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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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河这么高级的气象学问题, 崔燮自己也不是很懂, 给李兆先、祝枝山两个诗书传家的风流才子讲就更不容易讲明白了。他索性还是拿自己的本行,列数据、做报表, 用湿抹布擦掉白板上的东西, 按年份一行行写了下来。

    “我是成化二十三年进了翰林院, 学着拟诏诰书册,拟的不算多, 但也看过不少恩师和前辈们拟的免赋税秋粮诏书, 我写出来给你们看看——”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以陕西大旱免临洮卫、巩昌卫夏税秋粮;十月, 以旱灾免永平府秋粮;腊月, 以旱灾免湖广武昌秋粮。

    弘治元年闰正月, 以水灾免云南黑琅二井盐课;六月,以两浙饥荒免贡绫纱;七月,以灾荒免安庆、庐洲两府夏税;十月,以旱灾免河南开封五府与汝州夏税, 以旱灾免武昌等卫屯粮;十一月又因逃绝人户, 无征粮, 免河南五府并汝州秋粮、马草。

    弘治二年、三年……

    这还只是下了诏免税粮的,不算那些年年灾荒,依例只缴一二成粮到户部,剩下的就地方截留赈灾的府州。

    一列列水旱灾伤,一排排免夏税秋粮,一处处“民困”、“民特穷”、“逃绝人户”, 看得两位才子心惊肉跳,直呼:“有司如何不赈济!”

    有司赈济是一回事,可赈济再怎么济也抵不上一年灾荒带来的危害。

    崔燮替中枪的“有司”了句话,把两人的关注重点又拉回到了灾害本身上:“只看这一次次免粮诏书,便能看出近年来各地灾荒频发,是天灾导致人变。咱们管不得上天要雨要旱、要寒要热,只能从处下手,育种增肥,想法叫这地多产些粮食。”

    祝枝山支上眼镜细看他,感怀地:“原先只知大人有教化天下学子之心,如今才知大人心中不只记挂我辈读书人,更挂念着亿兆生民。枝山不才,也薄有些家私,回乡后当行施济之举,不负崔大人今日教导。”

    崔燮笑道:“我只是举些例子,也不曾教你做什么,你所想的,是出乎自己的仁爱之心,何得谢我?”

    可惜他守孝时不能离家,就不能带两位才子看他开春时叫人搞的杂交蚕豆了。不过也有一样东西是从家里就能看见的——不是外头菜园旁积的鸡粪肥,而是种在院墙处的几株榆柳。

    树身下部都刷着一层白白的石灰水。

    崔燮特别自豪地介绍道:“这石灰水有杀虫保暖之效,冬日涂在树上,到春天树上就少生虫,树叶和榆钱儿都长得更好。”

    这法子还是他时候从马路边行道树上看来的,后来几年树上多是挂营养针的,石灰水倒渐渐少见了。

    他原先忙着读书挣钱,没心思搞园林绿化什么的,如今要研究农业生产了,才把这些旧日习以为常,却蕴含着……反正他也不懂的科学理论的东西又翻了出来。

    因为琢磨出了石灰水能杀虫,他就叫人化了不少石灰水,给庄子上的鸡窝、鸭舍、猪羊圈都消了一遍毒。之前堆的粪肥、积的肥水里也都拌了点儿生石灰进去,生石灰沾上水就沸腾起来,又有高温、又吸水,肥料里的虫卵和大肠杆菌估摸着也都烧死了。

    折腾一圈下来,猪羊鸡鸭都没死,肥水也没烧烂秧苗,这石灰消毒法可就成了他得意之作。

    可惜李、祝二人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质书生,体会不到崔燮攻克农科技术,备战备荒为人民的豪情。他也知道这点,又不愿两位才子尴尬,便捡着有趣的:“可惜你们晚来了两个月,没赶上榆钱下来的时候。庄户人家会做榆钱饭,就以鲜榆钱和着白面或黍米面蒸制,吃时浇些麻酱、醋汁,格外清鲜。榆钱儿还能加米煮粥,清清甜甜的;若是多加些面,团成团子蒸熟,就能当干粮吃,都是初春难得的美味。”

    榆钱饭!多少学生学完这课就想吃榆钱!

    崔燮穿到大明朝就想法儿吃上了,一直吃到如今都还不腻,吃的就是其中的情怀!

