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危境
好辛猛然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李章情之所至,加上酒意微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带了点哽咽,“阿辛呐……你只不过是个女儿……”
好辛对他轻笑,一句句地哄:“女儿又如何,论武艺,我并不比男人差。”
李章端着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刚饮过,便听院门口有孩童的哭叫声,好辛微微皱眉,向声音来源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红肚兜的软糯童坐在地上哭。
好辛怔住了。
她怔住并不因为别的,而是这个童竟从后脖颈到腰背都有不同程度的旧伤疤,此刻因在泥土中了滚,伤口绽开,背后蹭得血淋淋的,因此才痛哭。
不仅如此,他还少了一条胳膊,是一个身患残疾的孩子。
这孩童看起来不过两三岁的样子,她不敢想象,竟是什么样的境遇,让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好辛便上前把他抱起来:“地下脏,来姐姐这……”在怀里摇了摇,轻轻哄道,“不哭了不哭了……”
到底是后背痛,哭没那么容易停,好辛向李章投去祈求的眼光:“章叔……这孩子谁家的?”
“他不是这村子的人,是一个边关的老妇为了求医,千里迢迢带来京城的,暂时在村里里落脚。”
“竟是这样……”好辛低下头看孩童的脸,又白又嫩,哭起来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仿佛在量她,十分怜人,“村里没有大夫能给他治疗吗?”
“这孩子太了,又是这样的重伤,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村里的大夫也束手无策。”
有一白发老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自远处走来,前来寻人,步伐急切,踉踉跄跄的,好辛把孩童抱到院门口,老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接过,向两人道了谢,慢慢离去。
好辛叹了一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一个跛脚的老人带一个残臂的孩子,生活得真是太苦了。”
没接着她的话继续,而是沉思了片刻,李章道:“我问你,何为为将之道?”
好辛想了想道:“武艺绝顶,号令清楚,赏罚分明,爱护部属。”
“那是表面。”李章深深地看她,“若遇到战事呢?”
好辛没有一丝犹豫:“以战止战。”
“唉——”李章长叹一声。
“为何发叹?若遇战事,为将者当仁不让,便该出头将敌人赶出我国净土,退其千万里之外,保百姓安宁,有何不对?”
李章自顾自地倒酒,浮一大白,顺着婆孙俩的离去方向望去,淡淡道:“你知道他们为何落魄成这幅残疾样子?”
“为何?”
“战乱。”李章“铛”地一声放下瓷碗,目光深沉,“边境烽火连天,有战乱的地方便有伤亡。”
其实李章就是不,好辛也猜了个大概,只是这现实有些太过残酷,太过清晰,直直地在她面前揭开,她有些手足无措罢了。
他与好辛碰酒:“如果我猜的不错,陛下此刻正因对蛮之战而发愁吧?”
好辛道:“嗯。”
“陛下什么意思?”
“……割地求和。”
李章笑道:“陛下做的对。”
好辛不解:“为何?”
她将自己当初和沈子昭辩论的那番话都转述给李章,求个解答。
“经历过战争的土地满目是疮痍,或许几十年内草木皆不生,水土皆贫瘠。最重要的是,给百姓留下的伤痛却是无法避免的。这种伤痛就不是短短几十年就能治好的,而是要一代流传一代,永远留在他们心里。”李章咂咂嘴,陈年老酒过于辛辣,他竟有些受不住了,“你带兵对战,虽护住了他们一时,却同样也给他们的内心留下了巨大的创伤,而这种创伤本是可以避免的。”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创伤,就要割地求和?我不懂,那我们的家国岂不沦为的别人刀俎下的鱼肉?!”
“一时的屈辱罢了,利弊得失过于明显之下,自然要理智地择出最优之解,后起而勃发,夺回城池并非难事,重要的是要如何安地养民。”
好辛有些懵然。
“阿辛,你杀性重,脾气火烈,做事冲动,无法忍受和理解这种屈辱,有言之‘大丈夫能屈能伸’,蛮族虽粗鄙,可他们常年游牧,生活在边境,早已能忍受这种屈辱,因此才有当初诈降后的反戈一击,把你掳走,让我们吃了大亏。——这是你不如他们的地方。”
这番话很长,也很短,却让她心音急促咚咚,直至振聋发聩。
仿佛一瞬间抓住一道混沌中的亮光,好辛眉头一皱,揪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把我掳走?”
李章看着她。
她也看着李章。
李章道:“你……不记得了?”
