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屋外雨声淅沥,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到现在仍未停歇。楚肖坐在廊下闭目养神。
一个暗卫自檐上下来,向楚肖回禀了他探来的事:
“王爷,摄政王与王妃已经离开慈航庵,回到肃王府了。”
“慈航庵里可有什么动静?”楚肖问。
“没有,一切如常。”暗卫答道。
楚肖摆手让暗卫退下,对身后知更比了个手势,知更便领命推着楚肖转入回廊上,边走知更边问:
“王爷,您昨晚是否太冒险了,奴才不明白您为何要那样做。”
楚肖将腿上的毯子往身上拉了拉,道:
“为了在人心里埋一颗怀疑的种子。”
大长公主手握利器,她只会选择她觉得可以信任的人,很显然大长公主是信任楚慕的,因为楚慕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要争的意思,但昨夜之后,大长公主还能相信楚慕真的不想争吗?
只要她动摇了,怀疑了,楚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若是肃王妃帮着肃王分辨的话又如何?大长公主对肃王妃可是很信任的。”知更仍有疑虑。
楚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
“我这样子,她能我什么?”
一个身手矫健的人和一个瘫子,她非要是瘫子爬窗进了门,也得有人信啊。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知更问楚肖。
楚肖沉默,转动手上的扳指玉环。大长公主有先先帝诏书的事情确实出乎了他的预料,他筹谋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合适的时机,眼看就能扳倒安家,把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
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一道神秘的诏书突然杀了出来,乱了他后面的计划。
他不想知道那诏书上是什么内容,但却知道,那诏书是绝对不能留下的,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
“昨夜之后,怀疑的种子种下,对大长公主来,安全了好些年的慈航庵就不再安全了。让人紧紧盯着,只要她出了慈航庵,杀人夺诏——”
“是。”知更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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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公的罪状查清,证据确凿,安家当年给入宫为妃的太后提供的香丸乃是助精动情之药,那药会使人情迷上瘾,长期使用,身体机能迅速退化,而这药神奇就神奇在,造成的衰退是正常衰退,没有异常情况显现,因此在日常太医院请脉档案中不会留下痕迹。
卢太医当年是太医院院正,从先帝登基开始身子就是他在调理,可先帝的身子却是越调理越虚弱,卢太医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在他还没有研究出来的时候,先帝就等不及,一夜猝死,直接驾崩了。
卢太医连着几日彻查皇帝前后入医请脉的档案,认为先帝死因可疑,这事他原本只是在太医院和一众太医悄悄的,不知怎的,风声传到了安康年的耳中。
卢太医自觉不妙,连夜带着先帝医档出宫回家,带着家人离京躲难,却还是遭遇了毒手。
如今卢太医之子和先帝医档同时出现,有刑部,三法司调查取证后,终于让当年真相大白于世。
既然安国公府是谋害先帝的人,那太后和皇帝自然也要受到牵连,不能再继续尊享高位了。
一时间,安家如大厦倾崩,安太后被褫夺太后尊号,与皇帝一起被软禁后宫,待将来新帝登基之后,再由新帝决断去留。
可这新帝又是谁呢?
所有人都知道,大长公主福宁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出家为尼,就在城外慈航庵中,丞相及众臣一同赶去慈航庵,却发现庵在人空,大长公主再次不知去向。只留了一个姑子代为传话。
大长公主,她已将诏书交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两日之后,那人会将诏书公之于众。
百官没见着大长公主本人,只得了这么个扑朔迷离的消息,纷纷猜测,大长公主所的‘值得信赖的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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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好几日都是大雨倾盆,天仿佛漏了一般。
安国公夫妇被判斩立决,囚车行过朱雀街,即便下着雨,也不能阻拦街道两边的老百姓撑伞探头张望,想看看这对谋害先帝的恶毒夫妻长什么样子,还有那准备了烂菜烂叶臭鸡蛋的,一路走一路丢,骂声四起。
齐妤和楚肖坐在德雅楼的二楼栏杆旁,拉着雨帘,等着囚车队伍从楼下经过。
“你知道他们安家的那种药炼制起来多损阴德吗?”楚肖看着对面的齐妤,问道。
齐妤收回往楼下水潭看的目光,摇了摇头。
“那种香丸分两种,一深一浅,浅的是用十岁至十五岁的少女体汗所制,接连三个月的时间,只给她们吃瓜果,然后时间到了,就放进蒸房里让她们日夜流汗;至于深的那丸太过残忍,我就不与你了。他们夫妇二人手中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一刀砍了实在太便宜他们了。”
齐妤很赞成楚肖的:
“确实太便宜了。该当也让他们尝尝炼制香丸的过程,若是不死,然后再杀。”
楚肖笑着,道:“有理。”
天际一声惊雷响起,还带了一路闪电下来。
“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齐妤喝了口茶。
楚肖看着她,突然问:
“师太的诏书,是不是给你了?”
