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镜(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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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急送是盛君殊取的, 两尺见方一个箱子,挺沉,搬上来时他还在电梯换了一次手。

    渗漏出的水沾在手上, 他警惕地闻了闻,没味道。

    也不知道她到底买了什么东西。

    他看着衡南开箱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塑料泡沫箱子,又从塑料泡沫箱子里取出一个更的盒子,从盒子里掏出来半个木瓜。

    衡南装好勺子,心地揭开保鲜膜,才吃了一口, 就发现盛君殊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她看。

    衡南看了看木瓜,又看了看他, 心里一沉——完了,盛君殊肯定要骂她了。

    他这个人特别节俭, 早饭不超过三道,吃饭绝对不剩, 手帕都要洗一洗反复使用。

    一个木瓜而已, 楼下就是水果摊, 买一个不就行了吗?非得花两倍钱, 这么大老远劳人送。

    让他辛辛苦苦搬上来的那个箱子里, 五分之四的重量都是冰块。

    盛君殊屈起指敲了敲木瓜:“这个多少钱?”

    ……果然问价格了。

    衡南赶紧把嘴里的咽下去,别了别头发,心虚地把价格折了一半:“四十多。”

    盛君殊又从箱子里把切好盒装的木瓜转着看了看:“这个呢?”

    “……三十多。”

    盛君殊脸色严肃:“你喜欢吃这个?”

    衡南像鹌鹑一样乖巧点头。

    盛君殊什么都没,提了口气走到阳台去了。

    衡南松一口气。

    “扑通——”三毛跳进装满冰块的箱子里, 快乐地滚来滚去,骨骼嘎巴嘎巴作响。

    冰箱啊,它最喜欢。

    盛君殊在阳台上给张森电话。窗外是飞絮般的雪,墨绿的树顶、街道披上一层糖霜似的白。

    他用手指在水雾上无意识地画了几笔。

    师妹太可怜了,盛君殊想。

    他转了两万多块钱,她挑来挑去,就买了个几十块的瓜,还只是半个,就那半个瓜,还抱着吃得那么高兴。

    张森半个月没接到盛君殊电话,忐忑不已:“老板,张、张经理我盯着呢,他、他、他鞠躬尽瘁,公司正常盈利……”

    盛君殊敷衍地嗯了一声。

    “你这次不是去宣州吗。”

    “是呀……”

    “那顺便给太太捎几斤木瓜。”

    “……”张森惊了一下,“老板,其实……男人不、不能太贪心,我觉得二姐已、已经非常完美了。”

    “什么?”

    张森咽了口唾沫:“什、什么也没,挂了。”

    水和泡沫顺着衡南的手臂向下流淌,从胳膊肘淅淅沥沥滴在地上。

    她搓着头上的泡沫,歪头量这脚下站的这个心形的巨大浴缸。

    化肥袋子漂浮在水里,三毛也站在浴缸里,仰着头学着她的模样搓着几根毛,头上顶了厚重的泡沫,显得身子更,脑袋更大。

    衡南顺着它窟窿眼的方向,意味深长地低眼。用手肘轻轻遮住胸口:“别乱看啊。”

    三毛奶声奶气:“你喜欢大neinei吗?”

    衡南反应了半天,猛地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三毛捂着脑袋:“那你为什么想要大neinei?”

    “我没这么过啊。”衡南心虚地看了她几眼,低头,挤了点沐浴露在手心,“我只是不喜欢中庸。”

    “我以前喜欢平胸,方便跳舞。”她低头看了一眼,“但都已经长这样了能怎么办,就往另外一个极端发展发展。”

    “吃木瓜才没有用。”三毛张开鸡爪,在空中虚张声势地抓了两下,“是按摩出来的。”

    “我~来~啦~”它呲开森森的牙跑过来,把浴缸里防滑垫上的水踩得啪嗒啪嗒。

    衡南也不躲,一脸嘲笑地低眼看着它,临到跟前,它的动作僵在空中,脑袋咔吧一声无趣地垂下。

    “那么多漂亮衣服,你怎么老是穿一个麻袋?”衡南向前一步,俯腰伸臂,作势要抱它,“穿麻袋这么舒服?”

