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观音
林信从来不知道,自己尝起来竟然是甜的。
内里缘由,他一找就找了三年。
三年之后,眼见着自家国师越陷越深,每日只顾与林信在一处鬼混,皇帝一道圣旨,挑了顾渊不在的时候来,把林信召入宫中。
林信乖乖地洗干净脖子,与自家臣子们了几句话,便跟着传旨的人进宫去了。
倒也没有太难为他,还是害怕得罪顾渊。那皇帝只让林信回越国去,把越国国都——边上的一条河——边上的一个庄子封给他,让他在那边做个闲散侯王。
林信问,国师是否知道此事,皇帝没必要,还让他趁着国师不在,现在就走。
林信心中明了,他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俯身谢恩。
皇帝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还拍拍他的肩,:“三年不见,长高了许多。”
好像一个长辈。
林信拿着手谕,回了国师府,悄悄喊起已经睡着了的中丞大人,让他召集所有臣子。
他们连夜就走。
这三年来,林信与顾渊住在一处,他回了房间,想要收拾点东西,却忽然想起,这儿的东西,没一件是他的。
他换下身上的衣裳,翻出自己三年前带来的包袱,也翻出当时穿来的粗布衣裳。
换了衣裳,这才发现,他确实是长高了许多。
他在道观里长大,三年前被接到宫里才三天,站在那里,好像一竿竹子,瘦弱却又坚韧。
他不再管别的什么,将属于自己的包袱甩到背上,跨过门槛,关上了门。
顾渊要他找到“尝起来是甜的”的缘由,他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
更何况他若是不走,恐怕皇帝就不是好声好气地同他话了。
其实他没得选。
是怎么来的,仍旧怎么回去。
林信持有皇帝手谕,带着一群人,畅通无阻地出了城。
正是夜半时分,天边无星无月。
几十个人,几辆驴车,年纪大了的坐车,林信与年轻的官员们,在边上步行跟随。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出之后,阳光照在身上,暖和一些。
林信跺了跺有些僵硬的双脚,车上的几个年纪大些的官员都跳下车,太阳出来了,他们也下地走一走。
年老得实在是走不动、怕拖累大家的中丞大人往边上挪了挪位置,拉拉林信的手:“殿下上来睡一会儿吧?”
林信看看众人,点头应了。
一夜没睡,又害怕皇帝其实是在诓他,回过头来,就派人追上来,把他们一群人都给杀了。
此时走出去较远些,他放下心来,便支撑不住了。
林信抱着自己的包袱,脑袋往老人家肩上一靠,就睡着了。
中丞大人摸摸他的脸,又拍拍他的手,却发现他抱着包袱的手,揽得很紧。他在梦里,也怕被人欺负。
老人家喉头哽塞,叹一声不容易。
他在心中算算日子,林信此时,才只十八岁。
才走出去没多远,却见前边有人堵住了路,应当是来拦他们的。
中丞大人不想惊醒林信,便拄着拐杖,想要亲自下去看看,却不料才微微一动,便将林信吵醒了。
为了躲藏,他们专挑土路走。
所以前边烟尘滚滚,看不清来人。
林信把包袱交给老人家,自己跳下车:“我去看看,要是我没回来,你们另寻出路。”
烟尘弥散,他用衣袖掩着口鼻,方才靠近,便被拉入一个怀抱。
林信熟悉得很,三年了,他能不熟悉么?
他慌忙道:“都改了,我都改了,你别为难他们……”
那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很急促的笑。
一众官员站在不远处,好久不见林信回来,却都不愿意离开。
中丞大人拄着拐杖:“老夫去看看殿下。”
还没迈出脚步,林信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南华老君,另一个——
是顾渊。
顾渊抓着他的衣袖,跟在他身后。
林信向众人解释:“那个……他不做国师了,他……”
他要跟着林信。
顾渊把家当都收拾好,就过来了。
继续上路,林信抱着自己的包袱,坐在中丞大人身边,昏昏欲睡。
他睡过去的时候,靠在身边人的肩上,那人给他披上衣裳,揽住他的肩。
林信迷迷糊糊的,心想中丞大人什么时候这么有力气了。
*
皇帝将一条河道边两片地儿封给林信,林信点了点人数,随他来的,一共是四十九户人家。
若将顾渊与老君,还有他自己算进去,那就是五十户。
林信画了图,将土地分做五十份,建造屋宅。
自此,算是安定下来。
顾渊不做国师之后,林信才不怕他一些,此时仔细想想,林信才觉得他平日种种,有些可爱,敢于他笑玩闹。
某天天气好,林信便想把顾渊带来的那些东西,拿出来清点一番。
顾渊带来好几十个木箱子,大多是一些金银珠宝,但是顾渊对这些东西没有概念,大手一挥,就把这些东西全部交给林信。
林信也没有动,全都帮他收好了,还记了账。
将他带来的东西清点一番,最后剩下一个奇怪的木箱子,林信与顾渊蹲在箱子边,仔细研究里边的东西。
林信道:“这是你带来的东西,你不知道这些是什么?”
顾渊却道:“是三年前,有人听我把你带回来,然后送来的,我没有开看过。”
林信拿起一个玉雕的长条形玩意儿,忽然反应过来,将那东西丢开了,道:“你们那边的大臣,怎么都这么……”
见他模样,顾渊觉着有意思,又拿起一条铁链。
林信摆手:“拿走拿走!”
