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梨

A+A-

    魏婉要回山东去了,临行前程琦容去送她。

    这些日子,魏婉过得不好,家里的事情一塌糊涂,幸而有程九过来帮衬,不然根本撑不下去。

    直到这一刻,魏婉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

    从前的骄傲自尊在短短几日内,犹如碎裂的碗碟,只剩一片狼藉。

    她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聪慧,那样能干。

    在父亲被拘,继母撒不管的情况下,她连约束家里的下人都做不到,更别出去打听消息。

    最初,她没有听从冯氏的话,和弟弟回山东,而是固执地留下。

    她不相信魏父会做出这种事。

    谁料,随后父亲被带走,冯氏离开,家中立刻混乱起来,家里老实能干的下人都被冯氏派走护送魏绣,只剩下一些帮佣和心思不轨的下人。

    父亲刚被带走,下人里就有人煽动要抢主家的东西。

    如果不是刚好,程九带人赶到,估摸着连她也会被冲撞。

    “阿九,你怎么来了?”混乱之中,程九的出现,仿佛溺水之人的浮萍,魏婉将其死死攥住。

    程九让二管事带人将魏家趁乱不轨的下人全绑起来,自己拉着魏婉进屋。

    “是少夫人让我来的,她你家必乱,让我来支应一下。”程琦容扶魏婉坐下,“你放心,一会刘家会安排人过来,他们地头熟,有什么事,你就吩咐他们,我把二管事也给你留下,等你这边安顿妥当了,再走。”

    “阿九。”魏婉靠在程琦容怀里哭得不话来。

    二管事在魏家留了几日,山东老家那边的人就到了。

    老家那边来的是魏婉的堂叔,后边的事由堂叔负责,魏婉和弟弟魏高朗则是回山东。

    这回,魏婉没有抗拒,而是顺从听话。

    人得经过一回事,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

    她倒是想留下,但是留下又能做什么呢,既不能打听消息,也不能为父亲打点,更是什么都不懂,根本做不了决定。

    与其留下来碍事,还不如早点回山东。

    临行前,程琦容来送她。

    “阿九。”魏婉抓住她的,下意识往她身后看了看,“郑姐姐她”

    算了,她垂下眼帘。

    程琦容刚开始不知道她看什么,听她郑姐姐,才明白她的意思。

    太子妃怎么会来送她?想什么呢,太子妃能惦记她,让自己带人去魏府,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这丫头居然还敢贪心。

    不过,也是缘分,这丫头命好,一路上这么作,太子妃都没生气。

    咦——

    想到这,程琦容突然意识到,她似乎没见过郑宜生气,她这人似乎就没有脾气。

    难道女主天生与众不同?

    不想了不想了,程琦容摇头,摇出脑袋里的胡思乱想:“阿婉,你要好好的,别伤心,现在天还冷着,你若是心情不好,路上很容易生病的。”

    “嗯嗯,谢谢阿九。”魏婉点头,而后苦笑,“我这半年来经历的事情,比从前十多年还要多。”

    她叹了口气,低声:“人总是要长大的。”

    这话,程九听着难受:“你别这样,你还有祖母亲人呢。”

    魏婉嘴角扯了个笑:“这次一别,也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再见。”着,从荷包里拿出一块金锁,“这是我从佩戴的金锁,不值什么,你别嫌弃。”

    她将金锁塞到程九中。

    拿着这块金锁,程九有些无措,不知是该拿还是推拒。

    “阿九,你是不是嫌弃?”见程九不收起来,魏婉有些许紧张,“我知道这不能和你送我的披风相比,我原想给你准备更好的礼物,只是”

    到这,她不禁自嘲:“只是我家的情况不允许。阿九你帮我良多,若是不收下,我心中难安。”

    “你误会了。”程九解释,“我不是嫌弃,只是觉得这金锁是你贴身之物,意义非凡,我不好意思收。”

    “拿着。”魏婉将金锁按在程九中。

    程九握紧金锁,而后似乎想到什么,低头翻找,拿出一只的锦囊。

    “古有锦囊妙计,今日我东施效颦,也送你一只锦囊,日后你若有会到京师,遇到困难可打开锦囊。”

