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空灵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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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

    一颗石子踢到眼前, 瞬间敲破了这一屋木雕之象, 楚行云看到上次那些屁孩又来了,他们继续缠着谢,晃着他的肩膀:

    “谢哥哥以后要去做什么呢?”

    谢还是那样,无悲无喜地曲着腿, 头埋在膝弯里, 看起来像一只湿淋淋的鹌鹑蹲在角落,他难得张口:

    “有什么可做的。”

    “很多啊,可以去城里当长工,要是主人家赏识,以后不准还能混个管家!倍儿有面子!或者, 这几年收成好, 可以屯点钱买地。”

    “然后呢?”谢流水问。

    “然后,然后你就不用在我家做苦力了, 你会成为村里最有钱的人, 可以娶村花, 生好多大胖子!怎么样?爽吧?”

    这孩本想勾起谢对未来的憧憬, 然后再狠狠击他这辈子只能给他家做牛做马做苦力, 永远别想出人头地!谁知, 谢还是那样蹲着,把自己埋起来,露出一颗脑袋, 摇了摇头, :

    “没意思。”

    那孩子噎了一下, 转而道:“那不然,谢哥哥你去私塾读书,以后考上状元,怎么样?”

    “之后呢?”

    “之后还用吗!金榜题目平步青云,爽死了!升官发财娶千金,光宗耀祖,名满天下!”

    谢流水:“没意思。”

    “你……你!那不然谢哥哥去练练武?村头正好来了个大师收徒,不定你以后就能成为江湖大侠,纵横武林,遍天下无敌手。”

    “那又如何。”

    “什么如何,你成了世间最厉害的,天下无双,盖世英雄,谁敢欺负你你就揍得他满地找牙,还可……可以娶武林第一美女,然后生一窝孩,继续练武,越变越强!”

    “……”

    谢沉默了一会,忽然道:“真气的品级是不能遗传的。”

    “哈?什么真气?”

    “没什么。”

    这屁孩继续热火朝天地,或是将军凯旋、战功赫赫,或是风流名士、潇洒自在,各个都是美满人生,谢听着,听着,头也没有抬,听到最后,仍是轻轻道一声:

    “没意思。”

    眼前的鬼彻底恼了,他仰起一张天真稚嫩的脸蛋,恶毒地对谢:“这也没意思!那也没意思!

    “你怎么不去死呢?”

    这一瞬间,楚行云看到,一直呆呆楞楞对什么都没意思的谢,忽然,缓缓地抬起了头。

    别死。

    楚行云伸手想去捂谢的耳朵,让他别听那死鬼的话,再跟他一遍一遍讲讲这世间的好,可双手一触,便落了空……

    骤然惊醒。

    楚行云猛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湿淋淋的钟乳石,从洞壁垂吊而下。他赶紧坐起来,四周漆黑安静,没有瀑布也没有飞血虫,只有洞壁与岸滩,看样子他们是逃出来了,谢流水躺在身旁,手还紧紧地牵着他:

    “你总算醒了,我们刚跳进瀑布你就晕……”

    楚行云什么也没,一倾身,突然紧紧抱住谢。

    “怎么啦?”谢流水轻轻抚过云的额头,“梦魇了?还是又看到幻觉了?”

    “我做噩梦了。”

    “梦到什么了?”

    楚行云沉吟片刻,:“梦到你变成一只卷心菜精。”

    “哈?那……然后呢?”

    楚云窝进谢怀里,闷闷地:“然后我把你炒了吃掉。”

    谢流水轻笑了一声,低头蹭蹭他的颈间,问:“好吃吗?”

    “不好吃。”楚云撇撇嘴,“你阴魂不散,又变成熊跑来我们村里,成天偷吃蜂蜜,别人都拿大棍子你。”

    “哈哈哈,那英明神武的楚侠客一定来保护我了,然后把我圈养起来,成天喂我最甜的蜂蜜,我就被喂成一只胖胖熊,是不是?”

