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神交
神交,指仙君之间,本心相近、本体相欢的做法。是仙君之间,互表心意的重要手段,也是仙人结作仙侣的必要步骤。
——《仙界百科大词典》
西山天池,水汽弥散。
林信湿漉漉的,被顾渊按在池壁上,试探着唤了一声:“漂亮鱼?”
“漂亮鱼”站在他身后,叼猎物似的,咬住他的后颈。分明是“鱼”,呼吸却是温温热热的,在他耳边,有点灼人。
林信提醒他:“鱼兄,反了。”
顾渊再往前靠了靠,不想腰间“鱼鳞”,抵在林信腰上,才一下,就划了一个大口子。
鲜血淋漓。
林信回头一看,差点儿被腰上伤口吓昏过去,趴在池壁上,虚弱道:“你看,我就反了吧。”
顾渊只是低头弄水。
见“公鱼”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林信咬咬牙,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找准位置,狠狠地啃了一口。
顾渊叹了口气,手指拂过他腰上的伤口,帮他止住了血,腰上一道疤,却没有帮他抹去。
林信的血是鲜红的,顾渊手上被他啃的一口,流出来的血却是赤金色的。
在水中混成一色,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林信大惊失色:“妈呀,溶在一起了。鱼兄,难道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顾渊失笑,低头看着,缓缓地眨了眨眼。
随后,一双眼睛都变作赤金色。
他抬起左手,左手五根手指都牵连着红线,红线那头,牵着的是林信。
红线遇水,湿哒哒的挂在林信的肩上腰上。
顾渊按住他的后脑,教他回过头来。
他是头一回,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把青涩笨拙推到一边去。凭本性趋势,顾渊试着吻了吻他的唇角,不是很讨厌,于是愈发趋近。
林信喝了太多酒,哪哪儿都透着一股酒味。方才掉进天池里,呛了几口水,冲淡了一些,却还是有些酒香。
顾渊专心修行,不饮酒,不溺情,从前不知,竟是这等滋味。
甜丝丝的。
浸在天池池水里,池水将林信袖上的星光都冲淡。他试着推开面前的人,没能推动,却叫顾渊顺势握住他的手腕。
从刚才开始,就有哪里不太对了。
不对啊。林信想想,这模样,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调戏谁。
于是他拍拍顾渊的肩,反了!反了!
但是推拒与撕咬,没能让他挣脱出来,反倒叫顾渊学会了新的东西。
上神的领悟能力强,什么东西一点就通。
还挺不公平的。
实在是憋不住气的时候,林信才终于把他推开,顾渊也才终于将就地被他推开。
林信抿了抿唇,试图找回一些调戏的主动权。
他双手一推,反手把顾渊按进水里:“漂亮鱼,方才反了,今日我教你分分上下。”
星光透亮,照进水里,金光熠熠。
天池水不深,顾渊“整条鱼”都泡在水里,透过清澈的池水,林信看见他腰腹上,才伤过他的“鱼鳞”上,光彩随水波流转。
倒是意趣得很。
林信深吸一口气,就憋着这一口气,也潜进水中。
他整个人没入水中,顾渊伸手便扣住他的后颈,把他往前一带。
林信忽然反应过来,好像还是不太对。
对面是条“鱼”,他跟“鱼”在池子里斗,他定然占不了上风。
失算了。
果真是失算了。
顾渊在水里有绝对的主导权,一手反剪他的双手,一手扣住他的后颈,把他往前带了带,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就连林信快要断了气,还是顾渊给他渡的气。
最最要命的是,这个人在水里还能话。
“鱼”一话,就是一个泡泡。
但他的话,却不像他吐的泡泡那样可爱。
