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阴阳决
百花杀尽凛冬至,
破冰销雪光复来。
空中似翻腾着两条白蛟。
顾晏廷铃音阵阵,长鞭如蛇,赵霖婷一挽霜花,绫舞不绝,像两条白蛟缠着赤腾蛇,斗得难解难分。
鹬蚌相争,楚和谢赶紧猫进角落里,做个渔翁。
楚行云看着谢流水跟媳妇一般躲在自己身后,还拉住自己的袖子,故作怯怯:“夫君,你武功尽失了,就不要去跟别人架了,我们老老实实地看着吧。”
“……”
楚行云不置可否,静观其变。
忽见赵霖婷凌空一跃,嘴叼绣锦卷轴,双臂交叠,骤而运功,两条白绫交缠一处。紧接着,她双臂一展,霜花绫噌地飞出,本是两条柔柔软软的绫带,此时竟似灌了铅一般,成了两根重重的长锤,它们飞速旋转,奇快无比,远远望去,似一朵盛放的霜花,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得顾晏廷那帮黑面人歪七扭八,倒地不起。
谢流水拍了拍楚行云:“哎,你看,这就是那个被恶霸欺负,需要你出手相救的姑娘?”
楚行云望天无语。
顾晏廷冷冷地看着东倒西歪的手下,笑了一声:“霜花一挽百花杀,赵姑娘,名不虚传。”
“多谢夸奖。”
赵霖婷扬一扬手中的绣锦画,足尖一转,竟将画轴交给了武林盟主!
楚行云微微皱眉,一时不解其意,然而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各家都想抢绣锦,可此画先前在张宗师手中,绝难夺来,他们只有等颁奖结束,绣锦画落在自己一人身上,才好动手。大家都这么想,顾晏廷就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等张宗师一离开,他就率人假扮魔教先来夺画,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半道蹦出个赵霖婷来扮白道义士,英勇救画。
武林盟主和诸位侠士齐齐攻来,忽听一声尖锐鸟鸣,四下漫起一股烟雾,谢流水拉着楚行云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想必是顾晏廷见大势已去,开溜了。
“该死!又让那群魔教跑了!”
“下次定叫他们碎尸万段!”
“哎,兄弟,不必自责,是他们太狡猾!”
谢流水瞥了一眼话的人,对云道:“你看,你们白道的人最爱马后炮,刚才不来奋战,全靠一姑娘力挽狂澜,事后就在那哔哔哔。”
楚行云在心中默默道:“我们白道的人也不傻,就算把画救回来,奖品也不会发给自己,那么拼命干什么?事后点讨伐魔教的话找个台阶下,又不费力。”
谢流水闻言一愣,笑意渐深:“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事,寂缘嘛,是你们白道最为推崇的什么慈悲佛门弟子,你嘛,是侠肝义胆的白衣剑客,一个两个都正的不得了。可近来一观,寂缘竟然找人背锅是谓聪明,你呢,也越变越坏。可见……”
“可见我们白道都是伪君子,不是道貌岸然,就是蠢不自知。反正你来去,就是我们白道不好,你们局中人最是真性情。”
“哈哈,楚楚你好可爱。”
谢魂像是被他逗乐了,埋在云怀里笑。楚行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他一脸无奈地看着怀里这颗毛茸茸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听见怀中传来闷闷的一声:
“混局的人都是堂堂正正地阴你,以最坏的恶意捉弄你,所以,只要是局中人跟你的话,都别信……都是谎话连篇。”
楚行云觉得奇怪,正要反问一句“你不也是局中人?”,却听武林盟主在叫他:
“楚侠客,你来,守好这个。”
盟主将绣锦山河画交到他手中,自去重整赛场,好好的斗花会办到现在绝不能虎头蛇尾,否则下一任盟主就该换人了。最终,楚行云总算在一片同情与掌声中,名正言顺地拿到了绣锦山河画。
斗花会就此落幕。
折腾了快一天,楚行云望着四散的人群,看了看手中的卷轴,此画终于离开了白道的众目睽睽,成了他这个武功尽失之人的私有物。
“哎呀,一朵废云的惨剧就要开幕了!”