    楚行云埋在谢怀里不话,好半天,嘀咕了一句:

    “出去以后,你做一只等身大的一叶熊送我吧。”

    谢流水抱紧怀中人,微笑着应了一声:

    “好。”

    他们温存片刻,忽地,水声哗啦,楚行云侧过头,看见两头活鱼被狠狠甩上岸。

    “谁?”

    “没事,是顾堂主。”

    他们跳下瀑布一路游来,逃到没血虫的地方才敢上岸,稍作休整,顾雪堂便下水捕鱼充饥。

    四下里仍是伸手不见五指,谢流水只能靠听音辨认,楚行云却看得一清二楚,湖边有一人破水而来,一身粉底仙鹤袍,手执两枚雪亮的刀片,一步步上岸,沥沥水珠不住地从他眉梢额角滴落。

    楚行云本来虚虚地瞧上一眼,见来人一副顾堂主的扮便放下心,正要转头重新窝进谢怀里,突然,他目光瞥见了什么,发现这个顾雪堂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骤然间,脑海中叩开机关,多年前的回忆重重闪现,点穴般将他定在原处。

    楚行云愣愣地看着顾雪堂走近一点、又近一点、近到那五官容貌清晰无比……

    一双桃花眼,一对柳叶眉,肤白胜雪,睥睨风情。

    这……这不是……

    红指甲童!

    楚行云心中无比震惊,原来……原来如此,难怪、难怪顾堂主总是暗地里帮他。

    顾雪堂仗着黑暗,肆无忌惮地走上岸,扔了一条鱼过来:

    “喂,白脸,拿去,下次轮到你去抓鱼。”

    谢流水嗯了一声,开始生火,顾雪堂趁这个空隙从怀中拣了一张新的人皮`面具戴上。

    一点火光,四条活鱼,两人一魂,楚行云飘在半空中,看着长大后的红指甲津津有味地吃烤鱼,由衷地微笑了一下。

    真好。

    接下来的路依旧是顺水而出,谢流水渐渐发现楚行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时常陷入昏睡,叫也叫不醒,肚脐处的牵魂丝也在逐日消减,短到几乎不可见,谢脑海中忽然浮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牵魂丝象征灵魂同体,消失就代表同体也结束了,灵魂要归于原身。

    可如果,那个时候楚云魂还没能来得及回到身体里,是不是就会……

    死掉?

    谢流水一阵后怕,他没日没夜地往外游,路应该没选错,水势越来越大,最后应会奔冲向外境。

    楚行云也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他只能把自己完全交给谢,每天只有几刻钟能清醒,看一看周边的景状,都是大同异的黑暗。

    有一日,楚行云忽而感觉左颊微凉,谢流水轻轻拍着他:

    “醒醒,醒一醒,好楚楚,睁眼看看。”

    楚行云撑开眼皮,睡眼惺忪,黢黑下,前方是一条长长的水道,然而在那远方的终点,隐隐有一圆白光……

    出口!

    咸腥的海风吹散洞窟里湿漉漉的霉潮味,谢流水一头钻进水里,顾雪堂谨慎地跟在后头。

    河入海口,波涛浩荡,双臂划动,奋力将身后的黑暗远远甩开,一个浪头来,他们终于扑进外海中……

    得见天光。

    海蓝的像满池宝石,谢流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沙滩,他躺在发热的砂砾上,抱紧怀中的云魂,偷偷吻了一下他的眉心:

    “我们出来了。”

    楚行云沉沉地睡着,他听到阵阵海涛声,眼皮动了动,却睁不开。

    谢流水起身,出来还不算结束,必须尽快找到云魂的原身。楚行云来找他时跟自家妹妹交代过,若三日后未归,就带着王宣史跟韩家出去。如此想来,空躯壳应该在楚燕手中,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姑子,谢流水极目远眺,却看不到一丝人影。

    他正要提起轻功去别处找,忽见顾雪堂站在出口前,直愣愣地往里望。

    “顾堂主不走吗?”

