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番外·洛琼华
洛都的琼花又落了。
每逢春去时节,便得与它们辞别。
眼前为纷扬之白, 身后乃山河永寂。
此般情境, 我早已习惯。
我的名字,唤洛琼华。“洛”乃宗族姓氏, “琼华”实则为“琼花”。现作“琼华”, 是因“花”于亘古典籍中写作“华”。家父虽身为堂堂神皇,却不理会门内之事, 常年醉心于史书典籍。其心生所好,故易之。
娘亲在诞下我后不久便离世了。自此之后, 家父便再也未曾展露笑颜。
我知晓,他心中或多或少定是埋怨我的。如若我未曾出世, 娘亲或许就不会离开。
约莫豆蔻之年起, 家父便时常不见踪影,想来定是不愿见到我。我做出此般猜测并非空穴来风,是因他曾屡次诉与我——
“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娘亲了。”
以往仅是“时常”, 再往后却彻底不见了踪影。神门上下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
于我二九年华生辰的那一日, 他从洛都之外的地方回来了。
我对此万分诧异。
胡尘之战致神门陨落后,他以盘缠发了门中绝大多数人, 让其隐藏身份,到外头各过各的日子。剩余的一部分则躲在洛都内, 负责看护先祖之陵墓。纵然艰辛, 我自以为比那些到了外头却仍要东躲西藏的人好多了。
他一路风尘, 且携回一女, 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
细问过后, 此女我一岁,然其生辰竟与我同日。家父见状便言“择日不如撞日”,要我与其结为姊妹。
我心底里是不乐意的。一是因此女来历不明,身上毫无六道之气;二是不知为何,看着那灿然的笑靥,我窃以为她笑里藏刀。
见我未明确表态,此女倒是极其聪慧地,先声制人,甜甜地唤了我一声“姐姐”。如此,我即刻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倘若我不认这个妹妹,家父及在场众宾客定会于事后批判我自恃清高有失风度。
无奈之下,我只好与之相认。
此女当真是怪哉。凡我所有,其必索求;凡我所好,其必相争。
就连我异日之夫婿,她亦未算放过。
听闻女子十而有五即及笄,方可待字闺中。而今神门遭此变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故我桃李年华时仍未经人事。
莫相问许是料知了这一点,于我离开洛都去寻找传闻中的“青灯”时制造机缘与我相遇,并一路对我百般照料,倾尽天下般地待我。
那时的我自然是轻而易举地便掉进了他的圈套之中,对他死心塌地。本想寻到“青灯”后便与之成婚,熟知他却急不可耐,劝我将婚期提前。然眼下我一心复兴宗门,儿女情长之事根本无暇顾及,便果断地回绝了他。见我不情愿,他竟厚颜无耻地提出欲与我进行房事,自言恐我移情别恋。
我依旧果断地拒绝了他,不想自此之后他便对我冷淡了不少。令我出乎意料的是,苏慕晚竟于此时趁虚而入,一夜良宵后便成了他“明媒正娶”之妻。
当真是讽刺至极。
一气之下我本想离开,莫相问却对我百般挽留,自言他心悦之人是我,那晚是他糊涂了,误将苏慕晚认作了我。附言如今既与苏慕晚有了夫妻之实,便只好娶其为正妻,恳请我大人有大量,退身为妾。
如今想来,我亦不知晓我当初为何会答应他。许是愚钝吧,一旦认定一人,便会奢望能与之白首不相离。
为了莫相问,我忍下所有的不满与苦涩,与苏慕晚“抬头不见低头见”。本以为这场闹剧到此便结束了,却不想仅是拉开了序幕。
某日夜里,苏慕晚鬼鬼祟祟地潜入我的房间,但却被我抓了个正着。她见自己败露,倒也不在意,丢予我一册无名且泛黄的书。
对上我疑惑的目光,她神秘一笑道:
“姐姐可曾听闻‘灯煌道’?”