    “阿九。”魏婉握紧锦囊,声音哽咽:“谢谢你。”

    “保重啊。”程九抱抱她。

    马车驶出很远,魏婉仍探出车窗对程九挥。

    程九怕她吹风,喊道:“快回去。”

    魏婉坐回马车,眼眶通红,中紧紧攥着那只锦囊。

    “姐。”丁氏安抚。

    听到奶娘的声音,魏婉一头扎到她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流:“奶娘,你,我是不是很坏。”

    “瞎什么?”丁氏嗔怪,“你是我奶大的,我怎会不知你体性,姐最是宽和良善。”

    “可是我、我辜负了阿九。”送程九金锁,魏婉是存了私心的。

    纵然她真心喜爱程九,可到底存了利用的心。

    之前是她傻,单纯不知事,不懂眉眼高低,看不出赵家一行身份不凡。但经历这一遭,又有冯氏和齐氏那一番话,即便她再蠢,也不会真把赵家当作普通商人。

    郑姐姐她够不着,只能死死抓住单纯善良又真心待她的程九。

    送金锁是她故意为之,想加深程九的怜悯,让她记着自己这份心。

    却没想到,程九是真真正正的把她当作好友的,还送她这只锦囊。

    所求已得,但魏婉并没有打开锦囊,她不想因为知道程九真正的身份,而去攀附,希望这份单纯的友情多延续一段时日。

    **

    郑宜一直都有咳嗽的毛病,只是养得好很少犯,但并不是一声都不咳。

    以前在京师,有冷库冰窖,即便是大雪纷飞也从不断了梨。但出门在外,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没有梨子,只能拿冻梨充数。

    不过,园子里虽然备着冻梨,但春生一直没有取用。

    郑宜一整个冬天都没咳,直到快到春日,冰雪融化气温骤变,才骤然咳嗽。

    春生想起冻梨,便让丫头去取,然后赶紧用凉水化了,切两牙给郑宜送去润嗓子。

    谁料丫头跑了一圈竟然空着回来。

    “怎么回事?”春生蹙眉。

    这丫头是她特意调、教出来,放在身边传话跑腿的。

    出门在外带的人不够,主子身边又离不得人,只能用一些刘家送来的下人。春生嫌那些下人不中用,并不让她们靠近主子,只挑拣几个岁数听话又伶俐的放在身边打零用。

    丫头名唤玲儿,最是聪慧,不仅懂事,还对刘家园子熟门熟路,问什么都知道。

    春生一直很喜欢用她。

    “!”见丫头不话,春生冷了脸,主子那么还等着用呢,哪里容耽误时间。

    春生变脸,丫头怕了,一股脑子将缘由吐出。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

    刘家送到园子里的冻梨都是秋白梨,这梨最是普通,哪里都种,平民百姓家也都吃这种梨。不过,刘家送来的秋白梨与别处不同,是长在郊外活泉边的一棵梨树上。

    那棵梨树结出来的梨子特别脆甜,还有一股不出的清香。

    这种第一等的好梨,自然是送到郑宜这边。

    但是吧,郑宜一冬天都没要这个梨吃,而且眼见天要热起来,梨要化了,看管的人就没那么精心。

    恰巧春风玉露她们爱吃这个冰凉甜劲,园子里的管事就自作主张,把梨孝敬她们了。

    “春风、玉露?”春生蹙了下眉,才想起来她们是谁。

    春生虽然不爱用刘家送过来的下人,但心里对这些下人的情况都有数。

    春风玉露那几个姑娘生得特别可人,是服侍殿下的。不过刘家虽然送人过来,却没直接送到殿下跟前,而是送到她中。

    春生当然不会把她们当回事,随便找个院落就安置了。

    玲儿见春生神色不渝,怕她生气,赶忙解释:“姐姐别恼,那个管事连外围伺候的都算不上,根本不知底细,就是瞎讨好。一会我去回了刘夫人,让她发落。”