他:“你反了。”
西山空旷,夜间山林,天池水中,传来低沉的龙吟。
天池水汽弥散,在虚空之中幻化出一处虚幻的意识界。
顾渊的人形把林信搂在水里,顾渊的本相在意识界里盘旋沉吟,把林信的本相也勾出来。
那时顾渊的本相,是一尾银白色的蛟龙,长得很,化了形,恐怕整个西山都装他不下。
林信比较特殊,他是人间帝王成仙,原本应该以人心为本心。但他拿自己一颗本心,换了一双眼睛,又随地捡了一块石头,充作自己的本心,所以他的本相——
挺好笑的,是一块石头。
而且这块石头还没有蛟龙的一块鳞片大。
早知如此——林信心想,应该找一块巨石来做本心。或者找一只刺猬,这样蛟龙要是想盘他,他就扎他一身的刺。
西山地界,天气忽变,阴云聚合,骤起狂风,将林信点起来的星灯吹灭。
漆黑一片,石头见状不妙,下意识要跑——用树枝似的两只脚,却被蛟龙一爪子拍住,险些拍碎了。
石头被他一爪子按在意识界的云雾上,吓得连树杈似的手脚都缩回去了。
蛟龙俯下身子靠近,喷出热气,在他身上。
如果,蛟龙的模样是人间年画上的,那石头应当是许多年后,漫画书里才会有的。
简直就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东西。
阴云聚散,银白色的蛟龙低吟一声,变作一尾拇指粗细的银龙,盘在石头上边。
吓得石头的豆豆眼都竖起来了。
银龙盘起身子,卧在石头上,微微垂着眼眸,看见石头傻了吧唧、被他吓得连转也转不动的豆豆眼——其实那是林信修行的时候,自己用墨石点上去的。石头又不能有什么丹凤眼、狐狸眼,不伦不类的,他索性就点了两个墨点做眼睛。
石头的手脚——树杈似的短手短脚,也像是墨线画上去的。
傻得可爱。
蛟龙在石头上卧得久了,石头也开花。
大约是石头的头顶,他的手脚上方,被蛟龙盘着的中间,长出两片圆圆的青绿色嫩叶。
林信欲哭无泪,想要挣脱。走开走开,别往我头上种草,头上长草,寓意不好。
顾渊不懂得人间这许多禁忌。只是林信一开始推拒,他的本心石头也跟着反抗。
顾渊反剪他的双手——蛟龙用爪子扣住石头的短手,尾巴缠住他的“树杈”脚,是绝对的占有姿态。腰腹上的坚硬鳞片,抵在石头上,慢慢地,竟在石头上印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弧形痕迹。
天池里,林信瞪大了桃花眼,意识界里云消雾散。
本心归位。
击太大,林信整个人还浸在水里,再吐了两个泡泡,闭上眼睛,不受控制地往水底倒去。最后一个念头是——我错了,我再也不随便调戏仙君了。
顾渊搂着他的腰,把他从水里抱起来,拨开他贴在额上的湿头发。
龙族行云布雨,他顾渊行的是高唐云,布的是巫山雨。
*
枕水村的庭院里,林信靠在榻上,皱着眉头正做梦。
当晚他喝醉了,醒来之后,许多情形记得不清楚。倘若记得清楚,他就不会还以为,当日调戏的是条“公鱼”了。
梦中的西山一片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泡在天池里,面前的“公鱼”也看不清楚脸。
可是他却忽然听见有人喊他:“林信。”
他循声转头去看,看见水雾那边,有一个玄色衣裳、头束金冠的人,正看着他,仿佛是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那人脚步一顿,转身便走。
他拍起水花,忙对那人道:“我都改了,真的。你别生气,你别走啊……”
池子里的“公鱼”用手扶住他的脸,拇指按在他的唇上,要他看向自己。
“我都改了!”
自梦中惊醒,林信猛地睁开眼睛,想要坐起来,“砰”的一声,与他面前的顾渊撞了额头。
林信捂着受伤的额头,疼得龇牙咧嘴的,忽然愣了愣,垂眸看去——
原来最后那个场景不是梦,“公鱼”用拇指按住他的唇,其实是顾渊用拇指按住了。
他“嗷呜”一口,咬住他的手指:“你在做什么?”
