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德市公安局。

    炫白的灯光如同利剑，从天花板上的射灯里直刺向卓霖面门。

    身后的空调开到最大功率一刻不停的吐着冷气，温度显示屏上的实时温度已经降到零下两度。

    “滴答滴答”

    墙壁上的钟表秒针一圈又一圈的打着转，卓霖被送进这间封闭隔音的审讯室六个时，根本就没有人进来过。

    他的神情像尊冰雕淡漠到极致，失神的眼睛愣愣的望着正前方那扇巨大的观察窗。

    单向透视玻璃后的观察室灯光明亮、温度怡人，但身处其中的人却只觉得比卓霖更加煎熬。

    两个房间，不同立场，随着时间推移已经发生诡异的对调，审讯者反在品味来自被审讯者的压力。

    “洛副局长，我们市局跟你们缉私局是一家人，配合你们进行缉私抓捕工作无可厚非，现在你要的人已经带回来了，可你还要在我这儿搞变向刑讯那一套，这绝对不行！”

    市公安局政委刘铭善是省公安系统内出名的好性格，这时候也忍不住拍起桌子向龙德市缉私局副局长洛天生跳脚。

    “上次我们高局来参观学习工作，回去市局的茶好，是铁观音吗？我也喝不明白，价格合适不违反规定的话，也介绍我们的人去采购一些”

    洛天生专注的吹开飘在玻璃茶杯表层的沫子，煞有介事的品了一口，这房间里也只有他还能保持这么悠闲的心境。

    刘铭善又看眼腕表，现在的龙德室外温度已经达到三十二度，三十多度温差的环境里待六个时，正常人有几个能承受的住？

    这次行动原本只是海关缉私局接到情报，有批非法走私货物要经陆路运往省城，请求市公安局配合拦截。

    哪想到缉私局负责行动的洛天生副局长强行将拦截地点定在闹市区，还暗中做了其他布置截停嫌疑车辆。

    现在嫌疑车上没有搜出走私货物，洛天生却对这个替他们拿下嫌疑人的家伙起了劲，不审不问就那么在冷气房里晾着。

    即使这次行动是缉私局主导，可如果嫌疑人在市局的审讯室里出了问题，市局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王，去把人给我带出来，他们缉私局无法无天，咱们不能没有原则！”

    刘铭善终于忍不住直接下了命令。

    “再等等！”

    洛天生一把抓住应声出门的警官站起了身，虽然人到中年已经拢起肚腩还戴上眼睛，但多年行伍侵染出的作风已经打进了骨子里，语气中自带着军令不容置疑的威势。

    刘铭善一下子愣住了，他半生从事政工工作，猛然遇到洛天生颇有些秀才遇见兵的无奈。

    “好好好！我这就打电话给你们海关的高关长，不信没人制的了你。”

    刘铭善直接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正要按下号码键却被洛天生一把压住。

    “洛天生！你到底要干什么？还有没有一点党性原则”

    面对刘铭善上纲上线不断提升高度的犀利质问，洛天生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推开，走进来的却是载了卓霖三年的出租司老郭。

    此时老郭已经完全没有在街市被打的唯唯诺诺，即使搭着眼皮也难掩目光中的皎洁，直接打开文件夹走到洛天生与刘铭善之间道：“两位领导，那边的审讯结果出来了。”

    洛天生抢过老郭中的口供一页页翻看着，刘铭善拉展了身上警服摆示意老郭口头汇报。

    “雷震霆，国正集团旗下天和易贷公司总经理，天和易贷表面注册是家金融公司，实际业务以针对中、型企业及个人提供高息贷款为主，并向银行及存在债务追讨问题的公司、个人提供催收服务。”

    老郭正着，刘铭善忽然抬起头问道：“国正集团？是方国正的公司？”

    “对，就是方国正，‘浚江海口龙门跳，化龙做鲤自来到，方阁船楼延千丈，神鬼过往需拜道。’这首歌谣如今还在江边的渔家传唱，年纪大点的都知道的是方家。

    据传从明朝时实施海禁，浚江入海口因为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当时就已经是非法贸易港口，官方的封禁还能打点，但是横行在浚江如海口的方家海匪却只认钱不认人，因为极端熟悉这一片水域的环境，当时连漂洋过海的倭寇都曾打劫过。