    顾雪堂摇头,顾家人除了他全都没出来,他不能走。第七高台的机关虽已关闭,但大体上出去的路子是顺水而出,顾家那么多人在里头,可以毁掉机关再出来。顾雪堂准备原地休整,过一天如果还没有人,他就重新进洞寻找。

    楚行云靠在谢流水背上,颠簸浮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好像……骑在谢的脖子上!

    谢流水头上扎着两个揪揪,楚云一把拽住,兴高采烈下山去,谢流水扶稳脖子上的云,满脸无可奈何。

    楚行云看着反常的自己,忽而醒悟,这是他的另一面,行云。

    谢流水带着行云去临水城玩,一路上吹糖人、上茶楼、逛灯会、看烟花,玩的不亦乐乎。

    记忆不太清晰,有些地方还有断片,但这是楚行云十多年来第一次想起自己另一面的记忆,他新奇地看着,这处茶楼专门探查局中消息,名叫诳语屋,谢认真地在里头混水摸鱼,一无所知的行云就在旁边玩闹……

    “楚行云、云云,醒一醒。”

    梦渐渐散去,楚行云一点点回神,他惺忪地睁眼,先看到一缕炊烟,袅袅娜娜,直飘而上,炊烟之下,坐着一个姑娘……

    妹妹!

    楚燕一头扑进楚行云的怀里,紧紧搂住他,闷声喊了一句:“哥哥!”

    兄妹重逢,骨肉难离。那时,楚燕在洞窟里等了三天,无人归来,只好如约带着王宣史跟随韩家出来,而后一直住在这里。韩家没有出口绣锦画,也只有等别家出来才能离开秘境。

    牵魂丝已完全消失,谢流水赶在这之前把云魂放回了原身,还把所有的残玉碎片收集起来,重新拼成玉坠,戴在楚行云脖子前。

    王宣史遭受击过大,头脑混乱,楚燕带着他,发现这家伙不话也不理人,某天一觉醒来竟彻底失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楚燕也不知怎么办。楚行云来看他,只见王少爷一脸天真,歪着头问:

    “你是谁呀?”

    楚行云张了张口,好半天,也没出话来,他望着王宣史清澈的双眼,下定决心,道:

    “你叫王宣史,我……是你结拜的哥哥,你就像以前一样叫我行云哥就好了,我们结伴来秘境,后来遇险,你误食毒药,失忆了,等出去我请医生给你治。”

    王宣史虽然对他毫无印象,但看见有个清俊的大哥哥这般温柔地对他话,便笑着应下来,不知为何,他心里觉得……这个行云哥,应该不会是坏人。

    楚行云有出口绣锦画,韩家心下大喜,给他们帐篷住。四个人挤在一间里,及至半夜,楚燕和王宣史早就睡沉了,楚行云悄悄爬起来,拍了拍守夜的谢:

    “你去睡一会吧。”

    谢流水没推辞,这几日他为了找出口,筋疲力尽,再不休息恐怕吃不消。他倒在硬邦邦的床垫上,感受到楚行云在他身边,非常安心。

    楚行云抱着封喉剑守在帐篷口,临到天亮时,他蹑手蹑脚地溜回来,盯着谢流水的睡颜看,这家伙难得睡的安稳,身体不再蜷缩成一团,而是半躬着,像一张松开的弓,左臂微伸,掌心朝上。

    这一刻,楚行云忽而想起谢流水记忆里那些孩手相,男左女右,他摊开自己的左手瞧了瞧,生命线长长的一整条,一直长到腕部。他又凑过去,悄悄摊开谢流水的左手:

    掌心里那条生命线还是极短极短。

    楚行云看得心口一窒,转而又宽慰自己,手相什么的都是迷信,手纹哪里就会和阳寿挂钩,无稽之谈,不该信。

    可他还是放不下,恋恋不舍地端详着,看着看着,楚行云忽然发现,谢流水现在这条生命线与他梦中看到的不同了,断掉之后,又分叉出另一条虚线,点点续续,隐隐绰绰,长长的一整条,延伸到腕迹。

    楚行云笑起来,无稽之谈,信信无妨,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谢流水的掌心。

    愿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