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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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式各样的旗袍, 旗袍贴合身材,勾勒出女人的妩媚。

    她偏好孔雀蓝,桃红, 带刺绣的,镶嵌亮片宝石的。指尖一支薄荷香烟,烟身细细,烟雾像蛇。柳叶眉,稍显硬气的细长的眼,攻击性的美。

    妹妹摆弄匣子里的荔枝,粗糙的表皮湿漉漉的, 剥开一个,“只吃新鲜的荔枝, 只喝现磨的咖啡,大姐像杨贵妃一样。”

    “杨贵妃可不喝咖啡。”女人轻哼一声, 玉珠样的荔枝夺来塞进口中,“我家里的钱, 买我喜欢吃的, 喜欢穿的, 这有什么错。”

    “遇到喜欢的男人呢?肯不肯放弃这样的日子?”

    她想到什么愉快的事, 轻轻地笑:“那要看什么样的男人。”

    当然柜子里也不只旗袍, 还有各式各样的西装。她梳背头,穿西装,可以跳熟练的男步,拿着手杖, 挑挑眉,可以跳风流的爵士。

    名媛们掩口而笑,高脚杯在她指尖晃动,媚眼如丝,“我梦想的日子……可以和我爱的人创造一个帝国。”

    “嫁给张公子,也许还能做这种梦。”有人,“耀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怕不行咯。”

    她轻嗤:“我老公很厉害的。”

    “不是开饭馆的吗?”女人们都笑成一片。

    颊上驼红,握着杯子晃一晃:“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老人的脸色阴郁。

    这里又是室内。狭的圆桌。吊扇在旋转。

    塑料的桌布,苍蝇降落在盘子边缘。

    年轻夫妻坐在对面。男的剑眉星目,头却低着,表情为难。女的穿一件宽大的衬衫,袖子挽到肩膀,脖子山搭着条发黄的毛巾,没有画过的眉毛断了半截,好似把缺点无所畏惧地暴露于人前。

    脸上脂粉不施,她随意地用毛巾挥开盘子边上的苍蝇。

    “爸爸,你我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也做到了。”

    她慢慢地嚼着米饭:“我们要开第二家分店了。”

    老人摔下筷子,拂袖而去。风扇仍在转,眼泪掉在米饭里。

    “耀兰。”有人放下筷子,搂住她的肩膀,头靠在宽厚温暖的,带着轻微汗味的胸膛里。

    剪彩。

    鞭炮声刺耳,人声鼎沸。

    男人送了她一枝花,是从宾客花篮里面悉心挑选,名品绿牡丹,相视一笑,她将花梗掰断,斜插在发间,马上忙着站在柜台前点钞,人头攒动。

    黑色大理石的柜台,无数递过来的手,钞票上沾着油腻,油腻又黏上拇指,但她很高兴。

    “哇,老板娘头上戴花诶,好漂亮!”

    “谢谢。”她笑得像个孩。

    宾客离开,吊灯下杯盘狼藉。

    有人拖地,背后的肌肉不断地被拉动,濡湿后背。男主人走来:“阿行,别忙了。”

    拖地的男人正当壮年,总是沉默微笑着,一双浅色的眼睛像海。他什么也没,只是垂下眼,指了指柜台。

    老板娘趴在柜台背后,握着酒瓶,喝了半醉。

    有人把她抱回去。

    “我们赚了很多的钱。”她手舞足蹈地。

    “嗯。”男主人帮她盖上被子,扭灭台灯。

    半夜里,模糊地睁开眼睛,他坐在床头,在帮她按摩酸痛的腿,“耀兰。”

    “你受委屈了。”他大概以为她睡着了,语气平淡而满怀心事,更像自言自语,“我们以后会有更多的钱。”

