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七杀画3
沉默半晌,楚行云开口道:
“展连,我们可以倒过来想,既然第七幅是死亡,那第六幅里画的就是一个死人,或者是鬼。他把左手摁在壁画上,然后划船出了山洞……”
“等等,死人在划船?这未免也太……”
“眼睛。”楚行云向第六幅画游去,“你看这里,左手摁上去之后,接着第五幅,手心里就有了那个眼睛,这大约可以想成,他从人首蛇身的壁画上获得了一些……难以解释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他复活了?而这个掌心中的眼睛,其实是……一种象征,预示着‘生’?”
楚行云摇头表示不知:“我的都是猜测,况且,人本一命,死了就是死了。至于这眼睛,若非象征意义,而是实际存在的,难道起死回生的代价就是要长出眼睛来?”
到眼睛,楚行云觉得双目微痒,有模糊的黑虫从眼前飞过,一眨眼,又消失了。
“就当它是这样吧。”展连道,“第六幅画里把手摁上去,可以看成是求‘生’,而第五幅中获得了眼睛,可以算作重获新‘生’,如此看来,第五幅壁画对应的水洞才是出口……行云?”
楚行云猛地眯起眼睛,眼珠子一钝一钝地抽痛,他扶着石壁,勉强睁开一点,眼前就飞过一大群模糊的黑虫,很快,那片黑虫聚集在一起,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猛地滴进眼球……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楚行云伸出手微一摸索,展连上前紧紧握住他:
“楚行云,你怎么了!”
楚行云紧紧抓着石壁,难以置信地眨着眼:
“展连,我,我好像……看不见了。”
“怎么回事?”展连吓了一跳,连忙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楚行云毫无反应,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登时急道:“莫非此处有诈!”
“不是……”楚行云只得将挖人头中幻觉,躲红蜥进石径的事大概一,“当时我拉着你进石缝,结果被里面的白“粉糊了眼,我也没在意,可能现在……有点麻烦了。”
先前抹白“粉的时候,谢流水就告诫过他可能会暴盲,只是当时展连情况不明,为了早点消除人头残影,他就抱了侥幸心理,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危急时刻就出这么个……
忽的,微凉的指尖覆上双眼,某人微低的声音吹进耳朵里:“不想变成楚瞎客的话,你还是老老实实闭目养神吧,一两个时辰就会恢复。”
楚行云顺从地闭了眼,失明让听觉更为敏锐,却也更讨厌谢流水的声音了,那低音和气音的交错令人脊骨酥麻。他不禁怀恋起,十年前那个人的朗朗少年音,月夜下他被蒙着眼,也是这般看不见,他靠在他身后低语,似大珠珠落玉盘。
所幸,自己和展连话时,谢流水是不插话的,仿佛不存在般,此时赖在他面前,又故意贴得这么近,气息都悠悠地吹到他脸上,楚行云不耐地向后退了点,展连立马觉察,忙道:“是眼睛疼了吗?要紧不?”
“……不,我没事,失明应是暂时的……”
“你这样身体撑不住,我们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出去!我进那洞里探一探路,你在这等我。”
楚行云只好点头:“万事心,发现不对马上退出来。”
如此定,展连还是放心不下楚行云,这人武功尽失,双目失明,一个人留在上边,十分危险,可如果带他下水,更要命,水洞前不得出后不得退,万一有什么差错,自身都难保,更护不上他了。
思来想去,展连终是扎进水里,只能祈求老天开眼,一切顺利。
楚行云听到入水声后,便数起心跳计时,才数过六十下,他就有点撑不住了,寒水浸体,四肢冰凉乏力,所幸重心都被谢流水占了,努力浮在水面上的事就交给他吧。
不过体力依然透支,还能在水上撑多久,不容乐观。最好那个水洞不深,也没有危险,展连很快就能回来……
已数过百下,心中的不安阴云密布,能有这么顺利吗?若掌中的眼睛是所谓的‘生’,那第一幅画中,这个复活的死人,高举着左手倒在地上,又是出了什么情况?
更何况,当时画中人是死了,所以活过来,可他和展连本身就是活人,已经是‘生’的存在,还要怎么复活?