    解放后，方家也一直从事海岸走私的违法犯罪活动，改革开放初期被打击过几次，但一直没能彻底根除这一毒瘤。

    直到方家在公海上与海外走私犯罪组织“东海龙宫”发生火拼，方国正的独子方水生死在公海上，元气大伤后方家放弃了海上走私，转回陆上做起正当的金融贸易生意。”

    “东海龙宫”刘铭善念叨着这个名字缓缓坐了下来，面容踌躇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郭又继续道：“自从三年前‘东海龙宫’走私犯罪团伙骨干被剿灭后，龙德市的走私犯罪情况曾经得到遏制。

    但今年年初开始，我们海关就接连查处六起走私货物非法入境的案件，涉案金额也非常巨大。

    反观国正集团却在这两年异军突起，成为龙德市数一数二的金融贸易集团，虽然暂时没有直接证据，但不能不考虑方国正又重操旧业的可能。”

    洛天生点头道：“出现在龙德港口的走私案件越发猖獗，走私的货物和段更是花样叠出防不胜防，已经显现出有组织，有预谋，国际化等大型国际走私犯罪组织的特征。

    单纯提高警惕严防死守的应对方式已经显得捉襟见肘，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像这样的猜想很有必要，至少能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具体侦查方向，老郭，你是老缉私了，你对今天的行动的看法？”

    “我们接收到的线报来源复杂内容也很笼统，根本没有反向侦查的可能，如果结合国正集团涉及走私犯罪的猜想，我怀疑在我们审问雷震霆的时候，已经有一辆满载走私货物的车辆抵达省城。”

    老郭着几乎连成一线的两道浓眉紧蹙起来，显得非常懊恼。

    洛天生狠狠的将文件夹拍在桌上，道：“我同意你的判断，犯罪分子有可能利用了我们情报闭塞的短处，来演这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大戏。

    老郭，你立刻联络省城缉私局请求密切监控市场，及所有通往外省的运输途径，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来验证我们的猜想。”

    “如果是真的，那这次行动根本就是犯罪分子对警方的挑衅，洛副局长我建议由我们的经侦部门先介入调查一下国正集团。”刘铭善点上支香烟，义正言辞道。

    “有句老话叫打草惊蛇，刘政委先不要轻举妄动。”洛天生摆了摆，没有看一眼被他随意的态度气到呛嗓子的刘铭善，又问老郭道：“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雷震霆车上的女孩儿叫白子琪，是星瀚音乐学院的学生，最近在上上传了一首江湖别离的歌受到追捧，也正是为了录这首歌才找到天和易贷借款，没想到利息越积越高根本无力偿还。

    今天白子琪是被雷震霆一伙儿从学校寝室里带了出来的，她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所以录完笔录就离开了。”

    刘铭善没等老郭完，已经拍着桌子叫道：“那不就是高利贷吗？太猖狂了！光天化日竟然敢到学校抓人一个女孩儿，有没有他们暴力催债的证据，如果有的话全部抓起来，这种家伙必须严办！”

    “这些家伙很狡猾，在我们行动之前白子琪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伤害，甚至语言威胁。

    不过现在也没有抓人的必要，刚才医院打来电话，跟着雷震霆的四名保安都受了内伤，轻的六个月，重的至少一年都别想下床。”

    老郭完刘铭善暗自抽了口凉气，望向拘留室里呆若木鸡的卓霖。

    “那家伙什么来路，看身像是部队出来的，又跟制式的军体擒拿格斗不太一样？”

    毕竟从警多年，观察力刘铭善还是有的。

    今天车祸发生时，他跟洛天生就在邻近的二楼咖啡厅指挥行动，卓霖十秒钟放倒四名壮汉的身让人大开眼界，可仅仅一击就造成这么严重的内伤实在匪夷所思。

    “他叫卓霖，使的是擒杀术，以色列马伽术的杀人技法，结合国术擒拿的抓筋拿穴融汇而成的搏击术，拥有巨大杀伤力，一般人习练很难拿捏分寸稍不留神便取人性命，所以从没有在军中推广。”