    男主人的预言成真。

    越来越多的剪彩,欢呼,热闹。

    大理石的柜台,的二层楼,跑上跑下的点单。

    握住的双手,饮下的香槟,锦衣华服的男女。

    相拥而泣的父女,抚摸她后脑苍老的手,账户里多出的汇款。

    璀璨的水晶吊灯,一整扇八开的玻璃旋转门,铺到门口的艳丽红毯。

    镜子外圈雕刻着缠绕的花叶。丝绸睡衣下露出的锁骨依然美丽,描出柳眉,涂上口红,镜中人回归正轨,苦尽甘来。

    外间的钢琴曲舒缓,高跟鞋踩着节拍,拎起裙子下楼,名贵西装的人耐心地等在尽头,一步一步靠近,挽住他屈起的双臂,无数闪光灯雪片般亮起,迎接王与王后到来。

    落下的绸带与彩纸片,宽敞温暖的轿车,女仆怀里安睡的男孩,明丽的商场,美容院护工柔软的掌心。快乐被定格,变成头版头条灰色照片,“旺夫女”三字旁是她高傲愉悦的笑脸。

    音乐声达到了**,渐缓下去,故事结尾,万物应沉醉在美梦里。乐手收梢,却多划拉一笔,“嗡”地一声,宛如魔咒响起。

    黑不见五指的夜晚。丹蔻抚上男人肩膀,亲吻落在脖颈,扣子一粒粒解开,无数炙热的的爱意涌出。

    他面对着墙,一动不动,好似已经睡熟。

    更多急切的吻落下,手背却被疲倦万分的冰冷掌心压住。

    戛然而止,冰冷的黑暗降临,如五指山兜头盖脸。

    衡南好像被浇了一头冷水。

    同时她也意识到不对:

    她跟着盛君殊“问灵”。问的是屋顶上脊兽,飞檐下铜铃,问的是一切关于金耀兰在祖宅的童年。怎么会看见饭店,别墅,甚至……如同亲历的,躺在被婉拒的床上?

    耳畔嗡嗡作响,像堵了一团棉花,她终于隐约有人在叫:“衡南,醒醒,衡南。”

    盛君殊的声音。

    衡南满头冷汗,骤然抬头,满天青灰,铜铃正在疯狂颤动。

    她听不到铃响的声音,但这恐怖的震动引起了天书的共振,胸口一阵剧痛,有什么东西往喉咙上冲。她胆子很,更加怕得发抖,一抖,骤然喷出一口血来。

    看见血,她脑袋一嗡,整个人瞬间就没了意识。

    “衡南!”盛君殊脸色都变了。

    盛君殊看向受怨气而疯狂抖动的铜铃,符纸如刀飞去,刹那间将铜铃落,铃铛“叮咚”地坠在地上,滚落开,发出闷响。

    盛君殊将软倒的人拦腰抱起。

    “你在哪里?”

    衡南双眼紧闭,躺在急诊室的床上,左手被盛君殊握着。她嘴唇上的血被盛君殊擦拭过一遍,外表看不出异常。

    “先做个心电图吧?”医生征求他的意见。

    “好。”盛君殊握着电话冲她点点头,又问,“你们这里有没有比较好的心内科医生?”

    “希尔顿博士刚从美国回来,本来给后天下午预约的病人做手术的,现在应该有空。但是需要预约……”

    盛君殊直接把黎向巍的名片和电话卡递给她,医生顿了一下:“我现在联系他。”

    “喂?师兄?怎么了吗?”肖子烈那边极其吵闹,隐约还有劲爆的音乐声。

    “你那边什么情况?”

    “……有点麻烦。”

    肖子烈回头看了一眼卡座上抽泣不止的卷发女人,走到了僻静的角落,“你知道她跟我什么吗?”

    金耀兰做事够狠。如果黎向巍曾经是这女人的常客,她原本在的位置应该是个相当高端的会所。

    但他是在一个地处偏远的破败夜总会找到了她,这里的客人,大都是地下蛇头,社会底层。

    女人穿了一身暴露的黑色吊带裙,脸上妆容浓重,眼角纹已经明显,眼角甚至还留着被伤的乌青。想撬开她的嘴,费了一番功夫。

    “黎向巍以前的确常常去她那里。”

    那女人回忆道:“我精通英语、俄语、法语,懂一点经济学和法律,很多人都很喜欢我,他每个月也会要来几次,他高大帅气,很有风度,对女人非常体贴,我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我的意思,我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他每次来只是喝点酒,聊聊天,而且还带着秘书,从不和我过夜。就算开好房间,也是出去办自己的事,凌回来带给我早餐。办什么事,我不敢问,但我怕这样下去留不住他……”

    “我一时糊涂,在酒里加了料,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了关系……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很生气,我从没见他这样生气……”

    从那以后,黎向巍再也没有找过她。

    肖子烈问:“孩子是那一次?”

    女人顿了一下:“我不确定。”

    “不确定?”肖子烈气笑了,“怎么可能不做亲子鉴定?”