    然而两位官宦之后的风流才子根本不懂这种情怀的美妙,听着崔燮大赞特赞榆钱饭的好处,对他只有深深的怜爱。

    崔和衷在乡间守孝,竟然艰困到以野菜榆钱为生了!

    自己过得这么苦,却仍不忘百姓艰难,这份心胸何等叫人感佩!

    祝举人和李大公子吃了几顿鲜野菜、干菜、豆腐、野菌做的素席,唱和了些充满农家野趣的新诗,连同京里做的诗集都送给崔燮玩赏。而后各自回家,把他守教期间教导乡民读书,研究《农经》,教百姓耕作的感人事迹传扬出去。

    徐阁老听之后,倒有几分感慨:“这么个做实事的人,若当初考得靠后几名,拨他进了都察院倒好了。将来放一任监察御史出去,到各地推行新耕作法,不知能惠及多少地方百姓。”

    刘阁老淡淡地:“如今是‘非翰林不入内阁’,这样心怀社稷的人,若只做个风闻奏事的御史才可惜了。老夫倒看他在中枢待着比到处跑强,他若能写出新农经来,着各州县推行起来又有何难?”

    刘阁老竟也有这么爱护的后辈,这后辈竟还不是那种爱巴结上司的人,这真是朝廷轶闻了。

    徐溥忍不住多看了首辅一眼。

    丘濬笑眯眯地调停道:“崔和衷还在乡间守制,且叫他讲两年农经,以观成效。等他三年孝满回来,太子怕不都能加冠出阁了,圣上自有用他的地方。”

    他着着,忽然叹了一声:“看这些年轻人已经能为国为民做事,我这老头子在朝里待得倒有些不自在了。罢了,等操持完了这一年,我也该上本乞致仕了。”

    他眼看都七十五了,比起□□【太祖】所定的致仕年纪大了近十年,也在大学士任上干了这么久,为天子、朝廷尽了自己的力,这般年纪还不求退,难道还想当一辈子的阁老么?

    他生出退意,叫徐溥也有些在意:“我也只比琼山兄八岁,眼看着亦该是古稀之年了,又要在阁老位上耽搁多久呢?朝中历历有人,琼山兄先退,我这把老骨头过不几年也要退隐归乡了。”

    与徐溥还差不多年纪的刘首辅不为所动,稳坐钓鱼台。

    不过丘濬归乡后,四位阁老的位子就要空出一个来。虽三位阁老主政也是内阁的正常配置,可如今刘首辅沉迷养生,也不弹劾人了、也不问事了,两位阁老支应上下就有些吃力。如今又不是成化年间朝廷上下喑然无声,纸糊三阁老就能应付过去的时候,弘治天子是难得的勤谨之君,得提拔个年轻人入阁。

    徐刘两位从翰林学士干上来的阁老,同时提出了一个名字:

    李东阳。

    在翰林养望多年,通晓政务、文冠一朝,又有国士之心,成化年间能不惜身命弹劾太监与万贵妃——

    部院中哪里还有比他更合适入阁的?

    丘阁老也素与李东阳相善,没少一起喝酒作诗,家里还留着两首东阳醉后的题壁诗,对他的志胸志向了解甚深。听到两位阁老的提名之后,也默默承认了。

    三人达成默契,又看向首辅刘吉——唯一可能、也反对得了这安排的,唯有刘阁老。

    然而刘阁老这回竟一变之前的风格,既不压也不拖,比众人都积极地安排:“且先将东阳升作侍读学士,兼礼部侍郎!进了礼部才好入阁,光兼个太常少卿,资历还不足。”

    部堂官要升迁,还要经吏部会推,此事便推到了吏部尚书耿裕手中。李东阳那吏部右侍就是为了入阁加的衔,不管实务,倒不用很议,只要添上几个人选陪议侍读学士就是了。六部堂官很快举行廷推,弘治天子轻轻批了个“准”字,便把李东阳推上了侍读学士之位,不管翰林院事,专司天子诰敕。

    丘濬后又请他到家喝酒,握着他的手:“我将致仕回乡,西涯将继我之后入阁,要好好做,不可负我。”

    李东阳又感伤又激动,叹道:“琼山公竟要致仕……这内阁里该致仕的实另有人。”

    丘濬看着杯中清酒,微微点头:“其实我也想给你、给后头年轻人留下个众正盈朝的时局。”

