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明月崖2

A+A-

    两丛翠竹,一池绿水,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顾雪堂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立在池边。

    “奴婢参见堂主。”

    扫落叶的侍女见到他,恭恭敬敬地问声好。

    顾雪堂侧过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侍女偷眼瞧着这位传中的第一堂主,他脸上依旧戴着黄金鬼面。这么多年,她从没见过堂主的真容,也没听过堂主的真声,连姓名都不知道。外人都传堂主如何雷厉风行,她倒觉得他们堂主很亲和,至少从不跟他们这些下人发脾气,有时甚至能闲谈几句,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顾雪堂垂手立于湖畔,注视着清澈的池底,良久良久,他撩起袖子,从手臂上脱下一只银镯,轻轻摩挲着。

    侍女见了,很是高兴,她知道此处是顾堂主的还愿池,堂主手上戴了很多血镯子,每当杀掉一个仇敌,堂主就会来这,脱下一只镯子丢进去。

    “恭贺堂主大仇得报!”

    顾雪堂闻言一怔,继而笑着摇摇头:

    “这个不一样。”

    他蹲下身,把这只镯子轻轻放进湖里,池底沉着满满当当的血镯子,一片脏污的锈红中,独独这一只,是雪亮的银,干干净净。

    清水澄光,晕一点银辉,顾雪堂静静地看着,轻轻道:

    “只有这个不一样。”

    风拂水,竹欹倾,清幽僻静,

    顾雪堂转身离开他的还愿池,旧恩已了,现在,他手上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只血镯子。

    宋家,血债血偿。

    他家这一脉是顾霆刀的直系,当年被宋子岚害得最惨的一支,忠诚引蚕食心智,顾家动乱十年,死伤无数。他双亲亡故,年幼被拐,辗转流落……

    他曾经万念俱灰,觉得他家完了,他也完了,从此苟且偷生,过的一日算一日吧。

    那时候他还太太,家传的本事一个都没开始学,若当初他会制一点蛊,有一点武功,也不至于那样惨……

    都过去了。

    他还记得,爹娘过,他是冬天第一场雪出生的,那天雪凝银辉,很是漂亮。

    世多污秽,局中混杂,爹娘给他取名雪堂,愿他一生都像那晴冬里的初雪,干净敞亮。

    可惜了,他既不干净,也不敞亮。

    黄金鬼面紧紧戴在他脸上,像第二层皮。在这局中,无人知晓,才是最大的高明,他便是顾家的幽灵。除了“顾雪堂”这个名字,最好谁也不知他到底是谁。

    忽听一声鹤唳,紧接着,一波又一波钟铃悠响,回荡山间。

    时辰到,聚峰会。

    凉山巅峰之上,有一座巍峨的石台。

    此时,石台之下,密密麻麻地站了好多人,从第二堂主到第九堂主,连着九个堂的部下,全都垂手低头,恭恭敬敬地等着。

    顾雪堂披了一件大红氅袍,迎风猎猎。他行如疾风,所到之处,似开山劈海,所有人自发让开道来。

    黄金鬼面闪着刺眼的辉芒,诡异而威严,顾家第一堂主,逆着光,登上那座九阶石台。

    石台底下的人,齐刷刷地跪下去:

    “恭迎堂主——”

    顾雪堂翘着腿,坐在高高的玉座上,好似人间帝王,座旁有两位美姬,手执孔雀羽扇,座下一张金玉案,摆满了鲜果珍馐。

    底下的人兢兢战战地跪着,等着顾堂主的命令。

    往日里顾堂主很快就让他们起身了,可今日等了很久,堂主一反常态,格外沉默。

    石台上下,一片死寂。

    跪着的人汗如雨下,不知堂主是不是要发威了……

    顾雪堂没有想发威,他故意沉默,不过心血来潮,且让他们跪一会儿。

    金玉案上,有一串荔枝,鲜红可人,顾雪堂伸出一指,点了一下。

    身侧的美姬立时会意,她老老实实低着头,一点儿也不敢往上看,伸手剥好荔枝,双臂前伸,奉到顾堂主嘴边。

    十指葱白,粉颈低垂。

    顾雪堂轻轻移开鬼面,露出一丁点下巴,斜倾身,微张口,衔走那一粒荔枝。

    好甜呀。

    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底下齐刷刷跪着的人,忽而想起时候,他万念俱灰,拖着脏污不堪的残躯,爬到院落里,想投井自尽……

    结果被楚行云拉住了。

    那家伙叽叽咕咕了些什么,他现在已记不清了,不过……

    顾雪堂慵懒地靠在玉座上,享受着万人跪拜,他在心底笑了笑,那时候的楚行云果然没有骗他:

    活着真爽啊。

    明月崖上,雾气缭绕。

    楚行云怔神地望着安睡的妹妹,阔别十几年,眼前人既是至亲,又似陌生人。顾雪堂他妹妹不是个正常人了,不知这么多年,她受了多少苦。

    谢流水也趴在木床旁,盯着楚行云的妹妹看,看了一会儿,又转过来盯着楚行云看,比来比去:

    “嗯,是有一些相像……不过这世上的人都是两眼两耳一鼻一嘴,也没什么稀奇。”

    楚行云道:“你没看见她方才……的样子吗?随手捏住一截铁链,就能准准地砸过来。”

    “这有什么?准头这玩意儿可以后天练的。”谢魂眯着眼,量着木床上的家伙,哼道:“假妹妹。”

    “血浓于水,真不真假不假,我自有计较。”

    “喔——”谢流水作恍然大悟状,“楚侠客这种时候就不讲证据,改信直觉了?”