    “做了亲子鉴定。”她向下看去,嘴唇在酒精的刺激下颤抖,声音忽强忽弱,仿佛在鬼故事,“当时,我也只是想搏一搏。黎太太就在旁边盯着,她的脸色好可怕,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黎总在桌子下面悄悄用自己的头发换掉了沅的头发……”

    “沅就这样被接回黎家,我想她一辈子荣华富贵,所以我……我不该这些。”

    盛君殊捏着鼻梁叹了口气。

    医生把衡南推出来,把印出来的报告地给他:“心电图没问题……”

    盛君殊挂掉电话,开始看报告。报告上显示衡南的心跳清晰有力。

    护士倾身问他:“盛先生,希尔顿医生明天下午三点会诊可以吗?”

    “能麻烦他现在过来会诊吗?”盛君殊礼貌地看着她,“我太太现在昏迷。”

    护士:“好的。”

    医生很想提醒他,这不叫昏迷,这就是普通意义上的昏睡而已。

    有钱人的游戏,唉。

    半个时后,金色卷发、蓝眼睛的希尔顿医生匆匆来到医院观察疑难病人。

    现场气氛一点都不严肃。因为衡南醒过一次,让盛君殊喂了点水,扶着上过一次厕所,又睡过去。

    这能有多大事呢?

    希尔顿医生看了两眼病例,听了听衡南心跳,颇感失望,表示一切“no problem”,还宽慰地拍了拍盛君殊的肩膀。

    “做个B超。”盛君殊提议。

    “Well...”希尔顿开始转折,但是拗不过病人家属坚持,还是把人推进了彩超室。

    盛君殊在外面等了好半天都没结果,忍不住推门进去。

    衡南应该已经被扫过一遍,正毫无意识地躺在诊床上。两个大夫举着探头,坐在电脑屏幕前,面色惊恐,喘息不止。

    “这怎么了?”盛君殊有点生气地把衡南翘起来的衣服拉了拉。

    更生气的是除医生外的人都闯进来了,这两个大夫居然毫无反应。

    希尔顿从房间走出来,不信邪地拍拍那两个人,亲自坐在显示屏背后。

    拉了拉衣服,衡南的胸口再次被探头扫过。盛君殊也迈步绕到希尔顿背后看着屏幕。

    “Well......”

    希医生well了半天,椅子忽然咣当一倒,往后栽,盛君殊一把撑住他的肩。

    他也在屏幕里看到了。

    衡南心脏上有个巨大阴影。

    或者不能叫阴影,超声波根本探不到心脏边界,胸腔里就是一大团毛线球一样的阴影,还在跳动。

    希尔顿:“我不知道……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没见过类似情况,它超出我的专业知识范围。”

    盛君殊:“……我理解,这确实……很惊人。”

    “她真的活着吗?”

    “对,我刚才扶她上过厕所……”

    希尔顿开始摇头,剧烈摇头:“我不认为她能坚持到今天晚上。”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见醒过来的衡南正挣扎着从仪器里爬出来,盛君殊跑过去扶住她:“坚持一下,现在在检查。”

    她不太情愿地“哦”了一下,又躺下了。

    希尔顿看衡南的眼神跟看活的丧尸没区别。

    “你折腾那洋大夫干嘛?”

    病房里,肖子烈大声教训盛君殊,“你还用B超照天书?我真的服了你!”

    有时候他真的搞不清楚大师兄的脑回路。

    盛君殊无言以对:“别吵。”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错,就算是玄学门派,也应该跟随时代发展,网络,搜索引擎,面部识别,他运用一切现代科技减少办案的难度。

    他本来确实是希望能通过外科手段——不把天书剖离,至少减少一点衡南的痛苦。

    但是失策了。

    外科手段好像没进步到这种程度。

    肖子烈坐在了衡南床边。她的袖子卷到肘部,苍白的手背上扎着针。无法诊断病情,所以护士给她吊的是葡萄糖。

    “快点给师姐办出院。”肖子烈,“我不想让师姐上国际新闻,然后你假造一千年的身份被发现,造成社会恐慌,垚山阳炎体全体送进实验室。”

    “你电影看多了吧。”盛君殊没好气地断,看了眼吊瓶,语气放轻,“这瓶完就走。”

    “你到底是怎么‘问灵’的?”肖子烈咄咄逼人,“师兄你灵咒课不是满分吗?”

    废话。盛君殊想,他什么课不满分?他连房中术都……

    盛君殊叹了口气:“檐下铜铃年代太久,吸满了怨气。天书上通神,下通灵,铃一晃,衡南通灵了,自己控制不住。”

    “你是不是故意的?”肖子烈古怪地问了一句,“上个案子你让师姐通神一次,这个案子你又让师姐通灵一次,你对双修有什么执……”

    “住口。”盛君殊脸色吓人地断他,站起来看看吊瓶,调停旋钮,喊护士拔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