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挫败感
“这是建章宫,可不是你贞王府,谁借你胆子打着哀家的名义放她回去的。”
“算啦!何必跟个辈儿过不去。”
彼时宫人们都退了出去,倩儿便移过一张圆凳挨着冯太后而坐,见花梨木几上,搁着填漆什锦盒,里头盛着雀蛋一般大的奶油核桃,便拾起一把金锤敲来吃。
听得“啪”地一下,果壳便裂了开露出香软的核肉,倩儿再轻轻一掰,正欲将核桃仁送入口中,冯太后却眼见不错,扬夺了过来往口内塞,似不经意道:“你如今天风韵犹存,怎么总抢在哀家的前头倚老卖老,难道你还真想就这么守下去?”
“不守?”
难道还嫁人!倩儿瞟了冯太后一眼,心道她闲着也太没事情做了,天天捉弄完皇后,如今又开始捉弄起她,若非她跟她是平辈,若非她知道她的底子,她还真给她捉弄了去。
“那太后倒是,臣妾若是不守,还能嫁谁?”
“穿黄道袍那个呀!”能将当今天子叫成穿黄道袍的,也就只有她冯太后。
“噗――”倩儿一口热茶喷了过去,这回真真是弄花了冯太后的衣裳,报了适才的“更衣”之仇可过了不到两日,倩儿忽然明白过来,那日冯太后问她改嫁,并不是捉弄她,而是处心积虑的试探。
正月十五那日,她在皇后的寝宫中陪着一道接见完宗室里的王妃诰命,掐着天色还早,赶着回建章宫,不料才坐上肩舆偏与荣帝的御驾撞了个对脸。
她不得不下了轿,走了几步,远远地福了一福,荣帝便命宫人放缓了脚步,掀了轿帘,轻声道:“皇婶多有辛苦。”
倩儿先是淡淡不语,只是垂首侍立,见她仍不置可否的样子,荣帝压低了声音:“还是那脾气,心眼,就爱生气。”
这都四个多月不见了,又没怎么地,她跟他治什么气!
他这样想,便命宫人起轿,果见轿子在腾空而起的那刻,倩儿头也不回地便往肩舆里钻,没有一刻停留有一种唱独角戏的挫败感!
“皇婶且慢,”他叫住了她,并不是他迫不及待,而是她目中无人,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令他很是不快。
“皇婶进宫也有些日子了,皇后一直有单独设宴款待皇婶的意思,只因朕这几日顾着接见几位封地回来的藩王,才将此事给耽搁了,既然半道是遇见皇婶,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晚上”
倩儿一口就要回绝,彼时皇后闻得荣帝的御驾已入了昭阳宫,连忙带着人迎了出来。
“请皇上与皇婶回屋里一叙,那热酒热菜早已备下了。”荣帝见娇妻这么巧,好一阵及时雨,便和气的又向倩儿道:“有请皇婶。”
话虽软,却是毋庸置疑。
“臣妾遵旨。”因是在昭阳宫,又是皇后作东道,若这个时候她再拒绝,众人便会起疑心,倩儿只能默然的跟着入内。
昭阳宫明间的大炕上左右置了龙凤席,荣帝与皇后夫妻二人对坐于暖炕上,倩儿因是长辈,是帝后的皇婶,宫人便挨着皇后的下首铺了坐褥。
见倩儿并不曾上炕,而是挨着炕檐而坐,皇后忙道:“关起门来都是至亲的骨肉,炕上暖和,皇婶还是上来坐罢。”
大瀛建国初年,曾与北方游牧民族通婚,多年的融合,并不是很忌讳男女之防。皇室贵族不仅可以同席、结社、郊游若婚后夫妻失和可以和离,甚至于改嫁。
若有置屏风、设垂帘,或另设一席,只应是碍于等级的森严,身份的尊卑。
“臣妾怕热,”但她并不想挨着皇后而坐。就算她能够做到目不斜视,觥筹交错间,总是避免不了与荣帝的目光相遇。
倩儿厌恶这种眼神的交汇。
很多年前,她为荣帝深遂的目光所吸引,年少时那种陷入迷恋的疯狂,曾让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想再错一次了。
“皇后,今天儿这糖蒸酥酪,甜而不腻,十分爽口。”他记得倩儿素喜甜烂之食,可碍于情面又不好当着皇后的面夹菜给她。
“难得皇上夸臣妾厨房里做的晚膳,”皇后闻眼自是眉开眼笑,见倩儿按着银箸一动不动,连忙关切道:“皇婶不妨也尝尝。”
“恕臣妾不爱吃点心。”
“恕臣妾不爱吃点心,”并不是她故意装腔作势与荣帝唱反调,只是有些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时就不爱吃做工精致的点心了她想,应该是因为遇到了贞王。
他告诉她,饮食宜清淡,方是养生之道!