    三毛向后一躲,一屁股绊倒在防滑垫上,“哎呀”一声,四处捡拾飞溅的骨头。

    *

    伊沃剧社解散一年多,很多人联系不上了。

    应约来的,只有社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演员。

    寒石市数日大雪。他们进来的时候,手里提着笨重的大塑料袋,袋子里面装着戏服和化妆品,靴子都浸湿了。抖了抖伞上厚厚的雪,看见剧场萧索的情况,都是一番唏嘘。

    幸运的是,这些社员认得相片里的孟恬。

    “这个胖胖的姑娘是我们老剧迷了,看了两年的剧,每个礼拜都来。”

    另一个人:“这个姑娘是珊珊的粉丝,有一次在后台,她送给了珊珊一捧这么大的花。”

    他比划了一下:“包装得好好的,一枝一枝的都是手叠的那种纸玫瑰,真要叠起来,要费很大工夫的。学生党估计没什么钱,但这心意也是够真诚了。”

    “当时我们都特别感动。”

    “对,珊珊都哭了,就合个照吧,姑娘害羞,一直躲着镜头,送完花就跑了。”

    “珊珊出事了,她就没再来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他们还不知道孟恬已经死去的消息。

    于珊珊前一年五月自杀身亡,才不到一个月,孟恬也死了。

    虽然孟恬从上铺掉下来完全是意外,但盛君殊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点过于巧了。

    剧场的舞台灯开着,几个社员七嘴八舌地还原了于珊珊的形象。

    在他们眼里,于珊珊个子高挑,偏瘦,外貌算不上特别突出,但被包裹华丽中世纪裙里,很有伊沃尔剧中人病态羸弱的美感,在舞台上抢眼。

    至于于珊珊本人,则是一个内敛害羞,话声,非常温柔的人。

    “大厦外边有个污水管。有一次下大雨,我们撑着伞成排走,边走边聊,有话声又有雨声,谁都没听见猫叫,只有珊珊突然停下来。原来有只奶猫在污水管避雨,卡在管道口。”

    “她把伞扔在一边,拿两只手把猫掏出来时,背上都被雨湿了,我们送她回家,她笑着不用了,起伞就走了。”

    “后来又过了一年,我还看见过她买了块蛋糕,一个人蹲在地上给那只流浪猫过生日,真够有仪式感。”

    大家都笑了。

    盛君殊问:“你们私下熟悉吗?”

    众人摇头:“剧团一开始是众爱好者聚集地,工资不稳定,很多人都是兼职的,平时很忙。”

    “珊珊应该也是兼职。”

    “对对,她真的很拼。”女演员,“她经常凌表演完去工;或者,如果我们晚上有演出,她下了班以后晚饭都不吃,直接坐在后台化妆。”

    于珊珊同时兼职好几份工作,衡南想,她一定很拮据。

    她经历过那种连轴转的日子,下班回来,恨不得眼睛一闭睡死过去。即使这么疲倦,于珊珊依然坚持完成每一场演出。

    她应该是真的很喜欢。

    演这个剧是她的精神支柱,或者发泄渠道。

    剧团成员起于珊珊只有夸赞。

    但不可能有人没有缺点,如果有,那只能明这些人跟她不太熟。

    比如,后台是演员们聊天的区域,很多女孩都在后台哭过、发过牢骚,在“三次元”遇到了奇葩的老板,被观众讽刺,甚至是失恋,都会有一群同好过来安慰。

    牢骚几句,劝几句,彼此了解就会增加。

    但于珊珊永远是温柔安慰别人的那个,她从未成为话题中心,她心里有什么抱怨,也从不在后台。

    也许是因为如此,一个演员:“珊珊太好了,从不麻烦别人,对别人却有点不懂拒绝。”

    既然是个兼职的爱好,肯定有人时间排不过来,会请假,于珊珊就是经常帮人顶班的那个,无论谁来请求她,她都会同意。

    男演员:“有的时候,我都看出来她很勉强了,我就劝她,没时间就拒绝,谁都有自己安排啊,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事,都是同好,就帮这一次。但下次她还是会心软答应。”

    话题揭开一角,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回忆类似的细节。

    “有一次换衣服,我看到她腿上有淤青,一问才知道,他们单位老板让新入职的员工周末去帮忙给公司搬库房,她是文员,姑娘坐办公室的,怎么让她去搬货呀?我让她做做样子算了,结果她真的老老实实搬到半夜里,还把腿撞青了。伤了腿,她也不卖个惨,就自己忍着。”

    她们那什么老板呀,赶快换个工作。

    于珊珊的脸色苍白,像中暑了一样,眼珠灰暗,犹豫,好像浸泡在汗水里。她好不容易入职了,再做做看。

    “但她在舞台上还是很抓眼的。”他们一致,“她的表现力非常好,爆发力也很强。”