“未曾。”我如实回答道。
“‘胡尘之战’前还有一场战役,世称‘西凉之战’。此战役为‘灯煌道’之内战,自此之后‘灯煌道’便走向了衰亡。姐姐必定知晓,近来鬼王卫罹诀正大肆派兵至人界搜寻‘青灯’,其实就是为了找到‘灯煌道’之后人。实不相瞒,我便是道中‘掌灯一族’之后,眼下亦是唯一的后辈了,谁让我那两位表姐自己没本事所以被卫罹诀杀害了呢?”她着,轻蔑地笑了笑,却是媚态横生。
如此看来,倒也怪不得莫相问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姐姐手中拿着的,正是我族之内后人召唤‘青灯’之秘法。”她忽然压低了声音,“事实上,‘青灯’并不存在于世间,除非被人召唤出来。”
那一刻,我想我的脸上定是布满了不敢置信。
“你为何不亲自召唤‘青灯’,反而将它交于我?”震惊归震惊,但思量及苏慕晚的为人,还是要多留个心眼。
“一是为了报答令尊的养育之恩,望神门快些复兴;二则是......”她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青灯’乃是一烫手山芋,在谁手上,谁便会倒霉。不过姐姐您功法了得,那些人定是奈何不了您的。我就不一样了,我仅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第二项缘由倒挺符合她的本性。
我闻言没再犹豫,收下这册书后就发她离开。待她走远后,我立即翻开此书进行研习,生怕她突然折回来将书收回去。
我自幼便有修习之天赋,修习速度乃常人之三倍。故约莫一壶茶的时间,此书便被我翻阅了一半。
不想救亡心切的我竟食下了囫囵吞枣的恶果。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的身子开始变得不对劲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
死气。
这股死气很快便将我体内的神脉尽数破坏,那是神门之人得以施展神法的根基。
最终,仅有神法之“契”得以保留。
与此同时,莫相问带着人马破门而入,一手仍环着苏慕晚的腰。
见状,我顿然明白了苏慕晚的意图。先置我堕入鬼道,再借莫相问之手除掉我。
而今,人证物证俱在。
我心知眼下百口莫辩,索性不再解释,全力脱身。殊不知,此举于莫相问及仙庭众弟子们看来却是“畏罪潜逃”。
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莫相问见阻止不了我逃走后对我的那句话:
“你既已背弃正道,我们二人从今日起便恩断义绝!从今往后,凡神门者,必以剑终!”
恩断义绝,必以剑终。
字字诛心。
纵然我逃了出来,但我深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道理。我用尽平时最快的速度折回洛都,终究仍是晚了一步。
亦是,车马怎敌御剑之速?
莫相问那边人多势众,我一时不敌。但为了不惊扰墓中的先祖们,我只得负隅抵抗。
孤军奋战,虽死殊荣。
此乃神门门训之一。
历经一道钻心之痛后,我再也没有张开双目的气力了。
再次睁眼时,却见自己正躺于一张熟悉的阔床之上。罗帐轻舞,枕边沉香依旧。目及窗棂,摆放于案上的的琼花早已飘落,徒留枯瘦的花枝。
蓦然间,朱门轻启,走进来一名眉目温婉的少女,身着坦领襦裙,上衣为白,下裳为淡青,香肩毕露。长发垂于后背,取少许梳成坠马髻,两侧的云鬓宛如丝绦般垂落。
她身上的气息十分怪异,有鬼气,亦有于六道之外的不明之气。
与苏慕晚的有几分相像。
“是你救了我?”我知晓此问乃是多此一举,仅是用于引出后话罢了。
“是我。”她一笑,暮春便即刻成了初春,“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果然是抱有目的而来,且依其身上之气息,定是与苏慕晚脱不了干系。但她毕竟救了我,故我仍是向她道了声谢。思及眼下我欠她一个人情,便只好妥协道:“愿闻其详。”
“于此之前,有一事望您知悉:我虽救了您,却未能避免您的肉身之重创。‘青灯’虽不可复兴神门,却可大略修补您的肉身。”不知为何,她竟对我用了敬语,“如今您已为鬼道中人,依我之见,若您愿为‘青灯’之灯灵,则可大大延缓您灰飞烟灭之时日,足以等待‘转机’。”
“青灯”为何不可复兴神门?我听闻其无所不能。
她察觉到了我的疑惑,解释道:“传闻往往为谣传,皆不可信。‘青灯’仅是一盏概率现于‘掌灯一族’之后人身上的用途稍微广一些的灵灯罢了。”
言已至此,不震惊那是假象。但因先前于苏慕晚那儿吃了一大堑,此次她之所言我并未全信。
像是早便料到了我不会信一般,她温声与我道:“候我片刻。”言罢,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自顾自地了一些意义不明、构句怪异的话:“那个女人现在下落不明,应该也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来时已经和你过招呼了,一切就按照我跟你的那样安排就好。如果你不想跟那些被毁掉的世界一样,就不要声张,以免将它引来。不管后续发生什么,你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就行。”
纵然她一直与我对视,但我辄觉她并非在与我对话。
自言自语终了后,她方始与我话,然话中尽是一些我至今回想起来依旧心觉光怪陆离之事。譬如,先前我所熟知的苏慕晚并非本尊,再过些时日,本尊便会降临于世间,并再三恳请我护其周全,自言一是因其与我渊源颇深,二是其为“青灯”之主。
这当真是我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大的笑话。
谎编此般无稽之谈,便能哄骗我不顾一切地去护卫苏慕晚了么?
