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掌中目3
楚行云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伐:“在哪,几个?”
“我们前面,有两个,在话。”
“前面?”楚行云缓了脚步。
“放宽心,他们在第四岔道,跟咱俩隔着厚厚的石墙,只是……不知楚侠客是想走得慢点安逸点,还是想走得快点偷听个墙角呢?”
手中有这么个能穿墙土遁的魂灵作耳目,不用白不用,楚行云当即扯扯牵魂丝,把谢流水拽到跟前:“带路。”
岔道现已足三人宽,谢流水带着楚行云贴着右侧石墙快步走,直到楚行云也能隐隐听到些许话音,才屏息蹑足而行,谢流水做了手势,让他停在此,自个儿融进石墙里,刚一冒出个脑袋,便皱眉道:
“有三个人。”
四下里虽伸手不见五指,但谢流水却能如置白昼般瞧得一清二楚,他跟楚行云详细形容了一下,两个分别是在山上袭击他的黑面怪和无脸人,还有一名高挑男子。不知何故,如此黑暗中仍戴着遮面斗笠,臂弯上停着只凤头黑百灵,通体鸦色独尾羽一白。
凤头百灵寻常可见,黑百灵虽极其稀罕可也不是没有,但凤头黑百灵,那就闻所未闻了,如此奇鸟,绝非俗物。那两人低着头态度恭敬,似是在向他汇报着什么,只见那名男子敲了一下石桌,黑面怪便答:“确实如您所料,是绣锦山河画。”
接着他敲了两下石桌,无脸人接:“已确认武功尽失。”
这名男子始终不话,只又敲三下石桌,无脸人再答:“穷奇玉出现了,在宋家手上,要夺吗?”
他沉吟了好一会,接着摆摆手,之后黑面怪又问:“王家那边如何部署?”
沉思片刻,他抬手轻轻摸了摸臂弯上的黑百灵,便听见一句:“盯着。”
吐字微慢,音沉而颤,可却不是那名男子发出的,竟是那只凤头黑百灵,只见它又动了动喙,吐出两字:“雪墨?”
“到手了。”然而黑面怪却显得有些局促,随后又跟道:“可……对方要改地方,连交易的时辰也得变。”
那名男子仍悠闲地给爱鸟顺羽,黑百灵轻啄他的指尖,接着张喙吐字:“哪?”
黑面怪低头言:“明日子时,李府。”
男子的手明显滞了一下,一会儿,又触了触百灵脑袋上的凤羽冠,只听黑百灵脆鸣一声,声中发颤,有言:“胆子肥。”
“您……答应吗?”
男子微点头,同时左手快敲了四下石桌,无脸人默了一会,问:“斗花会……您准备派谁去?”
黑百灵扇了下翅,吐字:“我。”
“可三少爷!您的身体……”
那名男子摆手,不再议,不料臂弯上的百灵鸟噗嗤着翅膀飞将起来,叫了一声:“啰嗦啰嗦要你们多事!”音调高亢还带点稚气,同方才的微颤沉音明显不同。
男子抬高臂弯,黑百灵便不敢再叫,又乖乖落回来,他修长食指捏住百灵的喙,捏了好一会才松开,只见这鸟悻悻地转过来,对着黑面怪无脸人低了三下头,可像是赔罪。随后男子挥一挥衣袖,那两人便恭身退去,男子也带着鸟转身而回。
透过谢流水,楚行云能很清楚地得知对方情况,真是墙角偷听一席话,省去千万胡乱思。然其景实是甚奇,恐那什么三少爷是个哑巴,遂练百灵作人语代答。可等不及楚行云细细理一遍,谢流水便凑过来贱贱地问:“我这算是立了大功吧?你看,咱们和平相处,岂不皆大欢喜,现在楚君子能不能回答我了?”
“你要问什么?”
“楚侠客想男的自`慰时,是……一、只有一个幻想对象;二、有多个幻想对象;三、没有十分具体的对象,只有类似俊美温柔、妖孽艳美这种概念化的形象,或者干脆只有性`器幻想?”
“……龌蹉。”
谢流水凛然正色、抑扬顿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楚行云笑回:“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人哉。”罢,抬腿就走。他本能回避一切可能要跟外人提到“他”的问题,十年前惊鸿一眼,一人独享都不够,怎么还能再把“他”透给别人去。
谢流水却不急不慢地跟在后头,悠悠道:“楚侠客方才所听闻,多是我转述,这言语中稍有偏差……”
楚行云停住脚步。
“我知你心里定在盘算日后怎么折磨我好严刑逼供。我这十年来也不是江湖上传的那么顺风顺水,被逮住时,那些人段位可比你狠多了,我不也扛过来了?现在活蹦乱跳的,倒是当时那些人,坟头草都不知道多高了。武力威胁于我而言收效甚微,何况这本来就是你先答应我的,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某车无某某,那俩字什么鬼来着太难念了……”
楚行云喜静,厌极别人叽喳吵闹,尤其是谢流水这种混沌低音,像一群苍蝇闷在厚鼓皮里,重槌擂鼓,鼓闷蝇嗡嗡,字字句句噼里啪啦地砸在耳膜上。若换做十年前那个人的声音,郎朗清石温玉,便是在他耳边唠上个三天三夜,怕还嫌听不够。最终,楚行云被磨没了耐性,沉默半晌后,回道:
“一。”
谢流水嘘了一声,笑得很贱,却没再追问何许人也,而是挑眉道:“我能不能猜测你那宝贝得要死的残玉,跟那人有关?”