谢魂指着夕阳无限好,笑道,见楚行云不理他,又不安分地飘来捏云脸,楚行云正要拍掉谢爪子,忽然,“嗖”地一声,射来一箭——
箭上钉一字条,上书:
三日后,凉山明月崖。
雪堂留
楚行云苦笑了一下,看来斗花会中也有不少顾堂主的眼线,时时刻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临水城到凉山少要两日,不知顾雪堂为何偏要选此处,路途遥远,武功尽失,不知又……
他身后残阳如血,面前豺狼环伺,忽有一股疲惫涌上心头,一时万般消极。
终于,乌金西沉,夜幕降临。
楚行云强自驱赶这种念头,妹妹还在别人手上,他已赢了斗花会,若在此气馁,便是功亏一篑。自己才入局不到一个月,就这般累,瞧瞧身旁这位谢,在局中摸爬滚十来年,每天还蹦蹦跳跳的,多有活力。楚行云这么想着,便起了精神。
天上夜色茫茫,人间万家灯火,楚行云望着,在想,以后救出妹妹,便可以带她回家去。
“回家之后,又做什么?”谢流水忽而道,“楚侠客不练踏雪无痕第十成了吗?”
楚行云感觉自己丹田空空,沉默了一会儿,惨然道:“兴许……就没有什么踏雪无痕第十成,竹篮水一场空。”
“今日赛场上碰到赵霖婷,何不堵住她问个清楚?”
“堵?”楚行云笑了一声,“我一个武功尽失的人,怎么堵得住她,她若是诚心害我,现在去问又有什么意思?问了武功就能回来?”
“那你准备如何?”
楚行云晃了晃手中的绣锦山河画:“我拿着这烫手山芋,何愁他们不来找我?”
楚行云越想心中越明了,赵姑娘加入白道,扮作判官,潜伏多时,就是为了不让别家先拿走绣锦画。顾家人多势众,薛家王爷权贵,而齐家背靠皇权,这三家都有实力抢画保画,一旦被这三家中的一个抢走,就再拿不回来了。而这画太烫手,赵家不如这三家势大,拿了就惹麻烦,所以她也不能明面上抢来给赵家,不仅不能抢,还要让局中各家都看到,绣锦画是落在楚侠客楚行云手中。
至于赵家背后会如何动手脚,那再另作算。
他和谢流水迈入夜色中,买马上路,直奔凉山。
楚行云如今自知麻烦会上门,反而心下稍宽,他纵马赶路,谢流水坐在马背上,搂着他的腰。
晚雾轻缈,风掺着露,楚行云的脸上微微湿漉,他穿林而过,见林木退尽,难得有些快意。忽而背上一触,谢魂低下头,轻轻地,靠在他背后。
夜风飒沓,马蹄嘚嘚。
楚行云忽而心下一悸。
这几日忙着斗花会,他没空想七想八,前几日,他在跟他的另一面作斗争,没空搭理谢,再往前,他跟慕容在鬼洞里逃命,生死关头哪有功夫想什么,再再往前,他跟谢流水剑拔弩张,一个采花贼天天犯骚下流最正常不过了。可此时,他细细想来,却觉得谢流水……好生奇怪。
谢流水跟他一般高,要想靠在他身上,就需要把身子弯下来一些,久了,脖子就痛,可如此,这家伙还是弯身靠上来,何必呢?
何必这般……要抱要亲要时时刻刻赖在他身上,为此不惜作女态,扮女腔,装可怜,博他开心。
楚行云想着,皱了皱眉,忽而觉得有一点……心慌。
虽然不知是否是他多虑了,但楚行云决定明白:“你不要靠在我身上。”
谢从背后抬起头,他忖度了一番,开口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女童音:“行云哥哥,你好气!人家靠一靠也不行吗?”