可是上苍为什么如此无情,这么快便带走了他,他们成亲还不到四年啊!四年如一日。即使是到了如今,倩儿仍不愿相信,贞王就这么撒人寰离她而去。
“皇婶既然不爱吃甜食,不妨尝一尝火腿盐笋汤。”望着倩儿脸上那一瞬的恍惚,荣帝像是有些读懂了,横亘于他们之间七年的空白。
七年前,她才十七岁!比皇后还要年幼。
“难得皇上还记得,我家王爷最爱吃这个菜了。”倩儿举了汤匙浅尝了一口,却也是她爱吃的,记得头一回吃这个汤,只因极其好吃,她差点呛到了。
那时贞王便对她,慢着点,都归你,没人跟你抢
荣帝又道:“皇叔早年的封地在江南,常听他,一到了春天,最爱吃江南的时令菜。”
“油盐炒枸杞牙、虾丸鸡皮汤、豆腐皮包子、芦笋拌面筋,这些菜都极其可口,可惜咱们北边不产这些个。”倩儿分明记得,往年正月还没过完,他们便开始收拾行礼,赶着往南边去。
今年吃不到了!
“听得皇上与皇婶得有来有趣连臣妾也想一饱口福,”皇后只当荣帝一不心触及倩儿的伤心事,连忙将话插开,也跟着凑趣。
“这有什么难,若真想吃,开了春让快马送了来便是了。”只要能讨倩儿喜欢,荣帝心想,连江南的厨子也顺道召进宫中,一切都依着她如今的喜好就是了。
“只怕未必合咱们北边人的胃口,到底是过于清淡。”于倩儿而言,就算是有幸沾了皇后的光能吃到,也不是当时的那种心境了,她心里很是黯然。
眼见倩儿总算卸下了防备,不像头里是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猥,荣帝总算能借饮酒之际,好好瞧一瞧她。她比初嫁贞王的时候,要清减许多,但也算不得瘦弱。
眉色只是淡扫,朱唇只是漫点,肌肤依旧是胜雪的白,一双明眸除了点点一闪即逝的泪光,还是那么娇嫩而清丽,岁月似乎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最难得,是她的气韵,从容而淡雅,有着成熟而柔和的风姿。
若皇后朝气蓬勃,明艳得不可方物,她便如一江秋水,温婉安静能照出人的影子。
“今晚皇上与皇后的赐宴,臣妾真是受宠若惊,只因惦记着幼子还在建章宫中,就容臣妾告辞先行。”
“皇后,替朕送皇婶!”望着她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荣帝似乎能够想像出倩儿抱孩子的神情,一定十分温柔。
她从前总爱依偎着他,有时是腻歪在他的怀里,又有时是靠在他的肩头回想起来,真是时光如流水,没想到竟然过得这样快。
倩儿回到建章宫,正寻思着先绕过冯太后的寝殿,将一岁的儿子天佑哄睡着了,不承想她所居住的偏殿点着暖暖一盏宫灯,却是冯太后领着宫女坐在暖榻上,正捧着天佑的脸,眉飞色舞的逗弄不停。
见倩儿伸来抱孩子,冯太后这才撒了,一面打发了宫人,一面笑道:“这孩子的,整个一不点,看着怪可怜见的。”
“是啊,就这么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养大,”明明是给冯太后听的,可倩儿却觉更像是自言自语,给自己听的。
在此之前,她虽是极其笃定,不管有多苦也会将这孩子带大,可是未来的路那样长,她一个人真的能撑起贞王府的一片天地么?
回想起这段日子,不论是理亲丧、还是打理家业、甚至于抛头露面与低贱的下人讨价还价,什么都是她一个人没个臂膀不,都指盼着她拿主意,心里就那么一阵酸楚。
有别于惊闻贞王死讯时的伤心难过。
那是一种想要找个人倚靠着,默默垂泪的冲动。她并无外间所传言的那么贤惠能干,而是事已至此,若连自己都倒下了,这孩子还有王府的人又当何去何从
“这孩子怎么长得不大像你?也不大像贞王。”正当倩儿思绪如潮,忽然传来一句冯太后极其尖刻地声音,“莫不是你跟别人生的罢!”
