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夜临危
浮百尸人鬼接头,
会三方误陷前尘。
天阴阴,黑云翻墨。
“宋大人!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办好了。”
宋长风站在李府前,微一点头。入夜了,楚行云还没来。
虽然他极力劝行云不要来,可他那性子,估计是非来不可,此时竟还没出现,宋长风心下一忧。其实楚行云什么今夜有人要在这交易,他是不大信的。李府灭门,如此大案必定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放不进来,选这地儿,怕不是脑子坏了。
如今李府里的尸体都被移走,案发那天他和展连对过人事记录册,尸体全都在,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李大人被削成了肉泥,兄弟叔侄加儿子一共六位,斩腰作六爻陈列于前堂,家仆和长工都是一刀毙命,除了大门口那位守夜人死后又被人开膛破肚放血虫和穷奇玉,女眷孩童死状还行,都没见血,可能是毒杀。全府上下两百零八号人,一个也没放过。
起风了,枝柳森森。
正在这时,一位手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报:“宋大人,不好了!院子后头的池塘,浮起了一具尸体!”
“什么!”
宋长风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跟过去,还没走几步,风忽而一怒,愈吹愈急,卷地而来,席裹一方天地,刮得瓦顶欲掀,人不得前。手下赶忙来为他伞,刚一撑开,伞骨就折了,连人带伞翻在地上,宋长风扶起他,摆摆手,示意罢了,自个儿走向后院。
很快,风挟雨脚急急,白雨跳珠,泥泞里砸出千万坑洼,土气腥臊,裹着盈天尸臭,扑面灌鼻。一具男尸,抬在池塘旁,被水泡得腐绿,肉烂了,皮脱落,胸腹肿胀,手足膨大,眼球高突,掉在眶外,唇厚大外翻,伸着污绿舌。宋长风看了一眼,实在忍不住,转头吐了,下属赶紧上来端茶顺气披雨衣:“宋大人,尸体还不就那回事儿,先去躲躲雨吧!”
宋长风只好点头,顿感一阵头痛。他自问并无断案才略,资质平平,这几日就盼着朝廷特派人员下来查,好交接了事。现下出现了第二百零九号人,跟人事册对不上了。
多出来这一个,是谁?
天漏了,万千雨瀑溃堤而下,在大地间奔腾。风息,雨汽,土尘,搅成灰茫茫一片凉白。忽而有一人,穿过重重雨幕,直往他这边撞……
宋长风定睛一看:楚行云?
他心下大喜,立刻来迎。只见楚行云背着个人,半身是土,半身是血,落汤鸡一样。手下拿着雨衣跑过去,楚行云第一下先将背上的人塞进雨衣里,道:“快!叫人来看看他!”
宋长风速传来启东、启震,兄弟二人,通晓医术,立刻给慕容把了下脉,又检查了双腿,回:“这人并无大碍,只是过度劳累再加上淋雨,有点低烧,睡一觉就好。”
楚行云松了口气,跳崖后,他们按照绣锦山河画走了出来,然而慕容一直没醒,他一路赶下山,生怕顾雪堂给的药粉出了什么差池,此时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定。然而宋长风本来就悬着的一颗心,现下更被吊高了,楚行云的右手,洇出一片鲜红。
不容异议,宋长风立刻派人将他俩抬进里屋,慕容躺到床上修养,楚行云还要挣扎,被启东拉到椅子上,摁住右臂,启震麻溜地解开包扎,一下子,剜了肉的创面就露出来,血肉模糊。
宋长风心被揪住,脸一下黑了:“你!你怎么弄成这样?”
楚行云心想完了完了,要被啰嗦死了,待会宋长风把他遣送回家那就惨了。他今夜必须在李府守株待兔,否则妹妹安危难保。他移开眼睛,正一筹莫展,不知有何辞,宋长风已兴师问罪般就座在旁,等着他回答。
楚行云脑子一转,想起撒谎精谢人来,这人不喜欢下雨,一路龟缩于地,于是动动牵魂丝将他拉出来,谢魂探出半个脑袋,瞧了瞧屋内情况,翻了个白眼回:“外边风云作雨,里边风云也作雨,黏湿潮腻,我才不掺和呢。”着又缩回去,无论楚行云怎么拉都不肯出来。
楚行云没办法,只好自个儿上阵,想了想,就拿谢流水开刀,编道:“我跟采花大盗不落平阳了一架,这,是被他咬的。”
宋长风眉头一皱:“咬的?”
