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行路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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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行云边走边忆人头窟,其间种种毛骨悚然,不堪再表。重返,着容易,那般万恶凶险地,如何有去有回?血虫、红蜥、人头,这些死物也就罢……

    忽然迎面走来两位神色不善的猎户,楚行云不知其底细,闪身避入暗处,一个道:“这些所谓的江湖人,满口假道义,什么鸟东西!山神爷爷都没话,他胆敢封山就封山了!他谁啊!还亏得是修阳气练正道的,呸!”

    “三哥,权且忍忍吧!讨生活又不是书,所谓正道不过是真气属阳之人的统称,里头可什么人都有。我们去别的山猎就是,那群佩剑戴刀的鸟人,咱们惹不起。”

    “可恨如今世家衰微,门庭锐减,都让这些个散户鸡犬升天,没个规矩!看那楚什么来着的,不夜城勾栏院里出来的玩意儿,也配叫个‘侠’字?”

    谢流水偷偷看楚行云反应,许是这种话听得多了,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倒是年岁的那个,大抵听多了楚侠客传奇事迹,对其崇拜有加,当即跳脚:

    “三哥你这话可不中听了!世家门派在时,也没少作威作福。何况楚侠客的真气是十阳!‘十阳’三哥你懂吗?比九阳纯度都高的真气!”

    “瞎话,你以为你哥屁都不懂?真气的纯度就是以九阳封顶,每本书都是这么标的,哪里有什么十阳,都是骗你们这些孩的!”

    “哎呀哥!我看过好几场斗花会了,至少比你懂吧!九阳好比是掺了一点点杂质的黄金,十阳是不掺一丝、一毫、一点点杂质的黄金!不像那些真气为六阳、三阳的磕碜货,活像金里掺铜掺铁的假首饰,还爱出来现眼!因为十阳实在太稀罕了,所以写书的基本没考虑过这个情况。楚侠客这么天赋异禀,哪里会是不夜城……”

    “怎么不会!我又没他在那干什么,他若从有这内功,许是在不夜城里做个手,跟那些渣滓一起逼良为娼……”

    “大胆!你俩何人!敢在背后议论我行云哥的是非!”

    楚行云本正要走出来,忽听这一声喝,微怔住,只见一位公子携着八名仆人飞身而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王家独苗少爷,展连天天要伺候的祖宗——王宣史。

    只见他身披一团大红氅,足蹬两只翘头靴,襟前粉桃三朵俏,更衬出这公子肤白无暇,一张玉脸儿怒腾腾,杏眼含威,柳眉一挑,狠狠道:“给我拿下!撕烂他们的嘴!我行云哥十三岁火烧不夜城,踏南门、平北殿,挑遍四十八恶煞,九十六罗汉,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咳咳……”楚行云清咳了两声,幽幽地从暗处走出来,王宣史吹着不害臊,他听着可臊得慌,又悠悠看了几眼围上去要掌掴的仆人,王宣史心领神会,转头骂道:“你们还不把手收了,我行云哥在呢!”

    “我不在就可以乱人了?”

    王宣史立时软了声音:“行云哥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样的人,你是知道我的,对不对?”

    谢流水听了这一声甜到心里去的“行云哥哥”,哎哟一声,夸张地倒到一边去捂牙龈:“楚侠客,我再这么跟着您,迟早得被齁死了,哎呀,好酸好酸……”

    楚行云无言,以前展连带王宣史跟他山里夜游,王宣史要洗澡又怕溪水冷,耍公子哥脾气,他嫌吵,索性十成十真气洒出去叫溪水变温泉,直把王宣史看呆了,后来大约又看他舞剑、看他踏雪无痕,从此崇拜得五体投地,并随着年岁增长愈演愈烈,直变成现在这叫他哭笑不得的模样。

    只见王宣史对着那几个仆人喝道:“你们还愣着干嘛,快把人放了!光天化日乾坤朗朗,随手人,成何体统!”

    “那个,少爷,是您让我们撕烂……”

    “闭嘴!闭嘴!闭嘴!本少爷是了没错,但我了吗?我‘’字了吗?还不放人!真不愧是展连教出来的!永远领会不了我的话!饭桶、饭桶、全是展式饭桶!”

    几个随从深得展连真传,全都面不改色,对这个娇公子运用反复手法、极富节奏感的话方式习以为常,眼观鼻鼻观心,一律采取“不要和傻孩子计较”这一策略,整齐划一地站到一边去。

    王宣史兔子似的,一团雪白蹦到楚行云身边,谢流水心想这人要是只狗,尾巴该摇断了。楚行云有十阳、剑法、踏雪无痕,是挺厉害的,但也不至于崇拜成这样吧,出息呢?

    但这祖宗可不管什么出息不出息,以前待在府里,最厉害的就是展连,看他上下腾飞,倒也得趣,可那次山游,仿佛是井底之蛙忽见大海,心境翻天覆地了,从此就变成:展连——什么玩意儿,楚行云——天神是也。天神哥哥降临人世,自然要好好黏住,沾点神气才行。

    楚行云对此,是很为友人不平的。从到大,展连为这个祖宗出生入死多少次,好嘛,长大了就崇拜他楚行云去了。无怪乎展连提到这公子就没好脸色。

    其实展连跟他并无太大差距,只是路子不同。楚行云擂台即可,故而专精就好。但展连要护主,行刺、下毒、救人各个情况都要会应对,歪门邪道、暗器阵法,要有所涉猎;江湖动向、奇闻异事,要了如指掌。没法像楚行云这般一心只练圣贤功,只拿单项来比,实在对展连很不公平。

    然而楚行云瞧王宣史这崇拜劲儿,想来是看不透这些的,这祖宗跟自己话,那是甜腻腻,然而一转头,就去凶仆人,恶狠狠道:“展式饭桶们!快去找个轿子,本少爷累了要抬着上山!”