像是一种空前的挑畔,令倩儿恼怒的无可言喻。
“嗨,瞧你这样,哀家是跟你笑。”见倩儿气得脸色发青,眼睛都直了,冯太后连忙堆了笑脸,改口道:“谁让这孩子像跟豆芽菜似的。”
“不,太后分明是话里有话。”若她是第一天认识冯太后,会碍于太后之尊,将这口气咽了下去;若她是认识太后不久,心里虽是芥蒂,也会忍着按捺着!
偏她从儿时便认识冯太后,二十年的相识相知,她看似口无遮拦,其实每句话都是带着指向。彼如她皇后,那样倨傲分明就是敲打。
她如此刻薄她,就是等着她开口相询。
“宫里那些老人虽是七零八落被打发掉了,可总还是有人知道,从前你与皇上那些旧事。”
“是,就是天底下的人都死绝了,不还有太后知道么?”
一次连着一次的试探,左不过是因为冯太后忌惮着荣帝,又防犯着她,这便是身处朝堂与后宫的悲哀,不论是曾经的恋人,还是从前的朋友,只要入了这事非之地,没一个是纯粹!
见倩儿抱着天佑就要离开,冯太后索性将话挑明了:“那哀家明明白白告诉你,大家都握兵权的贞王死得不明白。”
“你这是什么意思?”冯太后像是在有意无意的给她传递着贞王之死的弦外之音,这也是她在扶了贞王灵柩入殓时曾无数次耿耿于怀的伤心。
一直以来,贞王极其注重养生,从无身体欠安的情形,所以猝死,根本就经不得推敲更像是一场阴谋!!!
因此,不论是荣帝,还是她,在所谓的“知"qgren"”看来,都洗脱不了嫌疑。
“原来太后是害怕自个儿成为下一个遭遇不测的人。”
“你、住口――”被倩儿洞悉心中的恐惧,冯太后咄咄逼人的脸上刹那过羞愤之色,她一个反便往倩儿脸上摔去,未料却被牢牢抓住,几番挣扎,竟是动弹不得。
没有料到,外表柔弱如倩儿,竟也有这样大的力气!
于冯太后而言,她不过只是一个躲在男人背后,等着被眷顾的闺中少妇,所以荣帝才会在贞王死后,迫不及待的想要将倩儿重新弄到。
“太后就只剩这点骨气?”曾几何时,在倩儿的眼中,她是那样光华耀眼,尊贵无可匹敌,分明清楚记得冯太后当年由先帝贵妃晋为当今太后的情形无数礼炮映红了大瀛宫的天空,她在那光芒万丈的荣耀中翘首走过,一身都是骄傲。
不过才三年的光景,冯太后却由大瀛第一贵妇变成第一怨妇,刻薄起人来,眼角楣梢尽是凛冽之色,从性情到容貌长相都像是变了许多那时,她总在想,一个女人年纪轻轻地独守深宫,虽是太后之尊,到底处境艰难,总是体谅着她。
可事到如今,面对这样一个趁人之危,践踏她倩儿尊严的卑劣女子,真真是忍无可可忍,因而冷笑道:“臣妾不介意太后挑拨离间、混淆是非,若你我之间剩下的仅仅只是利害得失!”
也许,人与人之间,从来就没永恒,永恒的除了天上的日月,便只有利益,她这样想,愈觉世态炎凉,便自请迁出建章宫,独自一人抱着天佑行走在红墙相夹的宫道上。
风像刀子刮在脸上,雪下得极深落茫茫在身后,每走一步都是艰难。
“皇后娘娘――”昭阳宫中刚熄了龙凤火烛,皇后扶着荣帝双双才上了暖榻,放下绣有鸳鸯的合欢帐,宽衣解带间却传来宫中女宫极细地声音:“禀娘娘,贞王妃不知何故开罪了太后娘娘,大半夜的一个人抱着世子从建章宫中迁了出来”
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极其扫兴!
皇后原想着与荣帝一宿温存,才想要冒一句‘这都什么时候了?’,闻得宫人如此一,如临大敌一般,自是睡不安稳,连忙从荣帝的臂弯中欠起身,道:“臣妾少不得将皇婶先安置妥当,等天亮了再将事情的经过打探明白来回皇上。”
“嗯――”荣帝像是困极,声音低沉十分含浑,一个翻身便向里睡去,皇后见状一面替他掖好锦被,一面将长发挽转在肩上,披衣敛眉走出内殿。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