“没错。”楚行云一本正经地点头,“本来狭路相逢,我是不敌他的,幸得慕容公子拔刀相助,我俩废了番功夫将那贼人活捉,手脚都捆死了,正准备押送回来,没想到他趁人不备,咬我一口,直接撕了块肉,又使奸计给慕容下毒,我只好下山来。”
启东启震也皱眉:“江湖人输赢有道,这人怎么跟疯狗似的。”
楚行云点头称是,又无奈道:“没办法,自认倒霉。其实走江湖难免磕磕碰碰,我掉一二两肉也没什么……”接着一脸痛惋,“可恨自己无能,分明抓到了,结果又让那贼子逃之夭夭,危害江湖。”一边,一边摇头,言语间全是自责。
一伙人赶紧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什么舍己为人,心系天下又将楚行云一顿好夸,夸完宋长风开始条条数落他,叮嘱他爱惜自己,少管闲事,劝完了,楚行云知道这事算是翻篇了,他今夜可以自由活动了,幸而他是右手受伤,要换作左手,宋长风一拆开他手上的布条,看到他掌中竟长了个眼睛!还不知要如何教训他呢。
楚行云微一低头,忽见脚边冒出只谢流水,玩味地瞧着他,幽幽开口道:“楚侠客,你良心不会痛吗?”
楚行云不动声色地移了一步,踩地鼠般去踩谢脑袋,谢地鼠一溜烟钻进地里,没影儿了。
宋长风传人上热茶晚膳,楚行云一整天在那鬼洞里生死惊魂,此时才感受到活着的真实:饿不堪言,赶紧拿起筷子。宋长风偷眼瞧他,衣衫湿乱,裤腿泥泞,鼻尖发梢湿漉漉。烛光下,垂着睫,睫毛在颤,手也在颤,曾经剑舞生风,如今连菜都夹不好。灯光晕一点昏黄,一点落魄,朦胧又柔弱,实在是惹人心动。要不是铁定会被楚行云拒绝,宋长风还真想喂他吃饭。
此时楚行云颤巍巍地夹着菜,忽然,筷子旁钻出一只谢地鼠,冷不丁道:“楚侠客,春天到了。”
“所以?”
“你这样子让人很想疼爱一番。”
楚行云面无表情,用筷子去戳谢流水的鼻梁,毫无意外地穿透了,他夹起谢流水脸后的菜,筷子又从脸上穿出来,食不言,吃不语,不爱理你。
宋长风看着楚行云那艰难的样子,实在按捺不住要去帮他夹菜。谢流水不爱看,溜出门外,见了个官兵,候在那,大约宋长风有令不许扰,遂起坏心,捏了杏花,一把将那官兵推进去——
屋外一帘雨,忽见一人闯入,结巴道:“……报……报告大人,请……请问那具尸体如何处置?”
楚行云一听,饭也不吃了,赶紧问:“什么尸体?李府又出事了?”
宋长风心中没好气,一个个都这么没眼色,他刚夹了一筷子菜,还没来得及放进楚行云碗里,就被断了,只好正事。楚行云站起来就要去看尸体,宋长风摁住他:“你先吃饭,再换套衣服!”罢,就要为他夹菜,这时谢流水魂飘就位,摁住云之右手让他休息,然后换筷至左,风卷残云,大快朵颐,三下五除二,就把饭吃完了,根本不用人夹菜。宋长风在一旁看得咂舌,问:“你……你还会使左手筷?”
楚行云只好含糊应了声,拿套衣物,被谢流水推进里间。前脚刚迈进来,谢流水就抓住他的右手,抬高,一抽腰带,解开,楚行云刚要抗议,谢人直接剥光了他,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好了新衣,腰带一扎,又把他推出来。拍拍肩道:“快快快,楚侠客,办正事了。”
这更衣速度把宋长风吓了一跳,本来他还想借此跟楚行云磨叽一会,现下无可奈何,只好带他去后院。
两人撑着伞,着灯,挣扎而行。雨是万箭齐发,风是刀尖狂舞,眼前一汪咕咚黑,耳边一串擂炮响,四面八方都遭了秧。楚行云淌着水,好不容易挨到池塘边,却是昏糊一片,湿的晦霾填充进天地,万物乱不可见,他只好蹲下来,着灯仔细照那尸体。谢流水站在他身后,帮他捂住口鼻。这死人五官不可辨,衣物尽污烂,很难再得出有用的讯息,观察了一番后,只好返回,谢流水拈着牵魂丝,献媚地拉云走。
楚行云这回无需出力,于是在心中琢磨着宋长风所,这尸体是多出来的一具,但他觉得未必它才是特殊的那个,可能李府灭门,这人就溺毙于池,几日之后尸气胀身,才浮起来,本身就是两百零八号死者的一员。而宋长风抬走的尸体中,有一位才是多余者。
此时入夜,李家又是死人地,谢流水力气颇大,可还没拉一会,忽然发现身后的楚行云站定不动了。
“怎么了你?”
“等一等,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吧。”
楚行云屏息,侧耳,听了一会,好像又没了,只好往前走,不出三步,又听到了。
咕咚、咕咚……从池塘里传来。
楚行云一把拽住牵魂丝,急急往回,提灯往水面上一照:
池子里又浮出五六具尸体,双足溃烂,肚子凸涨,再往上照去,楚行云浑身一抖。
这些人的头,都是血淋淋的一片圆肉……
没有脸。
忽而天边紫电闪,扯出一浓赤云,红澄澄血盆大口,像吃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