    楚行云心想,一段时日不见,这孩子又娇气了不少,还要坐轿子上山,正要劝一番,却败在了王宣史一双沉着星星的眼睛,这么巴巴地望着人,叫楚行云不出话来,想想算了,他是王家独苗,有些人生来便有娇贵的命。

    王宣史兴高采烈地拉着天神哥哥去树林独处,楚行云此时无法,只好柔声问:“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闲着无聊,听我家有一个手下在这封山,我来视察视察。”

    敢情骂的是你家,楚行云腹诽。又听他忽然发恨:“我要去看看那家伙有没有偷工减料,干得好不好,这么些天都在埋头苦干,想必是干得极好,若是不好,我就扒……”眼见王宣史就要脱口而出“扒皮抽筋”,但似乎想到这可是在行云哥面前,转而低声念了个“有所惩戒”。

    楚行云忽而感觉这话语气不大对,便问:“你的那个手下,是展连吗?”

    王宣史咬着下唇,玉人似的脸,浮上层怒红:“就是他这个饭桶!他可是我的贴身侍卫!跑去山野里,搬土卸石,灰头土脸!丢死人了!跌我的面子!必须把他叫回来!”

    楚行云却忽而警觉了:“那你飞鸽传书就是了,再不行,用你们王家枭十八急令,速召而回,不必自己跑来。”

    “我用了!我都王家枭六十四急令了!他传书有种自己上山来!展连这个饭桶,明明只是个侍卫,吃我们王家的,用我们王家的,胆敢来笑我草包,气死我也!上山就上山!谁不会!”

    “展连回信中笑你是个……草包?”

    “对!行云哥哥,他过分吧?我就知道他对我不满,存了反心,这回可被我抓到了,瞧本少爷亲自上山教训他!”

    楚行云心中警铃大作:“展连是什么时候回你信的?”

    “嗯……前夜子时吧,我都睡熟了,枭飞到窗前来。行云哥哥!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生气,我都气炸了!展连简直是熊心吃了豹子胆胆大包天天理难容!”

    楚行云心里“咯噔”地一下,连谢流水也坐起来。

    前夜子时,他和展连都在人头窟里。

    这个传信的展连,又是谁?他赶忙再问:

    “那你这么讨厌展连,当时怎么没直接杀上山来?”

    “我……我那老爹呆在家里,我出不来,今天……今天他好不容易出去办事,我就溜出来了。”

    “喔,原来如此,你挺不容易,展连着实可恶。宣史,你再过来一些,我们好久没见了……”

    谢流水翻白眼,瞧王宣史那酥倒半边的怂样,怕是压根没听过他行云哥这么亲切地叫他“宣史”,当即傻乎乎地就靠过来,楚行云朝他雪白的颈子上一捏,王宣史登时晕了过去。

    “哇,楚侠客,你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啊?”

    楚行云雪亮的眼睛盯着谢流水,一笑:“卖你这颗药。”接着一把将他揪过,“来,你不是口技强吗,给我学他叫个‘行云哥哥’来。”

    “……楚侠客,你逼良为娼。”

    “快学。”

    “楚侠客太高看我了,我……”

    “谢流水,你若学不来,我就叫你那尸身千刀万剐,你若学得来,我就叫他平安喜乐。你若不肯学,那我是不依的,现在就叫你灰飞烟灭。”

    “……”谢口技叹了声气,清了清嗓子,开口:“行云哥哥,你展连可不可恶!真是气死本少爷了!”

    “成,过关。”

    “聪明的楚侠客哟,我就算装的再像也没用啊,我脱出体外了,轻易不能附体回去,别人又听不到我声音……”

    楚行云微微一笑,答:“临水城,杏花一绝。”着,便走到一棵杏树下,随手捡起一片干杏花,含进嘴里,再一把抓过谢魂——

    谢流水的唇舌登时就粘上去,再开口时,便学道:“展式饭桶们!快去找个轿子,本少爷累了要抬着上山!”

    声音一模一样。

    楚行云十分满意,谢流水却觉得十分微妙。由于干杏花对他特有的黏力,他只能附上楚行云的嘴喉,其余器官皆不受他控制,整个魂以嘴为定点钉在楚行云身上,四肢却从他身体边溢出来,诡异得很。楚行云却在脑内发出各种指令让他去练习。

    谢流水忍不住心问:“你把他敲晕,准备带这子上人头窟吗?”

    “不然如何?王大人出门办事早有日程,王宣史能哪天溜出府,府里必有人算准,保不定是那八个仆人里的哪一个,连展连都可以掉包,这几个人更不在话下了。”楚行云心中盘算,等王家的仆人回来,就用谢流水的变音发号司令,若这仆人里果真有炸,便狠狠揪出来,若能盘问出这内鬼意欲为何,背后主使又是谁,那就大有收获了,至于王宣史,楚行云觉得这孩子年纪、心思浅,应对不来,还是无忧无虑地会周公吧。

    谢流水听罢,却没好气地回:“喔,那武功尽失的楚侠客,在重重危机里的人头窟里,护一个屁也不懂的公子,想必也是不在话下了。”

    “这倒是很吃力,不过没关系。”楚行云笑着捡起一把干杏花,“我武功尽失了,某人可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