他再翻了翻,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纱衣。
白纱,隐隐约约的,前后还留缝儿的那种。
林信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嗷”地嚎了一嗓子,然后跑出门,到河边去洗眼睛。
那时顾渊正在观摩一本册子,他再抬眼,便看见林信跑出去。
顾渊去看他,留一箱子“一言难尽”的玩意儿,就那么露天放着。
正巧老君路过,连忙帮他们把东西收起来:“真是的,这种东西,自己藏着偷偷玩儿就好了,我可是个老人家啊。”
这时林信蹲在河边,挽着衣袖,掬水洗眼睛。
顾渊站在他身后,不自觉用手拍了拍他的腰。
林信头也不回:“你做什么?”
没有回应。
这天晚上,林信盘腿坐在榻上,在灯下算账,顾渊坐在他身边出神。
林信撑着头,看着账目,道:“还是要找点事情干,总不能坐吃山空。”
顾渊没有回答。
“你怎么不话?”
林信一转头,他二人的脸靠得很近。
湿热的呼吸交错。
只当他是老毛病犯了,林信捧起他的脸,碰碰他的唇角:“行了吧?我甜吗?”
甜,甜得很。
若是按照以往来,是足够的,但是今日的顾渊,好像有些不同。
顾渊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扶住他的脑袋,顺势靠近,加深这次的亲吻。
与从前只为了尝味道的亲吻,很是不同。
林信怔怔的,很快就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站起来。
顾渊不肯放手,把他按倒在桌上。
最后他二人翻了烛台,差点把房子给点了,还压塌了竹榻——竹榻是林信自己搭的,并不是很结实,平素睡在上边,就总是嘎吱嘎吱地乱响。
只能借住在中丞大人家里。
两个人裹着被子,分别坐在床榻两边,看也不看对方。
中丞大人把蜡烛端出去,叹了口气,嘱咐他们不要架。
睡的时候谁也不理谁,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林信却是被顾渊从身后抱住的。
林信先睁开眼睛。
或许是他先醒来,又或许是顾渊在装睡。
他伸出一只手,问顾渊道:“你看这是什么?”
顾渊道:“你的手。”
“不是,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林信拍了他一掌,又问,“这是什么?”
“是一巴掌。”
“不是,是五个手指。”林信又拍了他一下,“你懂了没有?”
“不懂。”
林信坐起来,揪住他的衣领:“我忍了你三年多了,现在不是在国师府。你要再敢对你爹我做那些流氓做的事情,我就一巴掌……”
他的目光向下移。
顾渊大概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是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可爱。
“哈!”林信毫不留情地击了他一掌。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个人,他喜欢在床上挨。
*
又过了一阵子,林信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赚钱的生意——
印观音画像。
“我们村子里五十户人家,每家每户都贴一张,那就是五十张。如果可以卖给隔壁村子里的,那就有更多钱了。”
林信自己琢磨着,雕了刻板,调了油墨,开始印观音像。
村中众人,都不再为官做宰,开始做起不同的事情。
就连九十来岁的中丞大人,也开始做雪花糖卖钱。他做雪花糖之后,林信的口袋就永远都是满的。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年,新皇登基,遣人来寻国师出山。
他们的村子在山腰上,林信去山脚送观音画像的时候,听见这消息,连忙拉着顾渊回家。
家里屯了几百张的观音像,都不要了。林信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顾渊站在他身后。
林信推了他一把:“快帮我收拾东西啊。”
顾渊问道:“你要把我送回去。”
“你不是不愿意做国师么?”林信看着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我带你出去避一避,等事情过了,我们再回来。”
顾渊又高兴了。
林信伸出手:“你看这是什么?”
“你的手。”
“不是,这是充满父爱的手掌。”林信摸了一把他的脑袋,“收拾东西去吧。”
临走之前,林信嘱咐了中丞大人几句,让他不用担心,若是有人来寻,便他们早就走了。
中丞大人笑着应了,颤巍巍地、将油纸包着的雪花糖塞进林信的包袱里。
两个人连夜逃跑,林信嫌包袱重,便把东西丢给顾渊拿着。
或许是因为秋末少雨,穿过村庄的河流已经干涸。
林信原本觉得没什么,直到他看见河流上游,有一道临时用黄泥垒成的土坝。
他心道不妙,拉着顾渊,连忙往回。
村落原本不大,此时被手拿火把的士兵团团围住。
仍旧是君臣分作两边,两厢对望。
林信原以为,只要他这个殿下与国师走了,就没事了。但他早该想到的,新皇登基,又怎么会放心这样一个全是前朝遗民的村子?
恭迎国师回朝的将领向顾渊作揖,为首的将领笑着,意味不明道:“国师妙计,既得了人,又帮我朝里除了祸患。”
林信怔怔的,张了张口,失神道:“我都改了,你别为难他们了……”
顾渊看向他,定定道:“林信,我没有。”
那人一抬手,一个执着火把的士兵走进村中,点着村中一座屋宅。
秋日天干物燥,火势乘风而起,很快就跳得很高。
林信拨开人群,冲到火场前,才知道被点着的那个房子,是他与顾渊的住处。
墙面轰然倒塌,疾风骤起,吹起他放在院子里的几百张观音画像。
他转身,身后火光冲天,几百张观音画像,纸蝴蝶似的漫天纷飞。
恍若神仙。
林信伸出手,灰烬从指缝飞过。
毕竟留不住,可他明明都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