“不行。”
谢流水怔了一下,往常他这样,楚行云便会懒得同他计较,随他去了。他换成了那个好听悦耳的姑娘音,楚楚可怜:“夫君,你跟我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现在……现在转头不认了吗?”
这声音好像十年前的……楚行云果真心动,但他咬咬牙,忍住了。他摸着胸口那半片残玉,自己喜欢的是十年前那一位,不是身后这一只,他坚定心性,狠心道:
“不认。”
谢流水不知楚行云为何忽然这般较真,他正准备装腔作势,插科诨混过去,却听楚行云正色道:
“你明知我心中有人,何必还开这种玩笑话。以后,都不必了。”
谢流水一时语塞,好半天,也不出话。楚行云因为十年前的他,拒绝别人亲近,而现在的他,也是那万千“别人”中的一员。
谢魂悄悄叹气,竟不知该笑该哭,他直起身,如云所言,不再靠着了。
突然,马仰头嘶鸣,楚行云牵绳御马,然而无论他如何牵拉,这千里马就是不肯再走一步。
谢流水拉住他:“有人来了。”
很快,楚行云也听见大批脚步声,枝叶簌簌,阵阵而来,不知其数。
忽听一声尖锐唳鸣,林木上下钻出一群群无脸人、黑面怪。
顾晏廷的雪墨组。
楚行云看着他们,心中微妙。半个多月前他上山,还被那无脸人吓得不轻,被那黑面怪追杀追到跳崖,如今却见怪不怪了。乍然见到这些久违面孔,还怪想念的。
顾晏廷慢悠悠地从人群中走出来,肩上停着那只凤头黑百灵,鸟嘴一张,叫道:“自不量力楚行云,快快把绣锦画交出来!顾家三少定饶你不死!”
顾晏廷抬手捏住它的鸟嘴,偏头教育它:“不许这样话,不尊重别人。以后要恭敬一点,像我这样。楚侠客,君子动口不动手,在下可否用别的东西跟你换那一轴画?放心,顾家不会亏待你。”
楚行云看着一人一鸟在那唱`红白脸,颇有些无语,他正准备话,不料一股阴寒之气,铺天盖地压面而来——
遽然间,朔风临至,压得林中烟消雾散,这股阴寒之气实是厉害,在场众人顿置冰窟,瑟瑟发抖。
楚行云毫无功力,骤然间冻到双唇发紫,这股阴寒似能沁入丹田肺腑,使人四肢百骸遍体生寒,他着实有些撑不住,一旁的谢魂扶了他一把,见他体力不支,干脆抱紧他。
楚行云看了他一眼,谢会错了意,忿忿道:“生死关头,总可以让我抱一抱吧!”
楚行云冷到不出话,他抬眼去看,竟发现顾晏廷也身形不稳,脸色微白,他记得,顾晏廷真气位至九阴,最喜阴寒不过,如何竟……
“沙、沙、沙。”
夜幕下,一个人影,踩在厚厚的落叶上,从深林中,一步步走出来。
肖虹踱步前来,在月下露脸,见了一众发抖人,张扬一笑:“对不住了,手上一时没控制住。”
顾晏廷早将他的百灵兄揣进怀里,他直起身,量着肖虹。
肖虹却没看他,直视楚行云:“本来想跟楚侠客过过招的,看看到底鹿死谁手,可惜了,你武功尽失,真没劲儿!”
这时,他才像是发现了顾晏廷,咯地笑了一声:“王爷交代我,千万不能跟齐家争,看到姓齐的,要让、让,让!不过……”肖虹盯着顾晏廷,“看到姓顾的,王爷可就没交代了。”
“顾三少,听你真气九阴啊,很了不起呀,来比划两下?”
谢流水摁着楚行云,拉他躲在一处大石下,楚行云偷眼望去,看到一黑面怪,提了一盏真流灯,急冲冲地跑到顾晏廷身边——
那盏真流灯,发出纯幽的蓝光,灯中珠,稳稳地停在第十格。
肖虹……是十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