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港(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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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喝醉了?!”

    “你在什么。”盛君殊垂下眼, 有点严厉地瞥她一眼,“我们垚山禁酒。”

    衡南挣扎不开,比出的中指几乎给他戳出个酒窝。

    而盛君殊毫无反应。衡南往他身上一倒, 颓然放弃。

    他突然一动,衡南吓得双手抱头,盛君殊只是把她放开,口气略微教训:“师妹,男女有别,还没成婚,以后别这样了。”

    然后, 衡南挡在头上的手被他掰下来,握在手里, 他的手心滚烫:“衡南,来。”

    “干什么?”她看盛君殊的眼神里充满了人设崩塌的震惊和不信任。

    盛君殊将她拉到书桌前, 从容坐下:“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想出来了, 师兄给你讲。”

    他在空荡荡的桌面上仔细地翻了一页, 衡南转身便跑, 让他一把拽住裙摆。

    转过身, 盛君殊正仰头看她, 眼珠澄澈,表情认真而稍有些茫然:“我讲得不好?”

    “不是!”衡南捋了捋头发,欲言又止,“你……讲吧, 快讲。”

    他还是那么看着她。

    “快讲啊。”衡南替他着急。

    盛君殊低下头去,声调缓和,不疾不徐,竟真的开始从“天地玄黄”开始讲起,引经据典,边讲边观察她的表情。

    听了半个时天书,衡南俯身趴在了桌面上,头发滑落至颊侧边:“师兄。”

    她绝望地:“我可不可以拿把凳子坐?”

    盛君殊歉疚地起身,四下回望。这是卧室,不是书房,书桌旁边就一把椅子。他,“你来坐,我站着讲。”

    衡南又捋了捋头发,试探道:“我们可不可以躺着讲。”

    盛君殊顺着她的眼神看了一眼床,神色陡变,红爬至耳尖,训斥:“别胡闹,快来坐。”

    衡南摇头。盛君殊冷着脸坐下,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往旁边挪了挪:“你过来,这边条件不好,我们挤一挤。”

    衡南:“?”

    挤有不同的办法,一人半个屁股也就算了,大不了就是扎个马步,没想到是这种挤。

    衡南脸色涨红地坐在他怀里,盛君殊从背后握着她的手,阳炎体余晖将她完全笼罩,声音就悬在她头顶:“我带你写一遍。”

    “师兄。”

    “怎么了?”

    “……你以前经常跟你的师妹们这么挤?”

    盛君殊的脸色都变了。低头看看,这椅子很宽,除了握着她的手,他完完全全没碰到衡南一个衣服角啊。这样揣测他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加个“们”?

    衡南半晌听不见回答,一抬头,迎来了一记爆栗,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抱着脑壳趴在桌上,又让盛君殊从后面搬着肩膀掰起来,顺着她脊梁骨一敲:“坐姿不端。”

    衡南像十字架上钉死的耶稣,木着脸让他带着写了十分钟,盛君殊松了口气,从椅子上跨下来,俯身看着她:“懂了吗?”

    衡南把头点得像捣蒜:“嗯。”

    盛君殊茫然看着她,神色依然很平衡,眼珠微微转动:“没听懂也没关系,心法本来就有些抽象,我再给你讲一……”

    “我懂了,真的懂了师兄!”

    大约是末尾的那个“师兄”敲在盛君殊心坎上,他的眼睫微微一动,认真地看过来:“听懂了,那你给我复述一遍心法演绎。”

    “……”衡南慢慢看向空无一物的桌面。

    她沉默片刻:“氢、氢氦锂铍硼……”

    抬头,盛君殊点了下头,仍然鼓励地看着她。

    衡南:“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3.14159265358979!”

    盛君殊怔住,衡南的心提到嗓子眼。

    只见他注视着她,黑眸中浮现出震惊、迷惑、怅惘等多种情绪:“你全都会了啊。”

    衡南拧眉,咬住下唇。

    盛君殊垂下睫,似乎在认真沉思自己为什么还要讲这一遍,沉思了一会儿,他抬起眼:“我送你回去吧。”

    衡南:“不用……”

    “不行。”盛君殊很坚持,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来,“太晚了,我送你到门口。”

    卧室就那么大,亦步亦趋,走到了床边,衡南反拽住他:“师兄,我到家了。”

    盛君殊放开手,矜持地一点头:“好,早点休息。”

    衡南刚爬上床,眼看他转身就往房间外走,一个飞扑,倾身一把抓住他西装后摆:“你进来坐坐吧,师兄……”

    “这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衡南木着脸拽着他,“你讲的那么辛苦,难道不配让师妹给你倒杯茶吗?”