顾渊收回手,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你做噩梦了?”
“没有。”林信掐着指尾,“只有一点点‘噩’。”
他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然后踢踏着鞋子下了榻:“估摸着秦苍他们该亲完了,我先回去了。”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明日一早就回仙界去了,你有什么人间的朋友要道别,或者想带什么东西回去给仙界的朋友,今晚都办妥了。”
顾渊道:“我没有……”我没有别的朋友,我只有你一个。
林信推开门,却很快又缩回来,跑着回来,利索地脱鞋上榻。
“顾渊,他们还在院子里。”
真是精力旺盛啊。
顾渊唤了他一声:“林信。”
“嗯?”
“秦苍的强取豪夺,终究是得手了。”
“啊?”林信一愣,随口道,“哦,主要是何皎他重色轻友。”
顾渊若有所思:“是这样。”
后来林信又躺在他房里的榻上睡着了,仙君无谓寒暑,但是顾渊想了想,还是给他盖上被子。
顾渊就坐在他面前,手里还拿着月老给他的那捆红绳。
林信的双手就露在外边,红绳已然挽好了结,往手指上一套,就能把人给套住。
终究还是没有捆上,顾渊只是捏捏他的手指,像那时神交一般,缠住他的手。
倘若可以,他希望不只是红线。
*
次日,天光大亮。
林信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早先准备的、要带给仙界的朋友们的新年礼物归整归整,装在竹篓里,背在背上,便出了房门。
院中桃花灼灼。
秦苍要去召集失散的手下,何皎与他一起。
老道士青阳子新封了枕水村的地仙,与雀儿一同留守村中。
而他要同顾渊一起返回仙界,还要把柴全送回妖界。
仙君一向来去洒脱,临别前也不过寒暄两句。
林信对何皎道:“皎皎,上回留给你的传音符还有吧?”
“还剩一张,你放心。”
他又对老道士:“既然道长留下来做地仙,这宅子就留给道长住了。”
老道士俯身作揖:“贫道会守好枕水村的。”
林信笑道:“我又不是不回来,其实我常回来住的。”
简简单单地道过别,林信便与顾渊一同回仙界去。
还有柴全。
林信对他:“现下六界各处都在放年假。妖界那儿,等什么时候,我向他们声招呼,然后再送你回去。”
妖魔两界,弱肉强食的事情经常发生。柴全太傻,直接把他送回去,林信怕害了他。不如等他跟自己的妖界朋友们声招呼,再把他送到他们那儿,也算是有个照应。
柴全问道:“我就不能留在师父那儿吗?”
“好像也不是不行……”林信站立云端,提起他的衣领,“那你现在下去吧。”
这么高,摔下去可能会变成肉饼。
柴全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对不起,仙君,我错了。”
仙界正放年假,三三两两要好的仙君聚在一处,喝酒吟诗。
林信人缘儿好,还没入仙门,就有仙君朝他招呼。
仙君们问道:“信信,回来啦?”
“嗯。”
诸位仙君又问:“去哪儿玩了呀?”
林信扬了扬脑袋:“体察民情。”
众仙表示怀疑:“咦?”
“……就是吃喝玩乐。”
众仙竖起大拇指:“林信,不愧是你。”
林信从背着的竹篓里,拿出一先预备好的新年贺礼,送给仙友们。仙友们各自回赠丹药法器不等。
顾渊在一边看着,一开始只觉得无趣,交换来交换去,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
后来林信背篓里的东西送来送去,轮番儿都换了一遍,连仙门门前扫地的老大爷都有礼物,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此时应该吃醋。
林信不觉,仍旧散财童子似的送礼,同仙友们招呼。
后来,有位红衣裳的仙君,身边伴着两只红鸾,踏云乘风而来。他在林信面前站定,以袖掩面,微微一笑,然后——
就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林信的胸口。
原是月老的大徒弟江月郎。
只听江月郎道:“你这死鬼,你还知道回来?你干脆死外边得了,也好让我眼前干净,一了百了。”
林信差点被他砸出内伤,趴在顾渊肩上咳了两声,迅速反击:“他比你温柔,比你体贴,比你包容,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我就是喜欢他!”