    他转身便上奏天子,言皇太子聪慧异常,既正储位,宜早束发加冠,选良师教导。天子对这个太子宝爱至极,虽然口中着“待皇太子年长后再行”,实则也觉着该早点儿选名师教导,别让他像自己时候那样不为众人所知、所重视。

    弘治八年二月,皇帝便不再拖延,下中旨诏令礼部为年满五岁的皇太子行冠礼。礼部翻出了当今册太子时的仪注,略加修改呈进上去,定下了此事。

    皇太子储位已定,又即将加冠,将来选朝中诸正,好生教导太子,使如今上一般勤俭宽容,大明就又是数十年盛世。而且明年崔燮便该守满孝期回来了,有他这既熟知经义,又晓得民生疾苦的人教导太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丘濬看着当今朝中之状,想着将来的盛景,自觉这几十年官途再无遗憾,退回私第后便写了一封乞致仕疏。

    随着这封致仕疏递入的,还有一封弹劾首辅刘吉老迈不任事,压言路,留恋权职,不堪为首辅的折子。

    弘治天子两道折子都没同意。

    丘濬度着自己身体不佳,一意要致仕,弹劾刘吉也弹劾的越发用心,折子一道接一道的上。徐溥、刘健二人深知其意,言官们也趁机为弘治初年间因弹劾他而被压的御史言官们报仇,一天十数道折子飞入中枢。

    这样密集的弹劾,弹得刘首辅也不得不上了封请罪、乞致仕的折子,委委屈屈、毫不抗辩地请天子作主。

    退回府里,他身上的杀气、怨气就再也掩不住,拍着桌子:“丘濬老儿,竟不念我援引他进内阁之德,故意坏我的前程!这回我若能熬过去,必定把他们都发回乡里,再清一回御史台!”

    发了一回狠,又怕这回上书的人太多,圣上不肯再包容他,忙又琢磨着怎么重赢回天子的心。

    他家中子弟劝道:“如今贵盛者莫若张氏,大人何不请张国丈与两位国舅进言?”

    他还敢用那两位国舅?

    那位皇上从东宫里用出来的李太监,叫二张一道奏本就弹劾下来了,前车之鉴就在、就在新出的《少年锦衣卫》连环画上呢!这两人如今也到处钓着不知情的人给他们送礼,恨不能再在朝堂上出一回风头,他岂能主动送上去?

    这两位国舅不可轻用,除非能从他们亲近的人下手,以情动之。放眼朝中,唯一能管得住那两位国舅,甚至叫他们帮忙好话的,也就只有刚升了锦衣卫都督佥事的那位……

    错了!

    还有个人!

    在那人面前,谢瑛算什么!

    他真是年纪大了,怎么之前没立刻想到两位国舅的老师,在迁安守制的崔燮!

    他连忙找来心腹问:“崔和衷近日可有什么著述出来?”

    崔燮守制要守到今年腊月,守制期间可是一直在潜心钻研农经,想出了许多致令丰收的法子,这些都是能搏天子喜欢的。若崔燮还在朝里,他什么也不怕,可如今丘濬猝然发难,崔燮来不及回朝,只能先借他一篇著述献到宫中,表一表自己关心农政的功劳,借借他的福运了。

    当然,只要他这首辅当得牢靠,等崔燮回朝后,这些功劳他都会转成官职还回去的。

    刘首辅算计得精精的,叫人加紧骑马赶回迁安,问崔燮求几篇农耕之法的文章给自己充门面。

    然后他就闭门谢客,摆出一副盛世白棉花的淡然姿态,任由科道言官攻击。

    仅仅五天之后,数百里奔袭至迁安的心腹两手空空地赶回了刘家,惨淡地:“崔侍讲的祖母过世,他家正办着丧礼,写不出新的文章,也拿不出祥瑞谷物。且他从前写的耕种之法的文章都给他老师李学士抄送去了,在下虽是硬要了一份回来,只怕也不能献往宫中……”

    刘首辅脸色苍白,那份任人弹劾而色不异的棉花根骨都似乎缩起了几分。

    与这心腹前后脚地,当今司礼监第一人覃公公便进了刘家,行了当年怀恩大伴之事,劝首辅致仕归乡。

    若他能立刻献上一份教百姓种出丰产豆麦的文章;若他立刻能拿出个一茎结两三支穗、十余粒籽的祥瑞麦子;若现在就有个崔燮替他跟国丈一家讨情,请国丈进宫求一求天子……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他只能深深叹一声,恨天意在丘……不在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