那也是好事。只是家里人少,老夫人身体又不好,若真有人来舍下,还要请先生帮忙招待了。”

    宋先生道:“我知道公子的为难,只盼着公子早日成亲,这家里才有个做人家的样子。”

    崔燮心里是有成亲的人选,可惜还不能公开提,只笑了笑:“我家这个状况宋先生也看的见。我作大哥的,总要支应到弟妹们都成了家再作算,总不能我先成了亲,把家里的产业挖空了,叫他们没着落吧?”

    他微微一笑,笑得云姐又羞又恼,和哥还懵懵懂懂地不知怎么回事。宋先生却知道他这话里的辛酸,怜惜地:“我年纪大了,也不怕你一句——也许你只是缘份未到,缘份到了你自然就能成亲了,自有那不计贫富的人愿意跟你。”

    嗯,已经有一个了。

    吃过晚饭,女子们在庭中拜月时,崔燮也坐在院一块假山上看着月亮,悄悄哼着走调的曲子。

    不能成亲、暂时不能见面又怎么样?宫墙里外,还不是同照这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