    “不明白,看看就知道。”

    演员们给他们放了段以前的演出录像。

    盛君殊整整衣领,衡南并肩坐在观众席,三毛坐在旁边晃着腿,灯光暗下,好像看一场电影。

    衡南看不懂。

    因为对白和歌曲都是英文的。

    她扭头去看盛君殊,盛君殊以为她害怕,握着她的手,靠过来耳语:“就看五分钟。”

    黑暗的环境下,热气拂过耳尖,衡南向后缩了缩。

    布景是尖顶城堡,锁链,蝙蝠,蔷薇,组合起来风格一致的暗黑。男演员的扮,简直就像是盛君殊几十年前见过那种烟熏妆“非主流”,地上爬的还有双头连体人,灯光一明一暗,塑造出一种遭遇急变的舞台效果。

    女演员穿着华丽的黑色长裙,脸扑得煞白,嘴唇深红,像熟过的车厘子,黑色蕾丝手套,捏着把羽毛扇子,挡脸低泣,双肩耸动。

    这个女生正是于珊珊。

    衡南听不懂,只是觉得剧情激烈,女生先是厉声叱骂,再是惊声尖叫,把一把百灵鸟样的嗓子拉出了破锣样的嘶声,她像狂兽一样嘶叫了五分钟,伴随着一声枪响倒地。

    特效红绸象征血泊,像海一般表面波动,缓缓升起,淹没了她的身体,倒像是给倒地的女郎轻轻地盖上一床锦被,急促的音乐也变得舒缓优美,好似轻柔的摇篮曲。

    ……

    这就是最后五分钟的片段。

    衡南不用听懂,也能感觉出来。

    最后五分钟,矛盾集中爆发,女郎就像窦娥临死前一样指天骂地,让观众听个撕心裂肺,爆发的归宿,是宁静的死亡。

    她现在也猜出来它为什么众。

    像死亡摇滚一样,传达出的感情过于负面。但有人就是迷恋崩坏倾塌的美感,漫长的死亡则蔓延了这种快感。

    盛君殊一动不动地看着舞台。

    红绸之下,于珊珊伏倒于地,爆发的台词使她精疲力尽地喘着气。

    一双眼睛睁着,没有完成表演的轻松,只有一片虚空。

    盛君殊在她脸上看到一丝熟悉的神情。

    神情属于刚刚被他找到的,与外界完全隔绝的衡南。

    他的心往下一沉,竟然感到一丝惧怕,他回过头。

    衡南莫名地被盛君殊揽进怀中。

    他抱得很紧,衡南能感觉到他胸膛里急促的心跳。

    衡南闻着他领子里的青松味道,觉得身体变热,变软,眼睛眯起,差一点就能碰上他的耳廓,盛君殊在她耳边忧心地:“师兄给你买了很多木瓜。”

    “…………”衡南黑着脸把他推开。

    演员将袋子里的戏服抖出,平摊在地上。

    裙子大都是黑色的哥特风格,只是绑带或裙褶的细节不同。

    她们将裙子拆解开来,外面是皮质的束腰,根绑带交叉,如蛛网将细长的束腰扎牢,里面是挂在腰侧的双袋式裙撑,由铁筋弯成。

    盛君殊单手拎了拎,果然像孟恬室友的那样,有四五斤重。

    “你们这些裙子都是从哪儿买的?”

    “有些是找工厂订做,有些是爱好者自己设计。”她们,“于珊珊的戏服就是她自己找材料做的,她手巧,设计的裙子都很漂亮。”

    “那个胖胖的姑娘,每次都盯着看,羡慕得不得了。”

    衡南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面在速写本上勾勒出裙撑骨架,速涂出层叠的裙摆,裙上长出美人。

    美人撕破面孔,爬出一只巨大的恐龙,一口把男人都吃光。

    笔尖忽然被牵拉地一歪。

    粗糙的纸面上斜拉出一笔,衡南用力捏住笔杆,却好像有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操控了笔身。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缓慢而顺滑地写下一排,她这辈子绝对写不出的花体英文。

    “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就让碧草覆盖我的身体)

    这是根短的铅笔,笔尖写出的却是黑红湿润的华丽字迹,因为她的挣扎,字母e的下弯猛地曳出去,好像一个失控的巨大微笑。

    冷汗一朵一朵绽开在本子上,鬓边滑落出滚烫的轨迹,胸口的天书猛颤起来。

    她……又通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