顾渊一愣,这样直接?
江月郎目眦欲裂,额头上青筋暴出,挽起衣袖,拳头咯咯的响:“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哪里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
这儿动静大,引得仙君纷纷侧目。
新来的仙道:“喔,抓奸现场。”
“不是。”仙君们见怪不怪,指了指江月郎,“那个是写话本的,走火入魔了。”
再指了指林信:“那个是风流帝王,很早之前就‘金盆洗手’了。”
“这两位都是仙界的实力派,在飙戏。”
果不其然,那头儿,江月郎吼道:“你这个负心汉!”
林信亦喊道:“那今日我们就做个了断!”
两人各自放慢了动作,推掌向前,两掌即将相接前,江月郎变掌为剪,林信握起拳头。
嗯,石头把剪子锤坏了。
林信道:“你输了。”
这两位演了一出滑稽的短剧,很快就和好了。
林信摸摸江月郎额角青筋:“你演得还挺像的嘛,最近在写多角纠缠话本?”
江月郎点头:“在写新年贺文。”他拉起林信的手:“今晚我组了局,去天喜峰喝酒。”
他着就要把林信拉走,径直走出去两步,林信连忙拉住他:“等会儿,等会儿,你等我一会儿。”
他走回顾渊面前,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什么东西——不是从他背上的竹篓里拿出来的,是从他怀里拿出来的,被林信捂得温温的。
“新年好。”
顾渊点点头,亦是回了一句“新年好”。
林信把纸包塞到他手里:“给你的新年贺礼。”
隔着油纸,顾渊用两指心地捻了捻:“这是什么?”
林信很认真地看着他,定定道:“鱼食。”
站在一边的柴全惊道:“鱼屎!”
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林信深吸了好几口气,终究还是没忍住,“啪”的一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是鱼食啊!”林信道,“就是晒干的虾米!”
顾渊收了礼,又道过谢。
林信问道:“我等会儿去喝酒,你去吗?”
顾渊想了想,还是摇头推了。
“行吧,那过几日老道长封仙,你记得去观礼。”
他看起来就是什么事都不上心,都淡薄随意的模样,林信怕他忘记,没忍住多了两句,随后就被江月郎拉走了。
顾渊的目光落在他别在腰后的折扇上,林信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仙界的云雾宫阙里。
*
冬日的西山落木萧萧,点星灯的林信又放了年假,替他值班的,是南华老君宫中的一个道童。
顾渊不再跟着林信,反倒一个人回了西山。
主要是因为,他拿了林信的新年贺礼,没给林信预备回礼。
林信送他的那个纸包被他拆开,放在玉案上,弓着身子的虾米玉钩似的,散在纸上。
越国江流纵横,水产丰盛,他弄这个给他送礼,寻常得很,但是——
顾渊捻起一个虾米。
很合“本鱼”的心意。
要给林信还礼。顾渊想了想,去自己藏宝贝的宫殿逛了一圈——实际情况是,他根本没有收藏什么宝物。
他恨他自己,为什么是这么一条不爱收藏的、看轻外物的“鱼”。
面上不显,却有点苦恼,一直苦恼到了夜里。
而此时,没心没肺的林信正与仙友们一起玩耍。
今日江月郎做东,他们在天喜峰姻缘殿里饮酒玩闹。
平日里负责报时更的夜游君背对着众人,面对着墙,身后众仙齐声问道:“夜游君,现在是几点钟啦?”
夜游君回头:“三点啦。”
他回头时,正巧孟婆的徒弟孟君没站稳,被夜游君捉住了。夜游君随手抓起江月郎写情劫簿的玉笔,蘸了蘸墨,在孟君面上画了一个圈儿。
如此几番,几乎所有仙君的脸都被他画花了。
夜游君搁下玉笔,对花了脸的众仙道:“都是手下败将。”
江月郎正用衣袖擦脸,道:“还有一个人脸上没花。”
众仙忙问道:“哪位?”