楚行云默而不答,却突然抽动左手,拽过谢流水的领子猛地扔在墙上:“很有意思吗?问这些满足了你什么肮脏的心思,强`奸犯?”
谢流水毫不客气地回:“这种假穷奇玉均为重紫墨玉,为某个海岛特有,而最后一次大清剿,被捕之人同假玉一块烧死在此岛上。你若真对此人念念不忘,不可能没从玉上去找过,可惜茫茫天下,无知最致命。你之牵挂究竟挂没挂,我也不晓得。不过,如若楚侠客愿意提供更多的线索,我可以再多一些事,但前提是……”
他抬手握住楚行云的手腕:“把你的手给我松开。从今往后,只要你敢让我痛一下,就休想再从我嘴里知道任何有关玉的事!”
楚行云盯着眼前人,莽莽黢黑间,却见谢流水一双瑞凤目闪着星曜般的光。
十年前的皎洁月,同前夜的白毛月混淆一处,齐齐涌灌心脏,一个是清幽无暇,一个是龌龊腌臜。良久,终是那人的月下白衣更胜一筹,盖过了一切不堪与愤恨,楚行云慢慢地松了手,背过身去。
谢流水看着他不得不敛尽锋芒的样子,笑了一下,悠悠直起身,边理着领口,边慢条斯理道:“楚侠客现在知道哪里有意思了吗?”
楚行云一语不发,只闷头走。谢流水心想,从今往后,他就可以靠卖白月光的消息过活了,反正怎么编都不夸张,傻瓜云肯定在心里描绘了一个可望不可即的仙人形象,而他谢流水是个流氓,八百竿子也不到一块去。
待及了出口,流水先探路,再起开机关,终得见天光。楚行云轻车熟路地走入以前同展连猎时辟的羊肠径,虽难走些,可到底比上大道稳妥。
此处山势连绵、峦岭稠叠,东西北三面千山一碧,独南面一城繁华。其东乃薛家杏花林,林前为眠阳花田,西边走,才是楚行云的家。他自独门出户,便于山间建了自己的屋,因常在山里走动,寻些僻静的林子练功,或同展连猎,便又顺手建了些“据点”。
薛杏林再往东,有湖多鱼,因近王府,寻常人不敢近,他和展连倒时常在那摸鱼吃,“据点”因而也修得像模像样。
此时若要把谢流水的尸体带回西边的家,必再穿此后山,恐又生祸端,只得先藏入那里。于是七弯八拐重进眠阳地,三折四绕背尸上别山。午时已至,日正阳烈,谢流水深深地躲进地底下,焉了吧唧的,再没个声响。
事毕,楚行云连忙下山寻宋长风,叙了昨夜之奇,宋长风是怎么大吃一惊又是如何担忧关怀,自不必再表,他见楚行云伤着脑袋,便叫他先休息去,其余细节但晚些再不迟。楚行云却不依,只管细细叙了才罢口。
甫一完,身子一晃,便要倒下,幸得宋长风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武功尽失,身子已不爽利,斗淫贼山夜辱一体共双魂,掏尸玉躲血虫误陷人头窟,连着累了两天,今早一睁眼却又是“安能辨我展连否?”,实是心神交瘁、筋疲力竭,一直吊着口气在硬撑,如今回了宋府,这口气吐出来了,千吨倦乏压在眼皮子上,一进了屋,脑袋便栽在枕头上,睡着了。
朦朦胧胧间,他恍若再次沉入一片海,温润的水像先前那般开出另一重光景,楚行云复又见着了那个玉团子,这回倒瞧得真切,这孩儿生得实是俊极,可惜自己压根不认识,莫名其妙地……
楚行云还在梦里模模糊糊地自思量着,却听足音清响,一位神仙般的女子从里屋走出,虽身着素麻布裙,然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淡白梨花面,嫣然点樱唇,一双瞳人剪秋水,端的是月下瑶仙貌,倾国倾城姿。愣是楚行云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得看怔了,只见她两黛柳眉微蹙,檀口一张:
“谢流水!你怎么又趴到地上去了!”着,莲步轻移,藕臂一捞,把只的谢流水提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就爱像条抹布一样在地上蹭来蹭去,地上冰着呢,心着凉了!”
“才不会呢,娘,我内力可深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