    “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谢流水振振有词,“哦,碰到我,就要讲证据,讲理智,碰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你就讲直觉,讲情感了?种种证据证明,我是个坏人,好吧,我没话讲。可这女的明明也没有证据证明她就是你妹妹,可你楚侠客就,啊我有个直觉!为什么,这不公平呀!”

    楚行云无语:“你自己胡搅蛮缠,还要赖我不公平。我只是对症下药,看什么事用什么办法。理智,理、智,对理用智,情感,情、感,对情用感。你坏不坏干了什么事,自然要讲证据,用智处理。我妹妹是不是我妹妹,那是亲情,当然看直觉行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谢流水无话可,他偏头看了看,楚妹妹睡着了,很安分,若再醒过来,像方才那般满目仇恨,乖戾不驯,楚行云又要为难了,十阳神功所向披靡,奈何清官难断家务事。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此时,楚妹妹楚燕睁开了双眼——

    她像是吓了一跳,整个人一抖,往床头缩了缩,满脸仍是仇视,却在这份敌意之下多了几分惊恐,像被猎人捉住的老虎,爪子被捕兽夹夹住,又愤恨又害怕。

    楚行云不知道她怎么了,也不好出言惊吓,两人一魂就这样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好一会儿,楚燕才出声喝到:“你是什么东西!滚开!”

    楚行云不解其意,他依言退开了一步,却发现楚燕并没有在看他,楚燕看的是……谢流水?!

    “你……看得见我?”

    谢魂一出声,楚燕就抖了一下,方才这鬼东西躲在那白衣人身后,她还看不真切,此时大喇喇地趴在木床前……真叫活见鬼,好可怕。

    楚行云心中惊喜,世间万物,谢流水只能碰得到他,或者凡是他身上的一部分,都能触知到谢魂,比如血。眼前这位少女若能看得到谢魂,可不正是自己的血亲!

    不过论起血缘,楚燕并不是楚行云的胞妹,只是堂兄妹,她不能很清晰地看到谢流水,只看到一个糊糊的人影,杵在床头,面目五官扭成一团,全是重影,好像有十六个眼睛、八个鼻子、九张嘴,重重叠叠,模模糊糊,似有个人样,可是具体长什么样,却又看不清楚。

    楚燕又恨又怕地盯着谢重影,谢魂眯着眼,突然神色一沉,紧接着,吊眼咧嘴,扮了一个鬼脸,只见十六只眼九张口,眦目龇牙,吓得楚燕哇了一声,抱着头缩在床角,毛茸茸的脑袋埋在蜷起的双膝里,瑟瑟发抖,谢魂看得乱笑,被楚行云一把揪住:

    “不许吓她。”

    “偏心鬼!”

    楚行云懒得跟谢无理争辩,凑近妹妹,柔声道:“你别害怕,他不是厉鬼,不会伤害人的,你真的看得见他?”

    楚行云温声温气劝了好久,楚燕才抬起一点脑袋,眼中的惊怕盖过敌视,像一只刚出洞的兽,睁着黑溜水灵的眼睛,四处量,楚行云为了叫她放心,故意拍了一下谢流水,发出“啪”的一声:

    “你看,不可怕的。”

    楚燕半信半疑,她蜷缩着,一语不发,只紧紧盯着人看。只见这个白衣人从梨花木床下拿出一盒木镖……

    “还给我!”

    楚燕登时像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从楚行云手中夺来木镖盒,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别人抢走。

    “抱歉……抱歉,你别害怕,你还记得这一盒木镖是谁送给你的吗?”

    楚燕满脸敌视地看着楚行云,她不怕人,因为她杀过很多人,她叫不出那些人的名字,也不知为什么要杀,但命令如此,就该要完成,很轻松,就像剁萝卜,东一个,西一个,一下就死光光了。

    可是她很怕鬼,也因为她杀过很多人。

    现在这个白衣人身边就带着一个活鬼,楚燕再仇视,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也不愿意跟他沟通。

    “我叫楚行云,你叫楚燕,我是你哥哥,我八岁的时候,家乡闹了饥荒,你被……送走了,我们就此分离。这一盒木镖,是我当时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还记得吗?”

