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三十二回 两重天2
谢流水没有答话,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楚行云,那张雪白的脸上溅了半边鲜血,总是冷冷淡淡的眉眼,此时带了几分,不出的艳丽。
曾经的痛苦太过绝望,楚行云,没能熬过来。
一个人承担不了,那就两个人承担。
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知明事理、名扬天下的楚侠客,而是一个没有受到正常对待、已经被逼疯了的孩子,拿人当玩具,拿杀人当乐趣。
行云拎着斧头,一步步朝谢流水走来,脸上浮着一抹疯狂的神色,他笑着问:
“你知道那个疯叔叔是怎么死的吗?”
谢流水冷静地向后退去,行云步步紧逼:“在那家伙的记忆里,只捅了十四刀就了事,哈哈,怎么可能这么便宜那疯子!”
谢流水猜想“那家伙”指的是楚行云的正面,那个拥有道德理智、长年与外界交道的楚侠客,无法承受的痛苦会从楚侠客的记忆中剔除,无法剔除的部分则会被粉饰,成为能够接受的场景存放于脑海,而真实的痛苦,真实的血腥,则由行云来记住,刻骨铭心,纤毫毕现。
只见行云停下来,闭着眼睛,像是在回味一道佳肴,他缓缓地:
“我把他,切成了一百四十段。”
“我拿着他最爱的斧头,先砍了他的脚,然后砍了他的手,他就剩一个躯体,像被拔了翅膀的蝴蝶,在地上蠕动,语无伦次地求饶: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救救我……”
“曾经我跪在地上的话,现在也轮到他了!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穿着厚皮靴,驾着马车,神气得要命,可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趴在地上像蝼蚁一样!他一边在地上爬,我一边用斧头,砍他,他又哭又叫……哈哈哈太爽了,太爽了!人生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血淋淋的牛头在地上滚动,行云低头,一脚踩住它,左左右右地碾动,血肉像踩扁的水果,溅出汁水,成了烂兮兮的一坨。
“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是我,全都是我在承受!除了折磨我的那些家伙,我还从没见过别人。”
行云抬头,像狩猎的猫一样眯起眼睛,道:
“流水君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第一个,活人。”
谢流水掉头,一言不发地开始跑,他知道楚行云为什么叫他“快走”了。
行云想要杀了他。
准确地,是想残忍地虐杀他。
不为什么,好玩、有趣,如此而已。
行云像猫捉老鼠一般,微笑地看着谢流水跑,他拿着斧头,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来:“你怎么都不话?”
谢流水跑到空旷地,这里比较好施展身手,他看着那十几具吊尸在半空中晃荡,回道:“什么?了你就会放过我吗?”
“哈哈,我在黑暗里独自活了十几年,忽然来了一个人陪我,你觉得我会放过他吗?”行云捞起长长的牵魂丝,抓得紧紧的。
“那些记忆……是你塞给我看的?”
行云歪着脑袋,量着谢流水,默认。
谢流水问:“为什么?”
“为什么?”行云重复了一遍,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不为什么,我乐意,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世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以前,他们,跪下来求饶就会放过我,哭一哭就不会再我了,我一直哭喊,拼了命地求饶,有用吗?没有,全都没有用。为什么?谁来告诉我为什么?又有谁来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我曾经上百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建一个这样的地方?到底为什么要建一个这样的地狱!为什么啊!”
地下空穴回荡着他的怒吼,谢流水立定不动,站着观察他,楚行云几乎是喜怒不形于色,而行云截然不同,他似乎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见他气得喘不上气,蹲下来,拎起那颗牛头,恶毒地将眼珠子狠狠抠出来——
一瞬间弄得满手是血,行云看着,好像在这一片猩红中得到了平静,他捏了捏手中的眼球,恹恹地:
“没有流水君的眼睛好看。”
“啪”地一声,他将那颗眼珠子掷在地上,随后,抬脚,踩烂了。
他欣赏了一下那破裂的眼球,接着晃了晃雪亮的斧头,一步步走下来,眼睛死死盯着谢流水,像是盯着一件有趣的玩具,他弯起眉梢,笑问:“你怕吗?”
谢流水站着没动,只是看着他一点点接近自己,反问回去:“那你以前在那地狱里,怕吗?”