    盛君殊叹气,师妹总是如此客气,老是要回礼,太过拘束也不好,就依言爬上了床。

    衡南抱着熊看他。

    盛君殊歪头盯着熊,神色逐渐冻结:“他是谁?”

    衡南怔住,低头看了一眼,没错是熊啊。

    还没出口,熊就让盛君殊一把夺过去,远远丢在了一边,语气冷凝:“你让我进来,就是让我看这个?”

    他往前爬了一步,衡南向后蹭了一步,盛君殊又向前爬了一步。

    衡南脊背贴住了墙壁,盛君殊撑着墙,居高临下地看她,他眼睫浓密,眉眼之间的寒气陌生:“衡南,你要是不喜欢……”

    他话倒还温和:“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去给师父讲。没必要为了同师兄赌气,把自己搭进去。”

    话音未落,牡棘刀出手,软韧的酸枣树枝条猛然抵住熊咽喉,把蝴蝶结上那一大颗水钻瞬间爆:“我看他像妖族的。”

    衡南揪住头发。

    我看你才像妖族的!

    “别哭了。”盛君殊的手轻轻抚在她发顶。

    衡南扒开头发,仰头瞪他:“看清楚,我没哭!”

    四目相对,盛君殊总是定定的、一眼能将人看穿的眼珠里,如雾浮动,稍有些困惑,眉梢眼角现出青涩的少年气。

    盛君殊伸手,把嵌在墙上的师妹揭下来,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开始很轻地摸她的头发。

    笼在阳炎体的温度中,被这样顺着头发,可耻地很舒适,衡南的挣扎停歇,保持一动不动。

    一片安静中,盛君殊垂着眼,非常专注地摸了一会儿,似在安抚,带着薄茧的手指渐渐向下掠过耳廓,很轻地摩挲了一下冰凉的耳垂。

    衡南一个激灵。

    如果是几个月之前,被这样碰一下,她肯定视作挑衅,一口咬上去。但是经过了某些事情,这一下又激起了某种难以言的感觉,和混沌而锐利的预感。

    衡南脑子里一片混乱,开始乱想:他是不是,想要——

    其实入丹境那次,回想起来,过程全记不得了,像画完油画,蹭在衣服上的一抹颜料。痛苦没了实感,脑海里只剩下一点清浅的、极其模糊的轮廓。

    但越是因为有点回想不起来,反倒使得掩埋的兴奋和好奇露出尾巴,似乎还叫嚣着再体会一次,清晰地重现那种感觉。

    光是这样想,头晕目眩,心跳已乱。

    盛君殊停顿了一下,顺着她的耳垂摸到了脸颊:“脸怎么这么凉。”

    又从脸摸到了冰凉的脖颈。盛君殊疑惑地停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一扣不得了,盛君殊大骇:“你怎么变成极阴体质了?”

    衡南:“……”

    “不怕,”盛君殊先一步安抚她,立即扣紧她的手,掌心相贴,“师兄帮你调。”

    阳炎之气从掌心灌入,迅速流向她四肢百骸。

    盛君殊握的是刀,指节、掌心茧稍多,掌心却柔软,刺痒和柔软的交错扣着手指,晕出一股似痛非痛、似痒非痒的感觉。

    阳炎之气周转全身,衡南眯起眼,贪恋这感觉,就半推半就没挣开。

    过了一会儿,她已经脸色发红,额头冒汗,他还在继续。

    盛君殊现在没有意识,体内阳炎之气,整个儿失控暴涨,全往她身体里灌,衡南开始抽手,让他紧紧扣着抽不开:“师兄,师兄……”

    衡南感觉自己快被烫熟了,惊慌失措尖叫起来:“盛君殊!”

    盛君殊这边也奇了,不管怎么灌,师妹还是那副阴气沉沉的样子,两肩灵火就是点不起来,他正上火,师妹还乱跑,一着急,一把将她压下:“别动。”

    “放开我师兄……师兄,”衡南嚎啕大哭,“老公!老公!!”