我自以为眼中之嘲弄被自身掩饰得极好,不想她仍是察觉到了。为了表示诚意,她自言愿全力助我报仇雪恨。此外,不多时定会将鬼王之位奉上。
坦言,我对后者的兴致不大,因愈居高位,愈易腹背受敌,然思及我眼下这般处境,权力无疑是最大的助力,我无故回绝。至于复仇,我定要让莫相问及其帮凶惨死于列祖列宗面前,方可平我心头之恨!
何况,而今神门已无人能守得住神皇墓了......
就算是我,亦不能。
因为如今的我,为“已死”之人。
“您大可与苏慕晚共处一段时间,以鉴我之所言是否属实。若您觉得有差池,交易可随时终止,但方才我允诺给予您的‘诚意’依然作数。”她如是道。
这天底下怎会有这等好事?
我将信将疑,但不知为何我心底里是倾向于相信她的。
好似我本就该相信她一样。
况且,不论这场交易的结果如何,我都不吃亏,故我不再犹豫,答应了她。
见我颔首,她也不再耽搁,即刻与我商量起了接下来的对策。大致敲定后,她便提出要领我去见一人。
那人正是沐思烟。
可是,苏慕晚不是她的两位表姐已被卫罹诀所害吗?怎么......
“她们的英年早逝乃命中注定,我仅是延缓了她们的死期。”流年轻叹了一声,低眼道,“原本卫罹诀早早地便做好了突袭蓬莱的算,是我故意放走了风声,迫使他改计。也正因为如此,苏慕晚以为自己的两位表姐死了。但我未料到楚凌晗会出现在清谷镇,且鬼王手下的五御使之二已经抓到了人。前日我特意引沐思烟与苏慕晚碰面,为的就是让沐思烟服苏慕晚一同去解救楚凌晗。可惜当时人多嘈杂,只得另约时日详叙,甚至连目的也尚未来得及明。”
末了,补充道:“沐思烟此刻正于归途。”
正于归途?
我忽而萌生了一个好玩儿的主意。
神门有一世袭防具,名唤“嫘祖蚕衣”。《鉴通外记》曰:“西陵氏之女嫘祖,治丝蚕以供衣服,后世祀为先蚕。”此蚕衣刀枪不入,足以卫护苏慕晚。最要紧的是,常态之下无法宽衣解带,若是强行褪下蚕衣,便会饱尝切肤之痛。如此,哪怕苏慕晚躲到天涯海角,自己亦能寻到她。不过,倘若情况特殊,蚕衣亦可被褪下,那时寄居于蚕衣内的精魂便会转移至穿着者的亵衣上......
然哪怕为后者,“嫘祖蚕衣”亦当不会离苏慕晚过远,故我无需忧虑。
我亦曾想过若是流年欺骗了我、苏慕晚依旧是那个苏慕晚时“嫘祖蚕衣”便等同于了水漂,但俗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定主意后,我便装作偶遇的模样,以苏慕晚之故人的身份,将“嫘祖蚕衣”交予了沐思烟。
舍弃的“孩子”未过多久便套着了“狼”,一切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在此期间,凭借着领悟的天赋以及流年的引荐,我很快便在鬼界谋了份差事。
成了鬼界之孟婆,这一点是我万万未想到的。即位当日,我被勒令去向卫罹诀请安。为了避免草惊蛇,我只得按捺住内心的厌恶,忍受着他那放肆的目光。
既有赏识,亦有倾慕。
所幸的是赏识更多一些,我至今亦不知晓那倾慕从何而来,因我那日易了容,相貌平平,过目即忘。倒是长使钟若安,依旧对我献殷勤。
我自然知道他为何这么做,但感激归感激,不同于男女之情。
流年与我真正的苏慕晚将于百鬼夜行前一日降生于世上,故百鬼夜行之日,我命身为百鬼之一的“发切”将苏慕晚带来了我的主殿。除却易了容,我的身型、声音、语气、穿衣风格等皆与往常无二,不想她竟真的不认得我了。
起初我认为她是装的,但在见识了她那般轻快的身手后,我开始动摇了。尤其是那把所谓的“唐刀”......
