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遇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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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花微雨风云话,

    物是人非不相识。

    和风暖雨杏花飞,碧水畔,杨柳依依;雕甍秀闼絮落,楼宇间,裙袂鲜妍。这三月的临水城最是让人惬意的,再加上即将举行的斗花大会,更是一日比一日得繁华热闹。

    然而楚行云却过得很不爽。

    他自十日前,自废武功了,曾经闻鸡起舞,如今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身体愈发困懒。

    没办法,想把踏雪无痕练到十全十美,就须得武功尽失三个月。楚行云本想窝在家里会周公,可宋长风偏拉他去华碧楼喝酒赏花,无奈,从被窝里挣扎起来。右手从枕芯中摸出一片残玉,戴在脖颈上。

    这坠子虽是断琼残玉,却是罕见墨玉,在光下还透着一丝紫,玉石行话,这叫“麒麟瞳”,若是当年完璧时,个“价值连城”也是折辱了。

    这是那人送他的。

    好听了是送,其实是他自个儿捡的,当年那人的完璧之玉摔成两半,后来那人走了,楚行云便想起来去捡,可惜,只捡着了半块。他串成坠子,珍重地戴了十年。

    残玉触着胸口,凉如当年月色。

    今日是三月十六,算来,他和那人,分别整整十年了。

    往事难回首,且看今朝。楚行云盥漱整衣毕,顺道瞧了眼黄历,上有四字:

    诸事不宜。

    尽信书不如无书,黄历也是如此,君子有言在先,应当按时赴约。

    于是楚行云纵马踏街,至华碧楼前。

    宋长风早就等在雅间了,隔着窗子,一眼便望见楚行云,一袭白衣,自有入格风流,环佩叮当,骨体清英雅秀。

    就像多年前,桃林初见那般,撞进他眼里来……

    宋长风正想着,楚行云已撩了绣帘进来,与他对坐。

    “行云!来,你最爱吃的杏花糕!”宋长风着,又帮他斟了一杯梅子酒。

    寒暄片刻,楚行云拿起青瓷酒杯,漫不经心地酌一口,道:“你刚升了个大官,,最近都做什么了?”

    “你少拿我开玩笑,就因我爹的关系,官位升了那么点,现在人人见我,都恭敬得要命,看着都心烦。”

    “官升了,事也变多了吧?”

    “那倒没什么事。”

    楚行云笑一笑:“新官上任却没事?恐怕不是真的吧,要么你有难事,要么你有心事。”

    “嘁,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如今你武功尽失,我本不想跟你……”

    接着,宋长风把嗓音压到极低:“李家昨夜入了花贼,千金怕是……没有完璧之身了。”

    楚行云端着酒杯的手蓦地放下,惊疑道:“李家世代为官,门禁森严,怎么会……”

    宋长风摇头叹息:“昨天李大人连夜赶来,千金姐的贴身侍女,也是被辱了身子,但神智比姐清醒得多,据她回忆,那花贼从脸颊一直到脖子,有一条粗长刀疤。”

    “采花大盗——不落平阳?”

    此人楚行云也早有耳闻,不落平阳自十年前出道江湖,靠轻功浔阳步和春`药落红泥,专门潜入王孙侯门的千金闺房,毁人清白,据为了让世人方便辨识他,自己拿刀从左脸颊到脖子,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而且每得逞一次,就用白帕沾了落红,题诗一首:

    自古英雄出少年,盖世武功无人敌。

    只因深恨朱门臭,不落平阳落闺房。

    之后便把帕子随意丢在庭院里飘然而去,偏他这十年来还从未失手,因而得了个“不落平阳”的名号,恨得各路高官贵胄牙痒痒,却又家丑不可外扬,只敢差人去把悬赏金再翻上几番。

    如今李家摊上这事也是无奈,茫茫人海,去哪里寻这个除了刀疤和名号一概不知的采花大盗?

    “哎!不这些了,白浪费了良辰美景,这次请你来是赏花尝酒的,不过,你可先要自罚一杯。”着给行云的酒杯满上。

    “喝酒自然可以,可罚酒总要有个由头吧?”行云举起酒杯笑着道。

    “罚你十日前,一声不响地就自行练功!”宋长风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踏雪无痕一至九成,最是稳妥扎实,可你偏要去追求最险的第十成,还自废武功!万一三个月后筋脉不通,真的功力尽失怎么办?况且你又何苦选在这节骨眼上,四月初就斗花大会了,连年都是你第一,偏今年不去,江湖上又要有传言了。你虽没什么宿敌,可嫉恨你的也不少,到时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平白让我这个做兄长的,吊着颗心七上八下,你该不该罚?”