“信信啊。”
江月郎往边上一闪。原来林信早先就喝醉了,这会子正趴在众仙身后的案上睡觉,衣袖上一片水渍,不知道是洒了酒,还是他睡到流口水。
江月郎捡起玉笔,悄悄靠近林信,在他面前蹲下,用墨汁涂黑他的鼻尖,又在他面颊两边,各添了三道猫胡子。
林信睡得熟,竟也一动不动,由他画了。
画完之后,江月郎才把他推醒:“信信,信信,起来了。”
喊了他好一阵,他才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揉眼睛:“怎么了?”
总共六道猫胡子,在他面上,还挺有意思的。
众仙相视大笑,林信了个哈欠:“你们不玩儿了?再玩一会儿嘛。”
他站起身,怀里却掉出两个东西。
一张素笺,还有一片鱼鳞。
“诶?”江月郎俯身捡起。
林信吃醉了酒,反应得慢,一抬手,先把鱼鳞拿回来,收进怀里。然后伸手,再去拿那素笺。
这素笺的花纹看着眼熟,江月郎目光一凝,敛了神色,喊了一声:“林信!”
林信揉揉眼睛,含含糊糊地:“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啊?”
江月郎拿着素笺,质问道:“那个‘公鱼’又找你要东西了?”
那“公鱼”时不时找林信要东西的事情,他也知道,只是林信觉着对不起“公鱼”,总是尽力去办。
这事情久了,林信不烦,江月郎都已经有些烦了。
“就是找我要个东西嘛,又没关系。”
江月郎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恼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林信拿回素笺,也收进怀里:“没关系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一来,众仙也就没心思再玩儿了。正巧天也晚了,也就各回各府。
临走时还嘱咐林信,不要再走错了。
回去时,林信醉驾——驾云。
但是他没回家。
他醉得厉害,还以为自己要回西山去值班点灯,于是一路往西山去,然后跳下云端,挂在桑树枝上睡觉。
西山云宫里的顾渊,微放神识,便知道有个星官过来了。
原以为这人是爱岗敬业,放年假了还回来上班,其心可嘉,结果——
顾渊站在桑树下,微微仰头,看着吊在树上,呼呼大睡的林信,也看着他的“花猫脸”。
结果他就是玩疯了,找不到路,才跑到这儿来了。
顾渊把他从树上抱下来。还没怎么动作,林信就醒了,抱着桑树树干,死活都不肯走。
“不行,我要值班的,不能走。”
从前没见你这么爱工作。
顾渊没法,只好陪他坐在桑树下。
坐了一会儿,林信四仰八叉的,靠在树下睡着了。
林信睡着了也不安分,还要伸手挠挠他的脖子。
挠了一回还不够,还有第二回 、第三回。
顾渊也仰着头,由他乱摸。
过了一阵,实在是忍不住了。顾渊的喉结上下一动,低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林信闭着眼睛,哼哼道:“我脖子痒,怎么总是摸不到?”
废话,你摸的是你自己的脖子吗?是别人的!
顾渊伸手覆上他的脖颈,指尖微点:“是这里吗?”