好似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一般。
我转念一想道:会不会是她以前藏得太深了?
然接下来发生之事却扼杀了这一猜想——面临我的无礼及挑衅,她却未对我痛下杀手。
一个人的本性是不论如何亦无法伪装的。
事已至此,我只得相信,眼前的苏慕晚已非原先的那个苏慕晚了。
故我自愿成了“青灯”之灯灵,一来是为了借“青灯”之力修复部分肉身,二来是为了便于卫护苏慕晚。
不想这不识好歹的榆木竟嫌弃我......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到嫌弃。
沐思烟原先心存加害于她的心思,这在我的意料之外;苏慕晚竟还信了沐思烟“欲瞧瞧夜行之百鬼”的鬼话从而落入了对方的圈套,这更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救下她后,任由她枕了一夜,她醒后竟胆敢出言“未见得有多舒适”......
这便罢了,事后好了伤疤忘了疼,依旧乐此不疲地信任着沐思烟。
我知晓她是为了试探沐思烟才如此的,然此为后话。
“你既如此信任沐思烟,那便让她救你吧。”我虽这么着,但实际上仍是出手救了她。我亦不知晓我为何要多此一举,明明她已有“嫘祖蚕衣”护身,那伥鬼无论如何亦伤不了她。
定是听闻了她的允诺——日后满足自己的一个要求。
所幸历经此事后,沐思烟似乎歇了加害于她的心思。但我仍不安心,便出面警告沐思烟,让她别自讨苦吃,在得到她“亦到此为止了”的答复后这才作罢。
苏慕晚还算有些良心,知晓我胳膊肘上的淤青是因自己失手将“青灯”摔落于地造成的,给我敷了些草药。翌日,我时不时地被她那满是探究及警惕的目光困扰,便转身问其缘由,她倒是挺聪明的,美名其曰是怜惜我。
出于逗弄之意,我问她为何突然对我如此上心,不想她竟娇滴滴地了一句让人浑身皆起鸡皮疙瘩的话:“非得人家亲口承认心悦你才罢休。”纵然尔后她的回答是“此话当真”,我亦知晓这不可当真。
姑且不若是当真,她的表情便不会如此般不情不愿。倘若她真的心悦我,我反倒会心存芥蒂。
在“明月楼”时,我虽在嘱咐完苏慕晚“若非沐浴,勿要褪下‘嫘祖蚕衣’”后便返回鬼域处理些事情,但很快就回来了。
毕竟这榆木从不让人省心。
关于“地缚灵钟语”一事我并未过多插手,是因我自觉此乃锻炼苏慕晚的好机会。
多积攒些人生阅历及感悟百利而无一害。
沐思烟大抵是真的想通了,不然亦不会甘愿为钟语承担因果。我万分赏识她的魄力,故渡了些内力予她。
纵然不愿见其与苏慕晚有过多的接触亦是原因之一。
沐思烟却谢绝了我的好意。
想必已然将生死看淡。
流年先前所的“英年早逝乃命中注定”很快便在沐思烟的身上应验,她在渡了清谷镇的亡灵后便随着楚凌晗去了。她离去时,苏慕晚一直未曾抬头,婀娜的身影于暮色中好似将要凋零的玫瑰。
见她这副模样,我有些心疼,又有些吃味儿。
我心知眼下作此姿态不合分寸,奈何我无法自控。
她无疑是已将沐思烟视作了亲人,然我亦算是你的亲人,何故......