    “瞎讨好?”春生冷笑。

    是她想的简单了,以为所有人都明事理,心明眼亮,知道殿下最重太子妃。那些个春风玉露连个玩意都不是,殿下根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是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心明眼亮,那些个最外围底层的人物,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没见过殿下,没见过主子,甚至连她这个主子身边的大丫鬟都没见过。

    他们奉承无门,只能找其他能够得着的人。

    而且,内里懂事的人知道,春风玉露不过是没名没姓的边角丫头。但是管事们不知道啊,他们只看到,春风玉露被刘家精挑细选出来,送到园子里服侍贵人。

    想到这,不知怎的,春生突然生出一股邪火。

    她一拍桌子:“来人!”便冲出去。

    玲儿被骇了一跳,赶紧跟过去。

    程琦容最近一段日子还沉浸在好朋友远走的情绪里,对着亭子悲春伤秋,就见前头一阵喧闹。

    着人去打听,才知道,春生带人发落了春风玉露等女,将她们赶出园子。

    程琦容听得一阵懵。

    谁?春风玉露是谁?

    旁边服侍的丫头解释了一遍,程琦容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蹙了蹙眉,心里觉得不对劲。

    春生不是这么莽撞的人啊,这事情做的根本就不符合她的水平啊。

    其实这件事解释起来很简单,换成现代,就是中央大领导寻访,到了地方,当地官员组织吃饭,但是官员办事不利,让不知道从来哪里来的两个职员把饭菜给吃了。

    这是负责人官员的失职啊!

    春生按照正常水平发挥,应该是不动声色地拿掉负责人,而不是明火执仗地找职员麻烦,这影响太不好了。

    外人瞧见,还以为大领导斤斤计较,连底下人吃口饭都不行。

    春生代表的可是太子妃的脸面啊。

    程琦容惊了。

    连她这个宅斗白痴的人都知道的事,春生怎么会范这种错误?

    程琦容从前在现代,没少看宅斗宫斗,什么陷害你死我活,但是等到穿越后,亲身感知,才知道高门大户里的争斗都是不动声色的,推杯换盏笑里藏刀。

    你骂我一句,我踩你一脚,那是泼妇行径。

    不行,她得去看看怎么回事?

    程琦容咚咚咚跑去找郑宜。

    **

    春生束立在书房。

    郑宜坐在书案前写字,她什么也没,神色平静。

    但春生却觉背后阵阵凉意。

    室内安静至极,只能听见笔触摩擦纸张的声音。

    春生受不住这份压抑,噗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

    “主子,奴婢错了。”她埋头。

    郑宜叹气,将毛笔放在青釉陶瓷笔搁上。

    “起来吧,地上凉。”

    春生执拗:“奴婢给您丢脸了。”

    “几个下人而已,还攀扯不到我身上。”郑宜不以为意。

    春生跟她在身边七八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郑宜突然觉得有些新奇。

    她换了个姿势打量。

    上面的目光存在感太强,春生头都不敢抬。

    “好啦。”郑宜轻叹,“别跪着了,你胸中这份不安发泄出去也好。”

    春生蓦地抬头。

    “主子”她喉间一哽。

    “我知道。”郑宜移开目光,“因为我不能生,让你心里没底气了,不安了。”

    因为没有底气,所以往常全然不放眼里的通房奴婢便碍眼起来。

    从前有底气,因为她的主子是太子妃,天然压制东宫那些女子,甚至无论殿下有多少女人,都不够格跟太子妃比。

    但是因为主子不能生,所以春生害怕了,不安了,那些女子开始扎她的眼了。

    “你到我身边多久了?”郑宜问。

    春生回:“年又个月。”

    “这么久了啊。”郑宜转过视线,“难道这么久还不够你了解我?”

    春生抬眸。

    郑宜:“难道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不可靠,我和殿下的情谊就这般脆弱,非需要孩子,我的地位才稳?”

    “主子”春生失声。

    她不出话,只是一个劲摇头。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傻丫头。”郑宜转过书案,到跟前扶起春生,“我能走到今日,从来都不是因为运气,甚至我运气一直不好。”

    郑宜递给她一块帕:“擦擦吧,都成花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