“不是。”林信道,“左边一点,再右边一点,上一点,下一点,又回到原点了……”
醉鬼总是麻烦一点。
但他更像个“醉猫”,顾渊一挠他的脖子,他就哼哼唧唧的。
后来终于哄他睡着,顾渊想要收回手,转头看向他。
星灯把林信颊上的几撇胡子都照得清楚,秦苍叫他“白脸仙君”,主要是因为他确实生得白,添上那几抹黑的猫胡子,更显得白。
星官像不设防的动物,向他露出白皙秀颀的脖颈。
顾渊看着他,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张开手掌,似乎是要掐一把他的脖子。当然没舍得下手,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拢了一下。
顾渊的手向上,帮他抹去面上墨迹。
手指在他唇角停顿,林信一张口,就咬住他的指尖。
大概是“生鱼”不怎么好吃,林信很快就把他的手指吐出来了。
顾渊微叹两声,一手扣住他的后颈,把他往前带了带,低头抵住他的额头。
二人之上,桑树之下,再一次幻化出虚空的意识界。
云雾弥散里,赤金色的龙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摸摸石头。
石头上还长着两片叶子,圆圆的,很是可爱。
老树逢春,铁树开花,还有——
石头长草。
*
天色微明时,道童将星灯熄灭,林信也从睡梦中醒来。
那时顾渊守了他一夜,就坐在他身边,手中拿着林信的折扇——他睡觉的时候很不安分,在树下翻滚一阵,别在腰后的扇子就掉出来了。
折扇一共九档扇骨,都是越国的竹子。坏过一次,扇面是他自己重新糊的。
才睡醒,林信双目无神地看了顾渊一会儿,才慢慢地缓过来:“我怎么跑这里来了?”
顾渊解释道:“你昨夜吃醉了酒……”
林信忙问道:“没对你做什么吧?”
他生怕自己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你睡得熟,喊不醒。”
“那就好。”
林信从他手中接过折扇:“昨晚麻烦你了。”
“不麻烦。”
“那……改天我请你吃饭,你要是还有事儿,就先回去吧。”
顾渊确实有点儿事情要办,他这样了,道过别,也准备回去了。
才转身走开没两步,林信就在他身后喊住了他:“顾仙君?”
顾渊回头:“怎么了?”
林信顿了顿,却摇头道:“算了。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过几天老道长封仙,你记得回去看看。”
顾渊点点头:“我知道。”
林信朝他挥挥手:“那到时候见。”
他走之后,林信站起身,拍拍衣裳,也准备回家去。
他昨日把柴全送回家,然后才去和仙友们一起喝酒。
但是他忘记了,家里还有四只狸花猫——一只大的,三只的。
猫狗不和,是常见的,狼和狗也差不多。
林信推门进去时,猫狼正在架,家都快被拆了。
“对不起,扰了,你们继续。”
他默默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把门给带上。
管家的猫妖蛮娘赶忙追上前,把他拉回来:“仙君,仙君,对不起,是我没能拦住……”
林信看看满地狼藉,再看看扒拉在他的腿上、试图以喵喵乱叫蒙混过关的三只猫,叹了口气:“以后不许架,各自道歉,然后一起把家里收拾了。”
三只猫与柴全站成一排,低着头应了。
林信好像没什么精神,再没话,径直走到后院去了。
一狼四猫面面相觑,最的狸花猫奴道:“仙君是不是生气了啊?”
蛮娘看着他的背影:“好像是有点蔫儿。”
林信喜欢在家里种花种树,他在枕水村的宅子里有一株桃花树,在仙界家里也有一株妖界移植过来的落霞树。
还是早,落霞树还是淡淡的粉色。
林信坐在廊下,趴在案上,盯着面前的素笺发呆。
蛮娘端着茶水,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跪坐下,将茶盏摆在案上:“仙君昨夜通宵喝酒了?”
“没有,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去值班,就跑去西山睡了一晚。”
“想是睡得不好,所以早才蔫蔫的。”
林信抿了一口热茶:“倒也不是,我睡得挺好的。”
“那……”蛮娘垂眸,看见案上素笺,很快也明白过来,“那‘公鱼’又找仙君要东西了?”
林信撑着头:“是啊,他要魔界的玄光镜。”
“仙君还要去给他弄?”
“能怎么办?是我对不住他。”
“仙君先前不是疑心他其实不是……”
“疑心归疑心,这事儿我自个儿暗地里验证一下就行了,要真是骗我的,到时候计较也不迟。要是真的,我还疑他,岂不是更伤他的心?”
“明明是个石头心,也软成这样。”蛮娘担忧道,“魔界凶险,近来又在内斗。仙君广交六界,在魔界也有朋友么?”