行云乱笑起来:“实话,我并不觉得不夜城是地狱。”
“我以前也觉得那些家伙都是畜生,可后来,有人告诉我,人其实有三种**:兽`欲、人欲、神欲,不夜城从来就不是满足兽`欲的地方,而是满足神欲的地方。”
他边,边看着墙上血淋淋的刑具:“兽`欲想做禽兽,人欲想做人上人,而神欲想主宰一切。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个好人,自己能一直做一个好人,不会有这等龌蹉的欲念。其实人人都有,人人心中都藏着想要做神的念头,想要凌驾一切,想要主宰一切!仔细回想一下,那些时候玩死的虫子……”
“看到几只蚂蚁沿着墙角爬,莫名其妙,就用手去堵截它们,用石块去碾死它们,蚂蚁跟我有仇吗?没有,蚂蚁招惹我了吗?没有。那我为什么这么做?不为什么,因为我心血来潮,因为我乐意,因为我比它们高等太多了!我可以随意主宰它们的世界,没有人谴责,没有法约束!想想看,有一天,在另一个地方,不需要再尊敬同类,不需要跟他们多言,想把谁弄死就把谁弄死,想怎么弄死就怎么弄死,同样都是两只手两条腿直立行走的东西,可我就是凌驾于一切,心血来潮,就可以把你们脑袋都敲破,把你们都砍碎,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道德,没有王法,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多爽啊?这种地方怎么能称作地狱?这简直就是仙境!”
谢流水默默观察着他,在心中又记下一条,楚行云寡言少语,而行云能会道,像是……像是沉寂了十几年,终于有人能来他的世界,来听他的倾诉。
血滴嗒、滴嗒,往下落,在地上汇成一汪鲜红,谢流水看着两侧石墙满满当当的刑具,开口问:“你……在不夜城里,是不是除了那个疯子,还杀了不少人?”
“‘人’?哈哈哈,对神来,那些不叫人,叫虫子。我受够了跪在地上做蝼蚁,我为什么不能做神呢?为什么不去做神呢?可笑那懦夫天天只敢参加什么斗武会,不敢去真刀真枪厮杀一番!”
谢流水总算明白楚侠客为何从不杀人了,他在害怕,怕又想起做神的“快乐”,怕自己见血兴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行云挥动斧头,笑着走来,忽然,他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绊——
只听“哗啦”一声,他狠狠摔在地上。
楚行云的右脚踝上,牢牢地套着一个铁锁环,链子已拉伸到最长,他不能再往前一步了。
行云跌在地上,他举起斧头,疯狂地向铁锁砍去:“去死!去死!去死吧!你个懦夫你有什么资格锁着我!你连自己的痛苦都不去承受,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我!每一次睁开眼睛我都在被!凭什么!啊?你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你凭什么啊!啊啊啊啊——”
行云尖叫着倒在地上,抱着脑袋不停地翻滚,极为痛苦,像是发病了一样,他语无伦次地浑身发抖:
“好黑……好冷……好痛啊……”
阳光下的行云长大了,长成了楚侠客,长成了理想的自己,黑暗中的行云却没有,他像垃圾一样,被扔在这里,被扔在黑暗里,十年如一日地活着,与肮脏腐烂的尸体一起,在这地下深处,活着。
宋长风、展连、斗花会、江湖一绝……所有的荣光与掌声都与他无关,没有认识过任何人,没有经历过任何快乐,生命里除了毒、虐待、折磨,再没有别的记忆。
他时候被那些人锁着,长大了,被他自己锁着。
谢流水一步步向他走去,蹲下来,叹了一声,将他扶起来,行云骤然睁开眼睛,死死拽住谢流水的胳膊,眯着眼:
“你真好。”
谢流水没有答话,他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行云另一手,握着斧头。
“我才是灵魂同体的宿主,你是靠我活的,所以,即使我把流水君切成一块一块的,也不会真的死掉吧?只要我在,你就能一次又一次地复原。我以后再也不用这些尸体啦!”
行云牢牢抓住谢流水,连珠炮似的接着问:
“流水君,你是不是过你喜欢楚行云?”
“那,会连我这一份也一起喜欢吧?”
不等他回答,行云便抢道:“一定会的。”
他摸着谢流水的脖颈,举起斧头,甜甜地笑起来:
“我们在一起吧!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