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寒江别2
谢流水永远记得那一场大火。
那天, 娘和妹妹脖颈前有一朵漂亮的领花, 五瓣杏花,是他绣的。
她们和一些女尸堆在一起,穆家人要砍下她们的头,王家主捂着鼻子走过来:
“你们怎么弄成这样?太恶心了, 赶紧烧掉!”
“烧掉多可惜, 这些女人的头还可以用啊……”
“脏死了!”
李家主在一旁皮笑肉不笑:“是了,我们自然比不上王大人洁身自好,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烧了!”
火点起来了。
那时,谢依然被封在琥珀石中, 他刚冲破第七十二道穴位, 还剩下三十六道。
他睁着眼睛看。
娘和妹妹还没有死,他看到, 她们的眼珠还会微弱地转动。
先烧起来的是她们戴在衣襟上的杏花, 被火光映得通红, 火舌从花瓣处蔓延开去……
她们最后, 是被活活烧死的。
谢流水抱住楚行云, 低垂着头颅, 死死抵在行云的胸口前,听他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想汲取一点温暖和勇气,
“云云, 我好难受啊。”
十二年来, 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梦到这一场大火,烧、烧、烧,不停地燃烧。
十五岁天琢,十阳雕琢成器,可他废了,身体变差,脑子也变得错乱。
“不过我休养几个月就清醒了,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复仇。”
“我知道,就是杀光这天下人,我娘和妹妹也不可能回来了。复仇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咽不下一口气……可想要咽下去,恐怕又只有等到咽气的时候。”
“我每天做梦,都梦到那场火,有一回,我看到我妹妹,她把头转过来,满脸都是血,盯着我,质问我:
‘哥哥,你为什么不救我啊?’
漫天飘雪,谢冷得缩了缩肩,他深深地低下头: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妹妹,只是我自己的臆想。我的妹妹早就烧成灰烬,什么也不剩,她不会再转头,不会再看着我,不会再和我话了。”
“复仇从来都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个无能而愤怒的自己,与死去的亲人毫无关系,她们已成了黄土,永远不可能因为我的复仇死而复生,也不需要这种屠杀来告慰,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可我无法容忍我这一生什么都不做,就假装无事发生地活下去,以求岁月磨灭我的记忆。”
要想复仇,第一需要武功,非常强大、具有压倒性的武功。
“我尝试了很多方法想重新与十阳相合,可毫无用处,后来听有一种蛊虫,可以让人武力大增,甚至突破为人的极限。”
谢流水下定决心,踏上了不夜城。
“那时,我意识到十阳已成了我的累赘,我必须要把它扔掉,可在那时,我遇见了你。”
“你时候真可爱,我觉得反正我都不要了,不如送给你吧!”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只是扔掉一个不要的废品,却被楚行云珍重地放在心尖上,放了十年之久。
那时,谢流水甚至觉得,他和楚行云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了,幸好世事无常,前缘未尽。
“那天深夜,我站在顾家的蛊虫坑旁,里面的血虫好多好多,乌泱泱的都要满上来。
“真的,我好害怕,一跳下去,那些虫就会爬到我身上来,钻进去……很多人都被咬死了。”
“跳下去之前,我跟我自己发誓:若我死了,就死了吧,当我十二年前就已死去。”
“但若我活着,我要每一个人都去死!”