齐妤喝茶的动作微微一愣,眸中透过不解:“什么诏书?”
楚肖不动声色:
“你与师太相处多年,她早在出家的时候,就已经跟朝廷断了关系,想来这些年在她身边还受到信任和重视的,也就只有你了。”
齐妤低头喝茶,没有话,只听楚肖继续从旁道:
“齐妤,我若让你把诏书给我,你会给吗?”
“会啊。”齐妤放下茶杯,抬头对楚肖道。
楚肖面露喜色,还未话就听齐妤又道:“我若有诏书,我就给你,可惜我没有啊。你从哪儿听,师太把诏书给我了?”
楚肖落寞一笑:
“齐妤,我不想跟你绕弯子了,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我怎么对你诉爱意,你都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今生今世,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从一起长大,你知我,我知你,只有我们俩是最相配的。”
“我知道你喜欢的也是我,虽然上天不公,造化弄人,但我依旧没有放弃,我一定会把你从楚慕手里抢过来的。”
楚肖坐在对面话,齐妤的目光却被街那头涌过来的人群吸引了目光。
楚肖回头看了一眼,又喊了一声:
“齐妤。我在跟你话。”
齐妤目光盯着楼下,却点了点头,道:“我听到了。安国公夫妇被处斩,那安国公府其他人呢?”
“流放。”楚肖答道,喝了口茶,又问齐妤:“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把诏书给我?”
齐妤将目光落在楚肖身上,问:
“没有那份诏书,你就当不了皇帝了?”
楚肖见她不再否认诏书在自己身上,神情一动,如实道:“当的了,只是没那么安心。”
“你以前没跟我过你要当皇帝。”
楚肖摊手:“没办法,我若不当皇帝,怎么跟你在一起?我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只要我登基,我必娶你。”
齐妤挑眉问:“楚慕能同意?他对我的爱意,可不比你少。”
楚肖忽而一笑:“那可不定。我对你是一片真心,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楚慕对你,就未必是真心了。你早晚会明白的。”
“你是想告诉我,他中了情蛊吧。”齐妤毫不掩饰的将自己知道楚慕中情蛊的事情了出来。
楚肖没有否认:“你知道了?”
齐妤看着仿佛能让人如沐春风的儒雅笑脸,道:
“不是你让人透露给我知道的吗?刚对我一片真心,转脸就骗我。”
楚肖目光微动:“我让人透露给你知道的?”
“不是吗?我的人查了近半年都没有查出任何消息,你这回来没多久,他们就查到了?”
“你不能光凭这一点就断定是我呀。”楚肖并没有被齐妤揭破的慌乱,反而泰然处之,就好像他早已料到齐妤会察觉似的。
“林钦是你的人吧。”齐妤突然问。
楚肖看着她浅笑,答案写在脸上,只听齐妤又道:
“所以,给楚慕下蛊毒的人也是你。”
楚肖看着齐妤,心头闪过一阵畅快。
人就是这样自己背地里做了一件事情,既希望不要外传,瓮中捉鳖,又希望有人能看穿他的意图,知道他的厉害之处,这种心思,大概就叫做寻觅知音吧。
人生在世,有个能看懂自己的知音,还是很令人欣慰的。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也就只有你了解我了。”楚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对齐妤的聪明也很满意。
齐妤脸上笑得灿烂,可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都这么对我了,还指望我把诏书给你吗?”
“我怎么对你?”楚肖不解问。
“你的好像有多喜欢我,多爱我,可你却给楚慕下那种让他爱上我的蛊毒,若是我被他的虚情假意骗了,也真的爱上了他,回头你再把他的毒一解,我成什么了?”齐妤缓缓。
楚肖却笃定一笑:
“凭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不可能爱上他的!你与他相处这么长时间,应该看清他是什么性子的人。你这么聪明,必然知道反常即妖,所以他再怎么对你示好,你也不可能会爱上他的。”
齐妤敛眸:
“你倒是算无遗策,什么都算到位了。”
齐妤一边,一边轻抚桌上放着的一盆兰花的叶子,楚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齐妤的手,道:
“我再怎么算,不还是没有算计到你。所以我才,我们两个就是天生一对,我三哥那人粗莽任性,高傲无礼,跟我们不是一种人。”
齐妤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沉吟片刻后问:
“蛊毒有解吗?”