    楚燕抿着嘴,像紧闭的蚌,休想撬开一丝缝隙。她脑中泛白,很多人与事都糊成一团,记不清楚了。每隔一段时日,她就会这样,像是走上了奈何桥,灌了一碗孟婆汤,那些杀过的人、抛过的尸,还有给她下命令的主人,全都变得面目模糊,甚至连男女都认不清了。

    唯一还记得的,就是这盒木镖很重要,她要随身带着。还有,一定要对主人忠心耿耿,万一被抓,也要拼死反抗,至于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往常她一想为什么,就会头痛欲裂,只要不想,乖乖服从,就会没事。所以她渐渐不再去想,可是方才忽而一想,却发现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她似乎可以……思考到底为什么……

    楚行云见楚燕出神,怕她心有负担,便和缓道:“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凡事都要慢慢来。你不愿意和我话,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开口。我们不会害你,也不会关押你,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事先跟我声招呼就好。你若不想话,留个字条记号也行。”

    楚燕还是不话。

    “你若没有想去的地方……不如,先跟着我如何?你可以点头,或者摇头。”

    楚燕盯着梨木床上的木纹,一脸迷茫。她先前一直在杀人,像一只百发百中的飞镖,每时每刻都有一个靶心,可她现在突然失去了靶心,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鸟,现在没有人告诉她该去做什么了,反而有人来问她想飞去哪里?

    想去哪里?她不知道,她很少自己判断思考,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

    谢流水从未见过楚行云这般温温柔柔的,心下吃味,又见楚燕三棍子不出个屁,心中更吃味,决定推波助澜一把,他乖乖顺顺地猫在楚行云背后,接着横眉倒竖,满脸凶恶,用唇语狠狠道:

    “给我点头!”

    楚燕眼中,那个鬼一张口,九张重影嘴齐齐话,她吓得一抖擞,点头如捣蒜。

    楚行云微笑起来,心中很高兴,可稍一想,楚燕转变得也太快了……

    楚行云猛地一回头,见谢流水媳妇样儿的躲在自己背后,怯怯地叫他:“夫君——”

    “你闭嘴。”

    楚行云最听不得谢流水用这种女音话,听得他耳热。他揪住谢魂,领着妹妹走了。

    虽然楚燕身上怪异诸多,但总算……总算好端端地在他眼前了。楚行云当年在烟花巷里遇到过一个叫燕娥的女子,后来燕娥被展连卖给王家的生意人,从此不知所踪,为此他跟展连绝交。那个燕娥应该就是楚燕,可是燕娥当时……并没有像这般……

    楚行云闭了闭眼,逐去杂思,今晚子时明月崖,顾雪堂会与他言明妹妹一事,此时多想不过是自己徒增烦恼,妹妹刚回来,他得好好照料。

    两人一魂走在路上,楚燕不喜与人亲近,只远远地跟在楚行云后头,楚行云后头没长眼睛,就叫谢流水看一看。

    忽地,一群肥麻雀扑棱棱地从山野里飞起。

    楚行云笑了一声:“楚燕!你看那边,你时候最喜欢吃烤麻雀了……”

    楚燕毫无反应。

    楚行云着着,渐渐住了口,楚燕现在记忆缺失,不记得往事,或许,自然的,也不想认他这个哥哥。

    一时安静,气氛僵硬。

    楚行云不再话,只继续往前走,楚燕隔了一段,继续跟着。

    谢流水受不了,开口叫唤:

    “哎哎哎,我我费了好大劲儿帮你赢斗花会,换来你妹妹,不是来看你们楚家闷葫芦的,你不言我不语,无不无聊!有点兄妹相认的热闹行不行?喂,后面那一只,过来认认亲,你看看我旁边这一位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英气逼人格外有钱的楚侠客,这是你哥哥,知道了吗?”

    谢魂转过头来,在楚行云面前伏低做,又转过头去,对着楚燕张牙舞爪,楚燕害怕谢幽灵,赶紧点头。

    谢鬼怪又道:“既然是你哥哥,你该叫他什么?”

    楚行云皱眉:“她不愿意叫,你干嘛要逼她。”

    “你不逼问一下,怎么就知道她不愿意啊?”

    四下沉默。

    楚行云叹气,他正准备柔声劝解楚燕,忽然,听一声,怯怯的:

    “哥……哥……好。”

    楚燕缩着肩膀,抿着嘴,脸上的样子,不像是勉强、不愿意,倒似是迷惘、不确定,楚行云心中猛地悸动,他大步走过来,试探地,伸出手……

    楚燕没有反抗,她低垂着头,似乎是在思考,下一瞬,她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楚行云紧紧地抱住她,千言万语,却一句也不出口。

    楚燕呆呆地怔神,不出什么感受,在她的仅存记忆里,从来没有人拥抱她。她还一直以为人与人的关系,只有命令和服从罢了。

    这样的亲近……是不是叫作亲人?

    楚燕歪着头,脑袋转啊转,她在想,有一个亲人……好像很不错的……

    谢流水站在一旁,看着别人兄妹相认,微微一笑。

    有些人分别,还可以重逢……

    有些人分别,却是永别了。

    谢流水忽而想起时候,自家妹妹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晃荡着两边的大红花耳坠,得意又俏皮地问他:

    “哥哥,我好看吗?”

    那时候的流水头也不抬,撇撇嘴道:“丑。”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谢流水真想回去,拉住她,夸夸她:

    “好看,你特别、特别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