    洛天生着转身就往门外走。

    “卓霖！就是三年台风行动中击毙‘东海东王’，导致浚江大桥爆炸坍塌的家伙！”刘铭善下意识跟上洛天生脚步往外走，不妨洛天生猛然转身撞个满怀。

    洛天生低头看着面前有些尴尬仓惶的刘铭善笑道：“刘政委，这次的事就当做一般的治安案件处理，那个雷震霆也可以先放掉，对了，借你们的审讯室用一下，我要跟老相识叙叙旧。”

    “叙旧？正好我也一直想见见这位曾经的王牌卧底。”刘铭善绕过洛天生往门外去，却被一把拉住。

    洛天生摇头苦笑道：“刘政委就别去了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年前的台风行动是你负责指挥警力支援，结果被堵在路上错过最佳抓捕时。”

    刘铭善立刻涨红了脸叫道：“这件事组织上早已经审查定性，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遇到交通意外影响了行动是客观因素造成的，难道你要把责任都归咎在我头上吗？”

    “那就该都归咎在他一个人身上？”洛天生指着卓霖，质问刘铭善道。

    “洛天生，如果你对这件事有异议，可以向上级反映，可以去省厅督察大队申诉，我刘铭善问心无愧，愿意随时接受组织的调查考验！”刘铭善也丝毫不落下风的顶了回去。

    观察室里因为洛天生与刘铭善的争执陷入沉寂，老郭无奈的再次走到两人之间道：“两位领导如果想跟卓霖见面的话，时间应该很充裕，那个雷震霆态度很坚决，要报案告卓霖蓄意伤人。”

    “他敢？！”洛天生与刘铭善异口同声怒喝。

    老郭低下头装作没有看到两人面上的尴尬。

    “一个放高利贷的流氓无赖还敢在市局放肆，王，咱们去会会这个雷震霆！”刘铭善着带人出了观察室。

    老郭看着洛天生道：“卓霖是把双刃剑，能做事更能惹事，而且现在也不再是局里的人，你确定要再次启用他？”

    洛天生背身望向卓霖，脸色又再次凝重起来。

    “天赋，就像你擅长情报分析，卓霖就擅长应对各种危，你应该明白现在我们面临的形势已经非常被动，迫切需要可靠的情报来源才能帮助我们打开局面。

    卓霖的个人能力毋庸置疑当年他打入“东海龙宫”内部是以浚江这边的黑市走私买卖作为切入点，对这边的环境也非常熟悉。

    虽然已经不再是局里的人，但只要能为我们输送情报，就只是卧底与线人的身份区别，而且他现在身份在关键时刻或许还能成为最好的掩护。

    我实在想不到比卓霖更合适的人选。”

    洛天生长出口气，又沉声道：“这么做也是为了救他，再这么堕落下去他就真的废了。只有时刻被危险包围才能让沉睡的野兽觉醒。

    当年的台风行动影响力巨大，虽然剿灭了“东海龙宫”走私集团骨干，但付出的代价也难以估量。

    不管是你、我甚至是刘政委，每一个参与行动的人都或多或少受到牵连，尤其是卓霖，如果没有他那份夹了辞职信的行动报告，也许我们都要面临被追责的局面，这是我们欠他的。”

    老郭也看向审讯室里的卓霖，空洞的眼神仿佛只余下一副躯壳。

    “正因为这个，我才担心，你也看到了卓霖现在的状态，三年来他都没有真正走出来，一直在自我折磨，现在把他送回到那样的环境中，就真是佛魔一念，福祸难料”

    “走吧，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总要先见一面的。”洛天生不耐烦的推着老郭往外走。

    “我就不去了吧，毕竟这么久我都没在他面前显露身份，现在露面不定起反作用”老郭推脱着道。

    “郭怀勇处长是你要卓霖帮忙作证，结果把人拉来了市局，而且你是缉私局情报处的一把，卓霖曾经的直接领导，总藏在幕后把我往前推算怎么回事，好歹也给他开了三年车，这子再浑总会卖你些面子”

    洛天生不由分拉着老郭一起推开了审讯室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