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胎(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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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南睡熟了。橘色床头灯,勾勒出她鼻尖和睫毛的形状。呼吸之间,身子微微起伏。大概是女孩子用的沐浴露一类,在空气里漂浮着浅浅淡淡的玫瑰香气。

    从前下山捉鬼的时候,徒儿应邀独自出山,在垚山叫做“出秋”。出秋一般都是由年长弟子带着,以指导术法,顺便保障安全。

    衡南出秋那次,是盛君殊带的。运气不好,在山中镇,户与户之间隔着二三十里,中间又要上山下山,一天下来,饶是他都感觉要断了腿,回头探看一下师妹,衡南正把裙子挽着,漆黑的大眼睛闪烁,面如土色地同他对视几秒,忍不住“嗤”地笑出声。

    他转过去,二人一声不吭地继续上山下山。

    镇上就一家客店,客店里剩下一间空房,他知道师妹怕虫,把床让给衡南,自己也不讲究,铺了席抱着刀睡在地上。仰躺下去,突然发现屋顶上还闪着光。

    “这房顶还是破的。”

    衡南躺在床上“嗯”了一声:“我看见月亮了。”

    是夜山里降温,深秋时节,晚上竟然飘起大雪。垚山内门弟子,洗髓之后都是阳炎体,那也不代表完全不怕冷,两个人木着脸,让西风吹得瑟瑟发抖。

    衡南实在睡不着了,翻个身起来,从怀里的布袋里倒出几颗麦芽糖递给他。

    他顺手接了,也把酒囊里的酒倒出来给师妹分了,两人吃着糖,喝了几杯酒,又哆哆嗦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因实在太累了,聊着聊着就睡了。

    那时山上凶险,画符等不及烧,差点烧到手指,忙不迭劈来劈去,剑都砍豁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不过有个伴陪着,心里总感觉踏实一些。两个人在一起,反而能心无旁骛,顺顺利利地把出秋过了。

    盛君殊独居有一千年了,没想到物是人非,师妹依然睡在他身边。盛君殊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好像今日出秋已尽力了,闭上眼睛安心等明天就好。

    盛君殊难得枕着手臂,侧过去看着衡南的脸思考人生。被子窸窣响动,衡南翻了个身,落下的手指尖碰到了他的衣服角,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眉头皱起。

    再然后,又滚了一周,额头抵在他心口。

    盛君殊:“……”

    被子滑落半边,衡南毫无感觉,她的手臂搭上来,一点点箍紧了他的腰,整个身子钻进他怀里,上上下下磨蹭半晌,调整了个被完全笼罩的姿势,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呼吸均匀且沉,睡得熟了。

    盛君殊僵硬地让她抱着,手一伸,轻轻地牵起被子角,盖住她的脊背。

    自古以来,异性相吸,阴阳互补。衡南现在这副至阴的身体,在没有意识的时候,完全控制不了地被阳炎体吸引,趋向,靠拢。即使是个阳炎质的木头桩子,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抱上来,这不能怪她。

    反正左右睡不着,盛君殊顺便帮她调理一下身体。

    把衡南贴在他胸口的那只冰凉的手掰下来,先握着暖了片刻,右手十指嵌入指缝,扣紧,掌心相贴。阳炎质灵火顺着经脉运转,周而复始,但是等到转到震位,脉门滞涩,他这股灵火,竟然越堵越多,怎么也过不去了。

    盛君殊将衡南的肩膀揽住,半抱着她倏地坐起身,寻到脉门位置,大概是右脚到右腿之间。

    他的掌心贴住脚踝,向上试探,隔着皮肉,竟然隐约摸到一处断口。

    盛君殊冷汗涔涔,握住女孩的腿试探,右腿靠近脚踝的位置有旧伤,不是寻常的骨裂、骨折,是皮肉之下骨头生生拗断,正骨的时候又没接准,竟然到现在还错着。

    盛君殊握着衡南的脚腕正诧异,没注意到他一摸,把衡南给摸醒了。

    衡南记得自己躺下的时候是平展展睡下的,专门睡在豪华大床的边边,两个人之间隔了半米,是互不扰、相互尊重的安全距离。

    黑洞洞的夜里醒来时,人靠在他怀里,一只手让他紧紧扣着,一只腿让他触着,当下浑身颤抖,汗毛倒竖。

    盛君殊反应敏捷,在她咬过来之前错开了肩膀:“衡南——”

    盛君殊还扣着衡南的手,松开她的脚踝,迅速将另一只手腕也扣住,反身摁在床上:“听我。”

    手决不能松,巴掌他躲得开,但是师妹的指甲还没剪。

    话音未落,衡南一脚蹬在他肋骨上。

    盛君殊愣了一下。

    倒不是衡南的力气有多大,她现在这副身体孱弱,踢落在他身上都是挠痒痒;而是因为,盛君殊做了近一千年的掌门,不天下无敌,起码也从没给任何敌人近身机会,更何况是毫不设防地、让人快准狠地蹬在靠近心口的位置。

    这第一个人,是他师妹。

    盛君殊撒了手,衡南一跃而起。

    寻常女孩趁此机会,必定是哭着跳下床赤足逃跑,把门一关,把变态反锁在内,再跑下楼呼救。

    盛君殊就破罐破摔地等着她跳下床,再按铃叫郁百合来,在底下接着。

    可衡南并没有跳下床。她从床上爬起来,猛推了一把盛君殊的肩膀,将他推个仰躺,一屁-股坐在了他肚子上,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睡衣领口的扣儿都给她揪掉了,那狠绝的劲儿,隐隐约约还带着点千年前干架的姿势。