罢了,无知者无罪。
哪怕后来她为我买糖葫芦亦是因睹物思人,一时兴起。
我听流年苏慕晚在寻一故友,此人极有可能为六道首领之一。恰逢毕君武在附近,可借其手除去卫罹诀之余党。我叫上了苏慕晚,以证毕君武是否为她的那位故友。
然视其反应,应不是。
我忽而有些庆幸。不是因毕君武,而是因苏慕晚。
流年与我毕君武本该为我的有缘人,但“本该”之意便是已然错过,故我不会再纠结。
这段日子里,最有趣的莫过于苏慕晚欲寻洛琼华却对我有戒心,但在听闻我知晓洛琼华的下落后又不得不百般讨好我。期间她发现了我偏好甜食,在得知缘由后目中的疼惜不似作假。
如此看来,“苏慕遮”总算于其内心占有一席之位了?
但若仅是“一席”,为何她目光躲闪得好似怀春的少女见着了心上人?
分明是心悦,却自欺欺人。
至于她要寻洛琼华的缘由,流年早便与我明了。我一直未向她表露身份,一来是时机未到,二来是想看看,除却皮囊,她还相中了我的什么。
我曾私下派人将“‘青灯’及‘九转丹’皆现身于神皇墓”的传言散播开来,并将“洛都乾坤图”置于酔芳阁的拍卖行。“青灯”是我故意抛出的诱饵,为的就是钓上莫相问这条大鱼并将其引至神皇墓中;而“九转丹”实为杜撰之物,则是用来试探苏慕晚究竟能为“苏慕遮”做到何种地步。
何况若欲成为我的伴侣,亦是要随我回门接受“姻试”的。
所幸苏慕晚并未让我失望,她的确甘愿为“苏慕遮”冒生命之险。见状,我想我已无需再欺瞒她。
待她得知“苏慕遮”与“洛琼华”是同一人时会作何反应?
我竟有些期待。
预想中的惊喜并未出现,她所表现出来的大多是惶恐,好似唯恐我依然惦记着先前她的冒犯及不识好歹一般。
她倒挺了解我的,我确实很记仇。但报还与否,则视心情而定。
奈何我被她那神似玉面狸的举止取悦了,故我决定既往不咎。然很快我便发现,并非每只玉面狸皆是老实的。
她竟能于睡梦中令我“失身”......且事后跟未曾发生过一般,甚至当着我的面与流年暧昧不清!我让她日后唤我为“姐姐”,此乃反语,不想她竟当真了!
我虽对她心存好感,但这并非意味着我愿意委身于她。如今她阴差阳错地褪了我的朱砂痣,依照神门的规矩,我是必定要嫁与她了。
我心有不甘,便以反语相讽,怎料她根本没听出来。
真是气煞我也!
故之后她与我“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的字谜时,我便亦装作未听明白。
反正她本就料定我猜不出来。
不知为何,自第一次见到苏末起,我便对这孩童心生欢喜,不禁视其为己出。苏慕晚倒好,见状每每吃味儿。
好歹亦是桃李年华之人了,竟与一孩童争宠......
苏末领她去见其故友的那日,我恰巧有事无法相伴而行。那日我人虽在鬼界,心却早已飘回到了她的身旁。
在得知她的故友乃是妖王段无洛时,我并未作任何表态,哪怕黑无常与我“她与妖王段无洛正于‘陶然居’三层幽会”亦然。
唯独听闻她妄图“睡美人”。
我急忙赶回到了她的身旁,却见她正任由段无洛靠在自己的怀中。
那一刻,愠怒不可控地溢于言表。
段无洛倒挺识趣的,立马起身坐到了苏慕晚的对面,为他缓解头痛后他还一个劲儿地夸赞我,并慷慨解囊宴请晚膳。
以往未曾与之有过交集,不想竟是如此可爱的一个人。
不知苏慕晚周遭之友是否皆若此?
我不得不承认苏慕晚花言巧语的本事,可惜,我一想到她妄图“睡美人”便心生不悦。
一行人于街上瞎晃时碰见了卓皓轩。他注意到我时,目中所透露出的实则为惊异,而非兴致。只是当他人看向自己时,急忙以兴致掩饰罢了。
好似在“你为何现身于此”一般。
许是一心扑在为我遮挡之上,苏慕晚那时并未发现这点。
与段无洛及卓皓轩分别后,我与苏慕晚回房。前脚方踏入房内,她便迫不及待地掩上了门,勒令我不得在外头招蜂引蝶。
我且未向你讨个法,你倒好,恶人先告状?