“你想替他解毒?”
“我可不想他再用那种虚情假意的眼光看我了,膈应的紧。”齐妤。
楚肖略微沉默,齐妤问:“不可能没解药吧?”
“有解药。”楚肖点头:“不过解的过程有些……复杂。其实一开始是没那么复杂的,就因为我那三哥自作主张吃错了药,才让我不得不这么快赶回京城,还要面对那么‘复杂’的解毒方法。”
齐妤将手从楚肖手中抽离,沉吟片刻后,道:
“我想我还是走吧,你们兄弟间的恩怨我不感兴趣,只有一点,别扯上我。”
齐妤起身来,楚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道: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扯上你。所以,你还没告诉我诏书在哪里。”
齐妤系好了斗篷,回头对楚肖笑道:
“你不是要娶我吗?诏书我留着,等你将来登了基,真的娶了我,我再把它交给你。要不然,万一我给了你,你今后却不娶我,那我找谁理去?”
完这些,齐妤就要走,可走到雅间出口,却被楚肖手下的人拦住,齐妤并不惊慌,回头问楚肖:
“怎么,我不给你,你就要用抢的?可我没带在身上啊。”
楚肖转动轮椅,面对齐妤,道:
“三哥现在还不知道是我下的蛊毒,你现在回去,他要是知道了,会找我麻烦的。”
齐妤裹着斗篷,问:“所以,你想……把我关起来?”
“别‘关’那么难听,请你住,住几日。”
齐妤又问:
“你不要诏书了?”
楚肖却道:“有你在,诏书也跑不到哪儿去?你那两个丫鬟挺忠心的,要是一会儿他们为你跟我起冲突,我不能保证不伤害到她们。”
“楚肖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齐妤问楚肖。
“什么?”
“威胁和算计。这两样,你今日都做全了。”齐妤盯着那两个从外面走进来的护卫,他们手上还有一张大毯子,想也知道这毯子是用来裹谁的。
“别恨我,齐妤。我保证,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我此生绝不负你,也不会再爱上第二个女人,我的后半生,全都是你一个人的。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不要节外生枝,好不好?”
楚肖如是完,便不等齐妤回答,对旁边的护卫看了一眼,只见那护卫一记手刀袭来,齐妤身子便软了下去,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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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妤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一间房里,安静的只听见檐下雨声,楚肖正坐在床边痴痴的看着她。
齐妤翻了翻身,后脖子有些疼,虚弱的问:
“你到底想干什么?抓了我,你也得不到诏书。”
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暗,楚肖又是背光,因此齐妤看不清他现在脸上的神情,却能听出他声音中的不悦:
“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骗我?”
“我不懂你什么。”
“诏书根本不在你那儿。师太就没给你。你昨夜拿着个匣子出门,就是为了让我的人以为诏书在你手里?”楚肖确实有些生气。
昨夜他的人看见齐妤神神秘秘的拿着一只匣子进了城中一间院,出来的时候,匣子不见了,显然是藏在那院里。
可先前他派人去看了,那院里是有匣子,不过匣子里却不是诏书,而是一盒黑炭。
齐妤推着脑袋坐起身:
“狡兔还三窟呢。你的人就找了一个院子,难道就断定诏书不在我手上了?”
楚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原本我还不确定,现在确定了。要是诏书真给了你,你今日又怎会出来跟我浪费这么多口舌?你想拖住我?我猜的不错,诏书还在师太那里。”
齐妤不动声色:“随你怎么。”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的人已经找到师太,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拿到诏书了。”楚肖有些得意,紧紧盯着齐妤的脸色,一刻都不想错过。
“你对你的人这么有自信吗?有楚慕跟着师太,你的人真能从楚慕手上抢到东西?”