    但是千年前她在人前,也没有这么凶地干过架。

    “……”盛君殊漆黑的眼睛望着她,让她揪了片刻,猛地一翻身,把战局倒转。

    怪他翻过来的时候顾忌力气,手撑了一下床,不至于压到师妹,衡南就钻着空子一滚,从他臂间钻出来,抬起腿从背后跨扑到他身上,坐直了,再次驭上了他这匹烈马。

    风声过颈,盛君殊头皮微麻,下意识低头,不过他猜错了,衡南没有恶劣到揪他的头发,只是向后勒住了他的领子,这睡衣让她糟践得又崩了一颗扣子。

    盛君殊脑子一团乱地把扣子捡起来握手心里,看她哭得太喘,让她歇了两秒,自己也冷静了两秒。估量了一下到床头的距离,一个滚翻,衡南抛落在床上,了个滚爬起来,趁他没起身,又一脚往他的脸上踩去。

    盛君殊利落地往侧边一滚。床是意大利生产的,相当柔软,衡南一股劲儿踏空,就像孩踩蹦蹦床一样,向前扑在了床上,那瞬间,盛君殊把她掀起的裙摆“唰”地拉下来盖住腿,抓住她肩膀把人掉了个个儿,扣住两手,回归了最初的状态。

    黑峻峻的眼睛看着她,含着点怒意:“还吗?”

    衡南别过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滚,枕头上洇湿了一片,两眼通红,只抽抽搭搭地哭。

    盛君殊放开她,眸光平静,实则非常狼狈地捏住敞开的、几乎变成深V领的睡衣,掩住露出的皮肤。

    “你的腿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这句话问出口,衡南瞳孔一缩,好像被触到了逆鳞,颈间的渔线拽断,扬手一扔,盛君殊阻拦也已晚了,佩玉划了道弧线,啪嗒砸在墙上。

    盛君殊眼睁睁看见落在地上的灵犀碎成两半,没想到衡南能不懂事到拿法器撒气,怒火顿时直冲头顶,扬起手:“你——”

    衡南闭上眼睛,睫毛颤了颤,冷冷偏过头去,自己把头发拨开,完完整整地给他露出半张苍白的脸来。

    盛君殊深呼吸,再呼吸,感觉还没人,自己好像先挨了四五巴掌,手指蜷缩,捏成拳头。

    他慢慢地下床,把碎成两半的灵犀从地上捡起来,扭过身,伸出一指虚点两下她的额头,沉沉道:“……你等着。”

    盛君殊刚拉开被子,衡南坐起来,赤足踩着地面。

    “干什么?”盛君殊警惕回头。

    衡南低下眼睫去,背对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脖颈,低低道:“我走了。”

    盛君殊把被子一撂,厉声道:“回来睡觉。”

    衡南让他一凶,停了停,一声不吭地躺回了床上,僵硬得好像一尊雕塑。

    盛君殊躺在床上,衣衫狼狈,手心里捏着两枚纽扣、两枚碎玉,微抿薄唇,越想越睡不着,扭头冷然瞥了衡南一眼,坐起来“啪”地关了原本留着的台灯。

    衡南在黑暗里瑟缩了一下,不过也识趣地没吭声。

    后半夜,窗外花园里虫鸣响动,万物沉眠。被子窸窣响动片刻,微凉的柔软身体,滚了几滚,又蹭到他怀里,箍紧他的腰,脸儿安然靠着他胸口,呼吸匀而沉。

    “……”

    盛君殊顿了顿,半晌,冷着脸摸了一把师妹后脑勺冰凉的软发,给她盖了一角被子。

    姽丘派人马联合朝廷攻上垚山的那一日,外门弟子全军覆没,内门抵挡不住,三师妹白雪守在门边,第一个触门柱而死,随之“垚山”二字牌坊跌落崩塌,碎成粉末,入口沦陷。

    等他酣战足足两个时辰,分心注意到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尾巴衡南不见了,心里一颤,抬头看过去,旁边的山上果然有一道衣袂飘飞的人影奔跑向上,细细弱弱的,仿佛乘风就能飞去。再后面,是蝗虫似的人影。

    那是通往天书藏洞的路。

    心里不知为什么,慌乱得很,他定了定神,方才稳住:“衡南回来。”

    衡南一个人,根本护不住天书,应该不至于这么犯傻。只要人回来,他牡棘刀在手,不能撑到最后一刻,最坏也不过是个玉石俱焚,“衡南,回来!”

    往常他叫一声,哪怕他不叫,一个眼神过去,师妹自己就微笑着地朝他走过来,这回他叫了四次,足足四次,衡南置若罔闻,那身影已走在山巅,退无可退,才轻飘飘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平日乖巧温婉的师妹,从来没拿这样直白而陌生的眼神看过他。

    那一眼里含着泪,泪里带着乖戾、自嘲、还有很浅的不甘。后来的好些日夜里,他总是反复琢磨这一眼,猜测师妹这些年是不是其实恨他,分明是讨厌他。

    “天书在,我在。”

    她回过头去,无谓地淡淡一笑,纵身一跃,与天书同陨。

    直到今日,手里攥着两颗纽扣、两块摔碎的灵犀的今夜,他似乎才明白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