    “罚!”楚行云爽快地应了一声,一仰头,颀颈稍昂,锁骨微露,喉头滚动,一杯下肚。梅子酒潋滟了他的唇色,看得宋长风不免心头一悸。

    楚行云放下酒杯,觉得这梅子酒虽入口甘醇,润了喉咙却有一股化不开的酸味,久了,更有一股涩味硌在喉间,难以下咽,华碧楼的酒不该是如此滋味,他用筷子夹了块杏花糕,想压一压涩,没想到夹得略急,糕点一晃似要掉下,楚行云连忙低头,一口叼住。

    宋长风见他少有的孩子气,不由轻笑,又见楚行云两排整齐的贝齿,咬在淡粉杏花糕上,云纹对襟缎袍,衬得左下巴一点痣秀媚可人,这么低着头时,露出半截天鹅脖,玉似的白润。

    窗外,杏花微雨。

    宋长风正心神拂乱,忽而,楼下传来一阵高声叫骂:

    “你们这破店也是欺人太甚!我们家主子不愿仗势欺人,故意隐了姓名,早早派我来订上上座,你们华碧楼门都没开,老子就等在那儿了!你们倒好,拱手就送给宋家那王八羔子,为的就是他今年升了那点儿屁官?现在他在那吃香的喝辣的,倒晾着老子在门口淋雨!”

    “这位爷!您先喝杯茶消消火,不是我们掌柜的有意……”

    “放你妈个屁!”暴怒的客官一把摔了茶杯,得二踉跄趴地,二当即吓得口不能言、两股战战。

    在座也不乏江湖义士,有些看不过眼,想出手相助,那位客官似在气头上,并不注意,他横眉倒竖,虎眼一瞪,继续恶狠狠道:“你们华碧楼势利,行!你们狗眼看人低,也行!”着,一把揪住二的头发,将他硬生生拽起,“你们先去街上听听,回来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我主子,单姓一个‘薛’字!”

    二一听“薛”字,登时腿就软了,躲在屏风后的掌柜,只觉眼前一黑,在座的江湖侠客,手也都安分地收了。

    “薛”乃皇族之姓。

    若再这临水城的薛姓,那便是甚得圣宠的薛王爷与薛二爷。

    这二位爷一母所出,兄弟同心。得罪王爷已是大难,偏偏还是“一石二鸟”,掌柜深恨自己倒霉,清开楼时,门外分明没有这位客官等着,但这人是薛家的人,他有,那就是有的,没有也得有!

    那客官见大厅内静默无声,皆是被“薛”姓震慑,不免冷笑:“既然掌柜这么看好宋家大少,那我且去会一会,坐在薛家订的座上,是何等风雅的人物!”

    语毕,那位客官一个翻身,就已一步百阶,飞身上楼,正想一把扯下雅座绣帘——

    突然劲风一凛,“噌”地一声,一把银勺破空而出,他迅速弓腰腾空,侧过身子,却仍觉腰际处利器冷然,待落地时,果然擦伤了。

    再回头看,那把银勺无一点真气,却狠狠插进身后的雕花木栏,入木已三分。

    雅座内的宋长风赞许地看了眼楚行云,行云则用口型无声笑答:

    “武功全失,身手具在。”

    本以为这一招,能让帘外人放恭敬些,没想到那位客官仍是粗鲁地闯进来,看也没看宋长风一眼,目光就黏在楚行云身上。

    楚行云瞬间一麻,仿佛被蛇盯住,给剥光衣服,叫蛇信舔遍全身,一股恶寒直升入脑。

    “我是谁能引得宋家大少亲自订座,原来是名扬天下的楚行云、楚侠客啊!这风、云、人、物,果不虚传。”

    他故意把那“风云”二字念得极是千转百回,带着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暧昧,接着,又压了点嗓音道:“都风云自是出入成双,正好一个长风,一个行云,连名字都是对仗工整,可见是月老牵线、天作之合了!”罢,自又促狭地笑了一声,轻佻之意溢于言表。

    宋长风刚想反驳,就听楚行云已淡然出声:“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世间重名者不计其数,王爷府里的人,想来是不会肤浅到就用名字去评断是非的。”着,他右手不经意地把玩起另一支银勺。

    “楚侠客言之有理,不过,话又回来,若真要论及对仗工整,‘宋长风’这三个字,倒该配一个‘杨万里’才是。”

    楚行云摸不透这人到底怎么个意思,老揪着名字不放,可那客官却并未给他思量的空隙,已开口道:“只是在下不知,楚侠客以为自己的名字,要对一个怎样的才好?”

    真是莫名其妙,若不是武功尽失,楚行云才不跟他废话,直接摁住!

    然今非昔比,他只得按兵不动,那蛇一样的目光又爬回来了,这一次,楚行云无谓地抬头去看,正好撞进对方极是轻浮露骨的眼神中。对方见他看过来,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噙着嘴角一点放肆轻佻的笑,回:“楚侠客要是一时想不出,也不紧,来日方长,鄙人谢流水,随时愿洗耳恭听!”

    楚行云顿时嘴角一僵。

    谢流水,楚行云,正正好的“行云流水”四个字,已是对绝了。便是这世间词句千万万,也再难寻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