    盛君殊撑起来,衡南立刻滚过去贴住墙降温,哭得差点背过气。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翻了个身,就看盛君殊定定地瞧着她,嘴唇微抿,眉宇间横亘尖锐的戾气。

    “怎么哭成这样?”他眼神发冷,语气平淡,“谁是老公?指出来,师兄帮你他。”

    ……

    黎浚本来趴在酒吧台上烂醉如泥,是让楼上的声音惊醒的。

    他揉揉眼睛,东倒西歪地走着,就听见楼上女生又哭又叫老公,天花板上吊灯一个晃成两个。

    “真……够厉害的。”他满脸晕红,了个酒嗝,原地转,恍惚了好半天,才回忆起了醉到之前的事情。

    开了红酒,还开了俄罗斯烈酒混着喝,空瓶摆了一橱台。喝那么多瓶,盛君殊就是不醉,还一直条理清晰地边灌他边跟他聊天。

    他当然也不是为了纯聊天,他知道天师想要信息,他就拿点儿信息做钩子,他有自己的算:他十五岁开始赴酒局,这么多年星港应酬酒会上就没有能喝过他的,只要把人喝晕了,什么事都办妥了。

    ……喝到一半,感觉这样不行,但又觉得收手可惜。趁着没醉,赶紧把支票掏出来:“我爸给你多少钱,我给你。你不是医生,治不好我爸的病,带着女朋友玩一圈就回去,我们家的事情别再掺和。”

    盛君殊好像是收了。

    然后他放心地醉倒了。

    ——收了吗?

    黎浚东倒西歪地扶住柜子,低下头,在自己衬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支票。

    “砰。”他举在眼前,看了半天,彻底醉倒。

    房间里,盛君殊的电话震个不停。

    男人已经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毫无知觉。

    衡南爬过来,艰难地拿他的拇指开了锁,肖子烈的信息糊了满屏,每隔五分钟一跳:“师兄。”

    “师兄师兄!”

    “王姨到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

    “师兄,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手机被偷了?”

    衡南背靠着墙,木然窝在床上回信息:“他去不了了,你们先走吧。”

    “师姐?!”

    肖子烈一个视频电话过来,衡南关闭了摄像头。

    “师姐,你和师兄在一起吗?”肖子烈背后是夜色,应该在室外,哈气跺脚。

    “嗯。”

    “怎么回事?不是好今天去看……”

    衡南的语气冷淡:“他醉了,走不了。”

    肖子烈沉默了数秒,猛然笑出声:“你逗我,你忘了师兄之前怎么我们的?”他夸张地学了个横眉怒目的表情,嗓音压低:“‘谁点的酒,!’”

    “你等一下。”衡南把摄像头开,对着盛君殊仰拍下去,指尖捏住他的下颌,对着摄像头全方位展示,“看到了吗?”

    肖子烈像老花眼一样凑近镜头看了半天,猛地向后一退,好像被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灼伤了眼睛,完全失语,露出了愕然迷惑的神情。

    “你们先去吧。”衡南,“把狐狸给我留下。”

    “我靠。”肖子烈为难地回了下头,撒娇道,“师姐,你难道让我和王姨单独一路?”

    “她又不会吃了你。”衡南眼皮一掀,“她也不会嫖了你。”

    “……”肖子烈愤然挂了电话。

    他觉得师姐变了。从前师姐温暖如春,自从嫁给师兄以后,她就被冷漠无情的师兄给腐蚀同化了。

    衡南叹了口气,盛君殊的手机还在在她手里,她退出对话框,忽然看到了什么。

    微信列表很长,翻都翻不到尽头,最上面是“南南”,不是他备注了南南,是衡南的微信昵称就叫南南,摆在那里,莫名地显得很亲密。

    对话框里还留着那个黄澄澄的微笑,再往前翻,他们只有今天的聊天记录,他:“回房间,画符,锁门。”

    下一句是:“拍照给我。”

    衡南翻了一下别的记录,看见他跟别人聊天也是这样,连一个“好”字,都要妥帖地跟上一个句号。

    他的手机跟他的电脑桌面、办公桌面一样,乏善可陈,壁纸是系统自带纯色,所有的应用规规矩矩分好种类。所有的社交软件,包括信息,一个红色提示都没有。

    没有推送,连个游戏也没有。

    衡南下了一个贪食蛇,又下了一个僵尸。

    ……实在太无聊了,她退出来,忽然又看见了备忘录。

    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点进去,被突然涌出的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晃花了眼,不过加载完毕后,最上面却是加粗置顶的“衡南”二字。

    骤然看见自己的名字,衡南心跳起来,点进去看,里面只有三行字:

    -定期喂

    -不能丢

    -有耐心

    “定期喂”后面加了一个星号。衡南上学做笔记的时候,喜欢给易错点后面标上星号,标了一次,大概是提醒自己一次。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能丢”后面加了两个,就是提醒自己两次?

    那“有耐心”后面跟了七个,拉出了一横排的星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