“有一两个,不过也许久没有来往了。”
“仙君仙友多,找几个朋友一起去吧,也稳妥些。”
林信将素笺叠好,收进怀中,不经意间摸见同样收在怀里的“鱼鳞”。
顾渊送他的那个。
他拿出“鱼鳞”,放在手心。
“这个是顾仙君送我的,我刚才和他在一起,原本想喊他一起去的。”
林信摸摸鼻尖:“毕竟他看起来很能的样子。不过——”
蛮娘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顾仙君早前他才是‘公鱼’,我没好意思喊他一起,去给另一条‘公鱼’找东西,怕他恼火,所以就没敢跟他开口。”
听了他这话,蛮娘便笑:“仙君想来放诞任性,也有顾忌这些的时候。”
林信将“鱼鳞”重新收好:“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和我那些仙友们整天凑在一起玩儿,全都没脸没皮的。在他面前……”
林信哀嚎一声,趴在案上。
“所以,仙君想着,自个儿去魔界走一趟,不让顾仙君知道。拿了玄光镜,送给传信的这位‘公鱼’。”
“蛮娘,我又不是傻。”林信道,“回溯过去的玄光镜都已经拿到手了,我直接用镜子,看看那晚在天池的到底是谁不就行了?用不着把东西再给那条鱼。”
“所以仙君是非得去一趟了?”
“是呀。要是神界的镜子肯给我用一下,我也不用去魔界偷镜子。我写了好几回申请书,老君都驳回了,非我是要伺机耍二次流氓。”林信捶桌,“气死我了!”
这时候三只狸花猫跑过来,用猫爪踩踩他的腿。
林信问道:“家里整理好了?”
三只猫“咪”了一声,直往他怀里钻。
就算是好了吧。
林信一把抱起三只猫,再叫上柴全,让他搬把木凳,带上三只猫与一条狼,出门去了。
仙门外,来往仙君众多,林信就把凳子摆在仙门附近,对柴全道:“坐下。”
柴全坐下之后,他把三只猫塞进他怀里:“好好待着,就在这儿坐一上午,培养一下感情。下次再架,就在这儿待一整天。”
这儿人来人往的,柴全不乐意,三只猫更不乐意。
但是无情无义的仙君林信,竟然转身就走。
弃三只喵喵叫的猫于不顾。
他好冷漠,好无情。
*
而此时,西山云宫,顾渊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林信那柄折扇的模样,提起玉笔,在纸上勾画出扇骨的模样。
他不用法器,更不用折扇。但是这些日子看林信耍,他想着,要做这东西,应该还是很简单的。
画好了扇骨的模样,大约知道要怎么做了,他便出门去找制扇骨的材料。
他才出去没一刻钟,拖回来一棵神树。
那神树木材坚硬如铁,费了他一点力气。
他用木头削了两三档扇骨,忽然觉得有点俗,于是丢下木材,又出门去了。
这回出了趟远门,两刻钟。
拖回来两头魔兽。
两头魔兽有点暴躁,也费了他一点力气,衣袖上还沾了一点血迹。
他把魔兽剔肉拔骨,削成想要的扇骨模样。忽然又想起林信胆子,送他一个骨头做的扇子,他应该不会随身带着。
是他失算了。
丢下妖兽,再一次出门。
今日六界头条——
某上神疑似凶性大发,短短一日,无数修行秘宝惨遭毒手。具体原因仍在调查中。
舆论中心的顾渊却闭了关,专心将制好的折扇炼成法器。
再过几日,便是枕水村中老道长封仙的日子。
顾渊赶得急,也是为了在这日把回礼送给林信。
很快便到了老道长封仙这日。
顾渊拿着新制的折扇,在西山桑树下等了好一阵儿,不见林信来。只道是他这几日同仙友们一起,玩得高兴,就把他给忘了。
他学着林信从前的模样,把新制的扇子别在腰后,独自去了枕水村。
林信把枕水村的宅子留给了老道士和雀儿,此时老道士一身新道袍,头戴星冠,想来是南华老君已经来过了。
“林信……”
“林仙君……”
他二人同时开了口,顾渊从袖中拿出贺礼,恭喜道长登仙,然后再问了一遍:“他没在这儿?”