关于在蛮族战场上的许多事情,好辛都没有相关的印象,或者,她的记忆就仿佛被生生地凭空取走了一般。
一片空白。
空白中,陈珏没有上蛮族的战场,李章亦是。
然后她看到了陈珏的灵牌,重伤的李章。
前来见李章的原因其实不是替张宣烨探望,也不是替父亲送酒,她真实的目的其实就是,寻回她所不知道的记忆。
于是,好辛道:“章叔,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知是否是好辛的错觉,竟看到他眉眼间黯了黯,折射出一股锋利的冷光来,他低沉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该问我。”
好辛道:“为何?”
李章哼道:“我记得我走前告诉过杜天涧,若你有一天要找我,就拦住你,劝你别来见我。”
好辛顿时觉得有些不安,她心中忐忑,但还是坐在原处,看着李章的眼睛道:“兄长确实过这种话……但他拦不住我,是我非要出城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真应该听你兄长的话……”他低声道。
好辛没有听清:“什么?”
李章低垂着头,徒然冷冽一笑,重掌拍到桌面,桌上酒碗一翻,刹那间水花四溅!
与此同时,一道银光猛然划过!
近在咫尺的攻击,吸引目光的噱头,好辛一时间竟没能防备,一只银质的蝴蝶镖深深嵌入左肩的皮肉中!
李章抬起脸,阴狠的笑容,眼中流转着暗沉而残忍的光芒,好辛看到了一双真正要杀死她的眼睛!
“你!……”
左肩逐渐麻痹,连带着半边身体瞬间失了力气,更危险的是,面对一个在一念之间就要取她性命的人,她的意识居然逐渐散涣起来!
蝴蝶镖有毒!
这种时候无暇与李章辩论,她只得捂住伤口,起身后拼命向后退去数步,毒性蔓延甚快,她的左腿此刻也再没半分力气,她挣扎着向院门口跑去,下一秒便被李章按住肩膀,生生拽回来,李章不知何时手执一锋利匕首,直直地向她的喉咙刺去!
“你——既然人还活着,事也过去了,老老实实地待着装傻多好啊……你若不执意探求真相,或许这酒还能喝下去……”李章嗤笑一声,“这酒可是陈酿……可惜了!”
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用右臂反身揽住对方的腰,腰腹后弯,将李章反摔到地上,先前还和她把酒言欢,亲切相称的李章现在仿佛变成了一个失去理智的疯鬼,嚎叫怒喝,匕首无法穿刺过她的喉咙,便刺进她的腿!
用来支撑身体的右腿被刺中,好辛不得不跌落在地上,李章抓住机会双手掐住她的脖颈,狠狠地勒死!
虽然第一次被人掐着脖颈逼迫到这种境地,但是好辛却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窒息感。
仿佛曾经深刻地遭遇过……
李章的脸扭曲到了一个非常人的地步,病态地笑道:“对啊……就是我!害你被掳走、将军队的防御部署卖给蛮族的……就是我!”
他低下头,双眼对着好辛的眼睛,目眦尽裂:“你你死在蛮族人手下就好了……没了你,越国自然就降了……偏偏你还在他们的折磨中硬活了下来!就为了救你一个人逃出去,死了多少人?!你那个副将……好像叫什么陈珏,不就是为你救你回来而死吗?!”
最后的话,声音高到已经近于万钧雷霆。
什么意思……
陈珏的死,不是沈见朝害的吗……?
好辛的意识和呼吸已经越来越弱,最后一丝氧气也耗尽,她无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开始变得空白。
下一秒,脸上顿时洒落一股温热的液体!
脖颈间的束缚猛然一松,大量氧气沁入心脾,她的求生欲使她重重地呼吸着,胸膛起伏不停,狠狠喘息,待目光对焦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木然又难以置信的脸。
李章死了。
被人一剑穿透心脏,干净利落,不留一点生机。
两人倒在地上,好辛被尸体压在身下,她费力地定睛,看到一抹倩丽的白影,亭亭而立。
那是位女子,头戴的斗笠下垂白色绸纱,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清白纱后的人影轮廓,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剑,还有新鲜的血液顺着剑刃往下流。
女子的身影如一座冷冷的冰雕,她刚杀了一个人,却没有半点反应,也不理好辛。
而女子身后马上疾步走出另一男子,也身穿白衣,戴着与女子相同的斗笠,立刻在好辛身边蹲下身,扒开李章的身体,把她抱了起来。
她意识模糊地贴着男子的胸膛,一颗途逢变故始终高悬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慢慢地昏睡过去。
似乎有一双手抚上她的脸颊,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草药香气,是她最后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