既然已经败露,那齐妤也就不必跟楚肖拖时间都圈子了,反正她今天已经成功拖下一日,只要这一日的功夫,楚慕就能带着师太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好。
楚肖冷哼一声:
“我这便让人去通知楚慕你被抓的消息。”
楚肖一点都不怀疑楚慕知道齐妤被抓之后,会义无反顾的离开师太,来营救齐妤。
“没用的,我拜托楚慕帮忙的时候,已经跟他明了,你肯定会使调虎离山的诡计,谎称我如何如何,我让他千万千万不要相信。”
齐妤见招拆招,开始和楚肖争锋相对。
“你这么自信他会听你的?”楚肖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
只见齐妤果断点头:
“当然自信。还不是托了你所下情蛊的福,要不然他怎么会那么听我的话呢?”
楚肖一口气憋在心里,好半晌才呼出:
“齐妤,我们一定要这样剑拔弩张的话吗?”楚肖转动轮椅,转了一圈后,问齐妤:
“所以,师太是想让楚慕登基?”
齐妤摇头:
“楚策。师太早就属意策哥儿了。这些年暗地里培养了不少。”
“楚策……楚策!”楚肖将这个名字反复在口中念叨了两遍。
“所以,你是故意给我线索,让我去调查安国公府的。为的就是利用我把安国公府除掉,利用我给楚策开路吗?”
楚肖现在脑子里的那条线已经完全串联起来了。
他就怎么可能那么巧,安国公府的香丸已经失传多年,突然冒了出来,齐妤拿着香丸来找楚策的时候,把楚策给惊喜坏了,因为这是能让安国公定罪的最强有力的证据。
找到了香丸,又找到了失踪多年的卢家后人,楚策还真以为是上天在帮他……
“什么开路不开路的。安国公府作恶多端,你除掉他们,也算是积德行善了。”齐妤坐在床沿淡定道。
可楚肖却淡定不下来,努力深吸几口气以后,才稍微好点,对齐妤道:
“你们处心积虑把楚策推上皇位,可有没有想过,他能做几天?他要兵没有兵,要人没有人,别楚慕了,就是我,他也争不过。你信不信,你们把他推上去,不出十日,我便能再把他拉下来。”
齐妤连连点头:
“我信。你康王殿下的能耐,我是见识过的。”
“那你还费这周折干什么?”楚肖实在不解。
齐妤的目光落到楚肖那两条腿上,道:“因为,你做不了皇帝。”
楚肖见齐妤在看自己的腿,笑问:
“你的意思不会是,我的腿是残废,所以做不了皇帝?”
齐妤似乎陷入了思绪中,口中道:
“你怎么会是残废呢?”
楚肖掀开两条腿上的毯子,两只脚从轮椅上放下,直接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用两条稳健有力的腿走到了齐妤面前。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前两天在慈航庵?”楚肖问。
齐妤看着他的腿,摇了摇头:
“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腿根本就没事。你跟那造反篡位的顺王本就是同谋,他怎么可能真的伤了你。只不过他也没想到,楚慕会完全不受威胁,当场一箭把他射穿吧。”
楚肖此刻脸上的表情相当好看,一直舒展的眉峰此时却真的蹙了起来,目光幽沉的盯着齐妤。
齐妤与他四目相对,展开一抹不出是美丽还是狠辣的笑容。
“这就是你当不了皇帝的原因啊。安国公害死先帝,他的外孙连皇帝都做不成了。你伙同顺王谋反,你就能顺理成章的做皇帝了?”齐妤突然笑了起来。
其实某种程度上来,她和楚肖确实很像,两个人都精于算计,精于演戏,但筹谋的道路很孤单,他们当然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算计能被更多人知道。
这就是一决高下的棋局,快要分出胜负时,总是令人激动的。
楚肖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两下,齐妤的话确实已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一件他自以为藏得很好,很深,没有人知道的事情,被齐妤这样轻描淡写的当面出来。
楚肖不知道是该佩服她,还是憎恨她了。
“你有什么证据我伙同顺王谋反?”楚肖咽下一口气,重整旗鼓。
只见齐妤紧紧盯着楚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
“你跟顺王沟通的书信,我至今留着。前几日,已经交到了师太手中。这个证据可还够吗?”
“楚肖啊楚肖,只要有这个证据在,你这辈子都别想当皇帝了。哈哈哈哈哈。”
齐妤看着楚肖大笑起来,楚肖很想过去捂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再笑,可是他现在因为齐妤的这番话,而瞬间丧失了行动能力,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随着一种叫做‘挫败’的感觉在慢慢流失。
她就这么,生生的断了他的皇帝梦。
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