最令我气愤的莫过于我冷着脸让她出去“睡美人”,她还真敢往外走!后来这榆木又不知怎的顿然醒悟,没再往前,而是令苏末另开一间房,自己则留下。
我方得知她口中的“睡美人”乃是一则话本,就被她封住了唇、顺势摁到了床上,自称“给你讲‘睡美人’的话本”。
真够无耻的......
正当我以为自己要真正失身于她时,她却没了动作,反而抱我去沐浴。自“朱砂痣”脱落后,我心知这身子或早或晚都是要给她的,故我并不介意,然其此举无疑令我为之动容。
我亦曾想过若是她过不了神门的“姻试”我当如何,如今看来我只能选择携其私逃。
那夜我蓦地发现她的容貌及身段似乎与之前不一样了。起初我以为是错觉,然后续之事鉴明了此非错觉。
途经距离神皇墓近五百里外的一家逆旅时,因我考虑不周,给予了莫相问可趁之机。当我看见床上空无一人时,心房亦顷刻间变得空荡荡。
我慌了神,不断地苛责自己,为何不守在她的身旁。
所幸之后我赶上了,将她救了回来,但她已然为莫相问所伤,且脖颈右侧有道吻痕。
理所应当地,我于此处烙上了一道更深的吻痕,以除去莫相问留下的痕迹。
她是我的。
后逢守陵赢勾之后变节,她因我被羞辱、置死生于度外而屡次发怒,那模样像极了一位暴君。
没来由地,我忽觉相较于我,她更适合为王。
她就是为王权而生之人。
历经千辛终达神皇墓。苟且偷生我的这回相对了人,“姻试”进展得十分顺利。她待我极其真诚,就连过往亦未想过欺瞒我。
本可与子成,奈何我已然形体缥缈,是“朝生暮死”亦不为过。
恐其伤悲恐其落泪恐其徒挽留,我竭力隐瞒,不想仍是被她发觉了。
流年先前诉于我的“转机”,我未曾放在心上。而今万万未想到这“转机”竟真的存在,且为杜撰之物“九转丹”。
然我却期盼其未曾现于世间,如此,苏末便不会死在我的眼前。
归根结底,错皆在我,我不该心软放任苏慕晚领她入墓。
苏末的肉身是骤然消散的,我未曾听闻这世间有这般离奇之事,我自己除外,故我知晓她并非一般的妖族孩童。
或许她还活着。
如此甚好。只是,于我而言,她已然不复还。
莫相问的尸身内竟孕育出了寄生物“锁阳”,据卓皓轩所言,不多时神皇墓内的一切都将为其寄生。
苏慕晚闻言想方设法地服我跟她一同离去,我心下一横,迫使自己无动于衷,甚至对她眼中的苦苦哀求视而不见。
非我狠心,而是我走不得。
为后辈,我走不得;为神皇,我更走不得。
神门仍在一日,我便守一日,直至身死。
哪怕明知守不住。
这便是王。
纵然苏慕晚仿佛就是为了王权而生的,但目前的她,还是差了些火候。
我不愿她用尽一生来铭记我,是因这样于其而言不公。已故之人便再无知觉,徒留仍活着的人暗自神伤罢了。她尚年轻,往后定会遇见真心相待之人。
而那红绳......不知何故,我只当是物归原主,还望其勿要为之困扰。
如今想来依旧万分庆幸,庆幸当初讨到了她的一个承诺,庆幸那日自己将“心头血”浸入了她的眉间。
......
来年,洛都的琼花还会开吗?
我看不到了。
世人常言道:“祝辞难尽意,三令作五申。”我已然向她了两遍“晚安”,而今仍欠一遍,不知纸上所写的作不作数。
众生皆苦,离散为常。
可有青灯引,渡我众生殃?
※※※※※※※※※※※※※※※※※※※※
好了,睡觉,晚安。
接下来我开始备考期末考了,所以更新不一定有了(可能有可能没有,视复习进度而定),寒假恢复正常。
改一下安排,还有一章重要的剧情线,是穿插在现实世界的。下章放出,在第三世界开始之前。
不知道为啥,大半夜码着码着突然哭出声。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总能想到洛琼华释然一笑,表情破碎,肉身一点一滴地在空气中消散,口中喃喃着“苏慕晚”三个字。
洛都的琼花再也不会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