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A+A-

    晚霞行千里,杏花树的苍穹染上无尽的暮色。夜幕将至,天色已隐约昏沉,草田间,蛙声初起。

    绮罗被萧远侯举在空中,唇畔微张,久久不出话。直到一道浅浅的萤光从眼前掠过,带来如同银河坠落的光辉,她才回过神来。

    那是在京都从未见过的景色——

    “萧远候!”

    绮罗目光追随流萤而去,惊叹道:“是萤火虫!”

    流萤拂过,公主语气泛起雀跃,仿佛见到了什么稀世珍宝,迫不及待地与他。其实那只是一只萤火虫而已。

    萧远侯无声一笑,却还是稳稳将绮罗放下来,答道:“……嗯。”

    一落地,绮罗便朝前走去,沿着田梗追逐草叶间的流萤,萧远侯怕她摔跤,连忙跟在她身后。

    蔓蔓青田间,暮色昏沉,流萤微亮,二人一前一后行走,衣摆在草叶中荡开,如云似霞。

    终于,绮罗捧起双手,回首朝萧远侯挥了挥,笑意嫣然道:“我捉到了。”

    萧远侯回之一笑,却忽然瞧见她身后有一道水洼,连忙道:“公主……”

    “什么?”

    绮罗往后一步,正好踩到水边,虽敏捷地收回了脚,但潋滟的海棠裙摆还是染上了水痕。

    “……”

    绮罗垂眸,望着脏了一角的裙摆,浑身僵直,眸瞳中,泛起几分难以置信。

    这可是才穿的新裙子啊——

    见公主眉间微动,隐约心痛的模样,萧远侯思量一瞬,哄她道:“都怪我,没有拉住公主。”

    绮罗神色微变,最终还是拂了拂裙摆,愤愤道:“……不怪你,怪本殿下自作自受,知晓要来这乡野,还穿新裙。”

    萧远侯却问:“公主为何要着新裙?”

    绮罗一噎:“我……”

    这话该如何作答?若是与萧远侯,是为了随他回家才穿的新裙……岂非丢尽颜面?

    难以作答,绮罗撇了撇嘴,沉默下来。

    萧远侯以为公主不喜,便解释道:“乡野简陋,尘土也多。公主若是出行,穿一身旧衣裳便好,不必像在京都时隆重……”

    “……你好烦。”

    绮罗被萧远侯念叨得容色泛红,又不能出缘由,恼羞成怒道:“本殿下衣裳多,件件都是新的,爱穿哪套穿哪套,不用你管!”

    萧远侯一顿:“……”

    不知为何公主又生气了,他本就不善言辞,也不知该如何哄。想了想,最后在公主身前蹲了下来。

    绮罗不解道:“……你做什么,赔罪应该跪下才是。”

    萧远侯无奈笑了笑:“怕公主把裙子弄脏,我背公主回去。”

    “……这,这样。”

    绮罗眉间垂下,容色微红,最终还是松开手心,放任好不容易才捉住的流萤离开,轻轻伏到了萧远侯的背上。

    萧远侯背起她,一步一步,稳当地沿着田埂往回走。

    夜色越走越深,流萤越行越盛。漫天星辰下,月色也动人,清风也动人,二人无言前行,谁也不话。

    许久,绮罗垂了垂眸,道:“萧远侯,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我主仆一场,你若有什么心愿,尽管与我来。看在你生辰的份上,我不定会应允你呢?”

    ……心愿?

    萧远侯神色微顿,抬眸望了望不远处的杏花树。这二十余载,他过得平平淡淡,其实并没有什么心愿,只是如今人生的轨迹忽然被公主拨乱,有那么一瞬间,他也会有些许害怕,想回到从前的生活。

    至于害怕什么,萧远侯似乎还不曾明白。他沉默不语,往回走的步伐却快了几分。

    “……”

    绮罗却忽然道:“萧远侯,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萧远侯心神一震,哑声道:“我……”

    “好啊!你个大白眼狼!”

    绮罗神色愤愤,勒住了萧远侯的脖颈,怒道:“我让你许愿,你还真敢许?!算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瞧见你了。”

    萧远侯:他倒是想走,可公主的手勒得他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到底,怎么会有人一边勒着他的脖颈,一边让他走?

    “咳。”

    萧远侯咳了一声,连忙道:“公主,我确实有一事求您。”

    绮罗手也不松,恨恨道:“我知道,你要求我放了你。”

    萧远侯:“……对。”

    “好,你走吧,再也别回来了。”

    “求公主松松手,我快被勒死了。”

    “……什么?”

    绮罗神色错愕,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恍惚道:“你的有事求我,只是让我松开手,不是想离开我吗?”

    萧远侯回了一口气,笑道:“对。公主许我一诺,已是极大的恩赐,我不敢奢求太多,更不敢离开公主。”

    “……”

    绮罗沉默下来,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泛起水雾,却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将侧脸靠到萧远侯背上。

    良久,她道:“傻瓜。”

    ……

    从杏花树回去后,京城连下了三日的雨。烟雨蒙蒙,湿了公主府的长檐青瓦、芭蕉海棠。

    绮罗神色困倦,常常倚坐在轩窗旁看雨。

    春日的雨总是很容易让她想起萧远侯。但回府这几日,她并没有再同萧远侯过一句话。也许是杏花树那夜,她的心跳得太快,至今还没缓过来的缘故。

    绮罗望着窗外的烟雨蒙蒙,思绪万千,最终还是抵不过困意,缓缓伏在案头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烟雨天,长檐马车里,她与萧远侯在一起,然后……

    轰——

    惊雷响起,绮罗蓦然惊醒,捂着衣襟,愣愣道:“我……病了。”

    要不然,怎么会梦见萧远侯呢?

    绮罗静坐许久,才唤青玉道:“去把王久善请来。”

    王久善,年七十五,本是太医院院判,一年前因辞退了官职,到京郊外悠闲养老去了。从前在宫中时,他照顾着绮罗长大,绮罗也最爱使唤他。

    不久,青玉便将王老太医给请了过来。

    王久善咳了咳,脱下蓑衣,无奈入阁道:“我殿下,老夫正在听雨下棋,您急匆匆地唤我来,是怎么了?”

    绮罗神色凝重道:“先生,我病了。这几日我心思不安,总是反复想起一个人——”

    “江家三郎?”

    “……不是。”

    “这倒怪了。”

    王久善闻言也沉了沉神色,连忙为绮罗诊脉,渐渐的,他的神色却愈发沉重起来——公主这症状,怎么像是中了春日醉,而且……

    良久,他恍惚地收回手,同绮罗道:“殿下,你病得不轻。”

    绮罗:“……你在骂我?”

    王久善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最终,招呼绮罗附耳过来,低声问了几句话。绮罗面色微变,僵硬颌首,王久善更是沉重,了几句让绮罗难以置信的话。

    “你什么?!”

    绮罗面色大变,蓦地起身:“你你你我余毒未清,还要找为我解过毒的人,再解几次?!”

    王久善连忙使眼色:“您点声!”

    绮罗神色凝滞,雪容绯红,气极道:“我不要!我陈绮罗,宁愿千刀万剐而死,也不要再与他萧远侯同榻!”

    王久善:“……喔,他叫萧远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