最终,三个万人坑里,数千万蛊虫,只有谢流水活下来了。
“三万人挑一,我想,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谢流水想着笑了笑,他心翼翼地牵起楚行云的手,雪花落在他们相扣的指间。
“我这个人很卑劣的,明明是自己要做坏事,却全都要推到天意头上。”
“三月十六,是我与祖虫蛊共生,脱骨换胎开始复仇的日子。”
“所以,我选在了这一天杀穆家。”
天幕抖雪,扬扬而落,谢流水支了一张篷,替楚行云挡挡雪。
凉凉的雪花落在楚行云的眼睫上,谢伸出指尖替他蹭掉,很冰。
“我曾经也幻想过,我提着刀找上门的时候,那些人会是什么反应?大概会下跪道歉,边哭边求饶,但我绝不会原谅他们,一个不留,全部杀掉。”
“或许会有死不悔改的,那就更该砍了。”
“可真正到了那一天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想的太天真……”
“他们根本忘了。”
谢流水从没想过有这样的情况,他提着刀,几乎愣在那里,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记忆,在别人眼中,根本不配记住。
这么多年,他们已经忘了他的娘和妹妹。
“我把穆家主削成一块一块的,削到最后,他也没想起来。”
穆家主至死都认为,自己是因为皇权更迭站错了队,才会大祸临头。否则就凭狄山那点事,怎么可能扳得倒他?那事局中所有家族都参与了,别人都没事,兜得住。
何况当时那么多村子,那么多人,谁会去一个个记无名卒,死了也就死了吧,怎么可能因为这么几个无足轻重的人,就让他倒台,这不过是个由头。
归根结底,还是皇权问题,现在他被清算了。
穆家主想清利弊,头脑清晰,立刻三言两语踢走狄山之事,转而开始苦求饶,表忠心,誓死追随陛下,再多提一提长生不老,彰显自己的价值。
谢流水静静地听着、听着,心里是一片荒芜的雪原。
人怎么会这么健忘啊?
他想起自己在血虫坑里翻滚,每一天、每一天,翻来覆去无法入眠,闭了眼就是无边大火,这些,仿佛都是一个笑话。
他杀光了穆家上下,杀完后,谢并没有走,他就站在后山上,等着,看到有人开府门,走进去,又惊慌失措地逃出来,接着官兵来了,他们手忙脚乱地地抬出一具具尸体……
谢站在那看着,数着,一具、两具、三具……很好,一个也没有走脱。
全都死光了。
那时,谢流水望着眼前一片苍山苍穹,忽然仰天大笑:
都死了光了好!从此天地之间,就剩这千山万水,干干净净。
雪作飞花,穿江而过。皎白的雪莹,辉映着水中星辰。
谢流水安静地握着楚行云的手,篷子太,他只遮住了云,外加半个自己,另外一半留在外边,承着风雪,双肩已白。
他抬起头,仰望顶上的万里长空:
“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曾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他们都是该死的坏人。”
“我杀完穆家就准备杀李家,有一次,也是这样的下雪天,我看到一对母女在乞讨,我走过去,在碗里放了几枚铜板。她们很高兴,不停地感激我。”
“那天雪很大,没什么过路人,我劝她们回去吧。那位妇人却摇头,,她丈夫的棺材钱就快筹够了,她想再等一等……”
“我问她,丈夫怎么了?”
“她低垂着头,很难过地回答,三月十六夜,丈夫在穆府守值,被杀死了。”
那一瞬间,谢流水浑身发冷,他蹲下来,问:“你……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叫林毅。”
这是谁?
谢流水杵在冰天雪地里,发怔,那位妇人却没看出端倪,难得有人愿意跟乞丐话,她端着讨饭的碗,眉飞色舞地跟谢形容,丈夫有多英俊,待她有多好,要是没有死,他们一家会去做什么……
谢流水听着、听着,心像冰成了一块冻肉,无知无觉。他注视着他们的女儿,妄图能从中想起她丈夫的长相。
然而他想不起来。
谢流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那天晚上,他注意着穆家的高手,注意着穆家的骨干,至于什么守夜人,武力低微,无名卒,手起刀落也就完事了,夜那么黑,他多余的一眼都没有看。
“你……丈夫的棺材钱,还差多少?”
谢站在那对母女面前,把全身的铜板都掏出来,递给她们。
妇人惊诧地望着他,忽然拉着女儿跪下来,给他磕了好几个响头,口里不住地念:“谢谢,谢谢!您真是我们的恩人,好人一生平安,谢谢你……”
谢流水看着她们双手合十,感激涕零的模样,不住地发抖。他年少时发过的誓,在这一声一声磕头中,磕了个粉碎。
他比她们唯一幸运的地方在于,他还曾有机会看清真相。
“那之后,我才彻底明白,我和杀我娘的那些局中人,没有什么区别。”
“复仇大抵就是如此吧,一点一点,变成自己最仇恨的模样。”
雪落缤纷,在江面上凝出一条冰线。
谢低头,刮了一下行云的鼻子,这家伙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给他以温暖,以安心。
“后来,我沉寂了七年。”
有一片雪花落在楚行云的眉心,谢流水拿起来看,六瓣雪,晶莹剔透,很漂亮。
“那七年里,我开始研究局中的奇诡之物,一开始我了解的并不多,还想这世间难道竟真的存在死而复生吗?”