以及最开始“火溪源”三个字又作何……
突然,他被谢流水拉住,接着,一双手轻轻按住他的太阳穴:
“可不可以请楚侠客高抬贵脑,清闲一会?我拼命帮你浮起来已经累死了,你一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就听见有八万头知了在我颅内高“潮。”
楚行云不理他,灵魂同体不过几个时辰,这人就从任人搓圆揉扁,到现在占尽上风,比起什么石刻画、七水洞,眼前人或许才是最危险的。
站在谢流水的角度上想,他跟自己灵魂同体,简直百害而无一利,就算捡回条命,也是仰人鼻息。所以在山洞时,这人抓紧机会,想用人头幻觉困死自己的意识。可最后不仅没成,反使魂灵出体外,先前在脑内话,还算有层庇护,而今化作实形,更方便被切片红烧了。如果他是谢流水,此时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
太阳穴上的食指轻轻转动,楚失明登时戒备起来,结果听到眼前人低笑道:
“你还真像只刺猬,戳一下就竖毛。”
楚行云防备了一会,结果发现谢流水只是在帮他按摩,感觉到谢魂耷拉着脑袋,低头靠在自己颈间,似乎真有些疲惫了。恍惚之间,那些不能解释的疑窦、无法明证的猜忌,都在一点点下沉,沉没于脑海。
水中幽冷,终究,谁也没再话。
数着心跳过了三百下。
水面毫无动静。
这么会儿功夫,展连没回来也算正常……
楚行云宽慰自己,可失明的黑暗最为浓烈,让他错以为自己从未长大过,依然像时候那样,被关在一方极的地窖里,被密不透风的黑暗裹紧全身,再慢慢绞死……
呼吸渐促,焦躁从骨髓里冒出来,在四肢百骸间逃窜。勉强又数了六十,四处依然寂静。
无声的黑暗,让幼时的记忆愈发清晰。他蜷缩在最角落,一遍遍祈求地窖里能钻进只老鼠和他做朋友,可最终,只有伸手不见五指。
没有水、没有食物,死寂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吞没。无数次在干渴着饿醒之后,他想着,哪怕有一点老鼠的叽叽吱吱、或者虫子的窸窸窣窣都好,有那么一丁点活物和他作伴都好……
楚行云极力想掐灭这段回忆,他已然长大,内力丰厚,剑法翘楚,等熬过武功尽失,就能更上一层楼,谁也不能再那样抓着他。可翻搅出来的恐慌却在助纣为虐,一点点蚕食理智。
好冷、好饿,而他只能静默地等着、等着,无尽的黑暗或许在下一刻就结束,或许永远也不会结束。
被回忆拉扯,楚行云开始想不起来自己刚数了四百多少下……从前在那个地窖里,他也尝试过用心跳计时,每数一千就用指甲狠狠在壁上刮一道,直到他摸不清墙壁上的刮痕,嗓子干疼得冒烟,饿得恨不得让胃去磨碎肠,肠来绞碎胃,互相吸收着吃个饱……
直到他崩溃地瘫在冰冷的石砖上,恍惚中,听到了咯嗒咯嗒的声音,他以为终于有只老鼠来了!很开心地挪过去,却发现壁上的暗砖,似乎在移开……
不一会,就从黑暗里,伸出了一双大手。
一只手拿着热乎的饭菜。
楚行云饿疯了,他什么也没想,猛地扑过去,像飞蛾扑火,一头栽进米粒里,狼吞虎咽……
而另一只手,不知不觉,伸过来,一把抓住他……
“喂,你……”
突然,谢流水拍了他一下,楚行云猛地惊醒,反手一拧,就把这人狠狠推出去。
谢流水踉跄几步,迟疑地看向楚行云,终究又退开了。
楚行云感觉到牵魂丝被拉长,死寂的黑暗中,唯一的活物在离自己远去,另一种恐慌肆意滋生,逼得他又一把拽紧牵魂丝。
谢流水愣了一下,最后简直无奈了,只得一步步再走回来,见眼前人没什么抵触反应,又重新贴紧他,笑道:
“楚侠客该不会是怕黑……”
“没有。”
谢流水盯着楚行云镇定自若的神情,又笑了一下:“那正好,我好怕黑噢,请楚侠客保护我吧!”
楚行云感觉有一只脑袋重新埋进自己颈间,还很应景地作瑟瑟发抖状。谢流水的发丝轻轻蹭着他的脖子,却意外地没有毛刺感,软顺微凉,像细柔的天蚕丝。
不一会儿,他感觉谢流水动了一下,修长有力的双手微微搂过他,带着薄茧的指腹一下一下按压着他的后脖颈,在失明的黑暗中,让他一点点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