老道士摇头:“仙君不曾来过。”
“那本君去寻他……”
顾渊转身要走,却见柴全抱着一堆东西往这边来。
他将礼品摆在院子里,对老道士:“师父,林仙君祝你仙途坦荡,他抽不开身,就不过来了。”
分明前几日还嘱咐顾渊不要忘记。临了,自个儿却不来了。
顾渊问道:“他去哪儿了?”
“仙君去魔界了。”
魔界,魔界现在乱得很,他平日里又疏于修炼,懒懒散散的,去那儿……
顾渊微定了心神,又问:“他去那儿做什么?”
“好像是有条鱼给仙君传了封信,要魔界的一面镜子,仙君就去给他弄了。”
一听“有条鱼”,顾渊就再也忍不住了,又是那个假冒他的“公鱼”。
他强压着心中怒火,语气微冷,再问:“他就这么一个人去了?”
柴全道:“那倒不是,仙君贴了悬赏令,找了几个仙友一起去的。”
“他怎么不来找我?”
“仙君……”柴全挠挠头,“仙君,不好意思。顾仙君是‘公鱼’,那条鱼也是鱼,就不好意思喊顾仙君。临走之前,林仙君是想去喊您的,结果……”
顾渊眸色一暗:“结果如何?”
“结果仙君在西山桑树下等了一会儿,又不知道您住哪儿,没见到您就走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
柴全掰着手指头数数:“三天前。”
顾渊面色一沉,舌尖顶了顶腮帮软肉。林信这人待人,还真是不公平啊。
三天前,顾渊在闭关,给他炼法器。
结果他却跑去给别的鱼弄宝贝了。
顾渊向老道士辞行,还是要去魔界走一趟。
他自个儿去魔界,两刻钟就回来了;林信去同样的地儿,都三天了还没回来。
柴全不知道深浅,顾渊知道,他还是怕林信出事。
他细想想,最后见林信时,是在西山的桑树底下,那时候林信就有点怪。
不找他一起去,是怕他生气。
但是林信不知道,他不去找顾渊,顾渊才更恼火。
方才柴全那“公鱼”向他要什么镜子,应当是魔界的玄光镜。
玄光镜可以溯回过去,这种东西在神界并不少见,但是为了防止天道混乱,这种东西有严格的使用规范——就是要用的时候要写申请书,经由上级批准。
所以,还是魔界的好,想用就用。
但是玄光镜是上古陨铁铸成的,就这么几块,魔界只有两块,有一块遗落在密林里,还有一块在魔尊手中。
林信的胆子也是真大,就他那点儿修为,也敢玩“仙君勇闯魔界”的游戏。
顾渊虽然生气,也得把人逮回来了,当着他的面再生气。
密林凶险,料想林信是去拿魔尊手中的那一块镜子了,所以他径直就往魔界的都城去。
魔界的都城,除了魔气重些,颜色暗些,魔物们化妆浓些,仿佛与寻常城池也没什么差别。
此番前来,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斩妖除魔的。未免草惊蛇,顾渊敛起周身气息,裹了一袭黑袍。
还未进城,便看见黑色的城门下,张贴着魔尊的榜单。
魔尊扶归要立后。
身边有妖魔道:“尊上怎么忽然要立后了?”
“好像是前几日,宿欢大人捉了一个仙君回来,尊上……”
披着黑斗篷的顾渊眉心一跳,林信长得好看,又可爱又善良——来自“公鱼”视角。他有时候也很想直接把他绑起来。
一想到这个,顾渊“整条鱼”都暴躁了。
旁边的妖魔迅速退到离他一尺远的地方。
顾渊暴躁起来,简直比妖魔还像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