然而希望终究破灭,那不过是虚假的复刻人。
绝望之下,谢流水做了一个很扭曲的梦。
大火之中,妹妹浑身是血地爬过来,抓住他,撕心裂肺:
“哥哥,你甘心吗?”
“哥哥,你为什么停手啊?”
突然,胸口一窒,谢流水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淅淅沥沥,从衣襟处往下淋,止也止不住,那片雪花沾上了黑血,不多时,就融化成了一滩脏污。
“我知道,那都是我的噩梦,妹妹不会这样逼迫我……”
“可我没多少时间了。除了穆家,当年那些人一个活的比一个好,只有我要死了。”
“凭什么?我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最后,他屠李府,杀王家,一个,一个,全都没放过。
“我想去秘境中心,听那里可以只靠心之所想,就复刻出心想之人,哪怕知道是假的,我也想……再看一眼我娘和妹妹。”
“其实我很不会做决定,每次一要做决定,我就跟自己赌,如果我死在了秘境中心,那杀到王家为止就算了。”
“如果我还能活着,那么就继续杀薛家,不计一切代价地杀!”
“结果,我又活下来了。”
谢流水笑了几声,疏落的笑声在空旷的雪夜里回荡,无人应他。
药量很足,楚行云会很安心地睡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他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结束。
谢流水轻轻摩挲着行云的五官:
“对不起。”
“我本想在秘境里,假死一次,与你体面地告别。”
相爱的一对恋人,一方得了不治之症,他们一起经历了重重困难,尽人事而听天命,最终很不幸,还是病逝了。
听起来很悲伤,然而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相爱的时候已经尽力了,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遗恨,过上几年,楚行云就能渐渐学会放下。
但如果换一个故事,恋人假死,都是骗他,几大案件,全是真凶,身怀什么血海深仇,凄凄惨惨戚戚。唯一救他的方法,是扭转这时空,把十阳还给他。
“对将死之人而言,二者并无区别,都是一个死,可对于留下来活着的人,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谢低头,沉默着,他希望楚行云能够记住他,但他不希望楚行云一辈子都放不下他,结成一个死结,卡在心里。
“唉,你为什么要这么聪明。”
“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谢俯下身,拍拍云的脑袋,一时抖落了肩上雪,似玉屑。
霜雪不霁,风呼呼而来,滔滔寒江水凝成青玉髓。谢流水低下脖子,闭了眼睛,额头抵着楚行云的额头,忽然了一声:
“谢谢你。”
“我听人,一个人活着,就是为了死的时候能有点眷恋,若死的毫无恋悔,岂不是白来世间走一遭了。”
“我以前是不怕死的,因为你,我现在有点怕死了。”
我眷恋你。
鹅毛大雪纷扬而下,谢流水轻轻俯下身,想吻一吻楚行云。
霜寒催人骨,谢突然咳起血来,他缩着肩,紧紧捂住自己,不要让黑乎乎的血,弄脏了白乎乎的云云。
临到最后,他还是没能吻下去,谢流水叹口气,最后一眼了,他摸了摸楚行云左下巴那一点痣。
“听下巴长痣的人都很有口福。”
“可惜,我不能再给你做饭了。”
怀里的楚行云依然睡的很香,像一只猪猪。
谢流水看着他,不禁笑起来,他伸手拨弄着楚行云额前的碎发,轻轻将它们撩过去,整理好。做完这一切,他起身离开,立在船头,轻轻地道了一声:
“永别了。”
江水浩浩汤汤,将船越推越远……
北风紧,一夜寒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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