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镜(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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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把数据记录下来, 衡南在桌子上寻觅:“你看见我顶针了吗?”

    顶针,类似金属圈戒,没有顶针, 缝针容易扎到手指。衡南畏疼,一扎到手,她就不想做了。

    问了半天没人应,回头,盛君殊正背靠床头,心平气和地看着她:“你来,我告诉你。”

    衡南气势汹汹地朝他走去。

    盛君殊让她一盯, 紧张摸了下裤子口袋。

    刚才在桌角看见顶针,他就顺手揣兜里了。

    ——倒不是要故意与衡南为难, 他是觉得师妹这两天一起床就趴在桌子前赶工,话也顾不上, 太过焦虑,恐影响身体, 所以决定逗她一下。

    “在师兄这儿, 猜对了给你。”

    最好能活动活动筋骨, 跟他吵两句也可以。

    衡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她爬上床, 挽起袖子, 在盛君殊讶异的目光中,突然从他上衣口袋开始摸索。盛君殊感觉毛发根根立起,差点控制不住把师妹提着领子丢出去。

    碰到腰侧的时候,他瞬间坐直身子。

    不玩了, 告诉她算了。

    衡南已经顺着西裤索到裤管去了,连他裤脚都捏了捏,没发现有顶针,茫然坐在床上。

    盛君殊悄悄松了口气。

    “衡南……”

    然后她掉过头,盯着他的裤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拉开了裤链。

    才碰了一下,就被人“啪”地在手背上,她叫了一声。

    盛君殊的脖子通红,把她的手腕都快捏断了:“我怎么可能藏在这里让你取?!”

    真的,他常常因为不够变态而理解不了师妹脑子里想什么。

    衡南把手抽出来,看了看上面捏出来的红痕,再看盛君殊盛怒的眼珠,猫儿眼一寸一寸冷下去,凝结了一层薄冰一样的戾气。

    生气了。

    她翻了个身用力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揉着手腕。

    “转过来。”盛君殊气压很低。

    这个事情必须跟她好好道道。

    衡南不动。

    “转不转?”

    衡南不理他,一边揉手腕,一边掉眼泪。

    眼泪对她来就跟止痛剂一样,随时随地挤出去两滴,心里更痛快。

    盛君殊听见吸气声,抓着她的肩膀,指节收紧,衡南还在蛮横抓着被单,力气还挺大。

    盛君殊一用力,强行把她翻过来。

    怕师妹再翻回去,他脑袋一热,直接压了上去。

    “……”衡南动作一滞。

    因为盛君殊从来让着她,从未这么光明正大地释放压倒性的力量,她都快忘却了雄性血液里与生俱来的攻击性。

    头顶的光都被他遮蔽,像四面墙拢起个院,浓郁得只有他身上的气息,她是丢进酒里的活虾,慢慢地溺醉了。

    但是她也莫名地安定下来。

    好像冰雪在烈酒里融化,融成酒的一部分,是她梦寐以求的归宿。

    盛君殊忽然意识到这个动作的不妥之处。

    衡南的睫毛不住地抖着,身体柔软。他感觉热气从领子里往外冒,但又不像是单纯的热。

    冰刀是她的指头,眼神,甚至睫毛,轻轻切割着咽喉,融化的雪花渗入血管,汇成溪奔赴大海,让他忍不住想拔剑驯服,归拢,融化。

    他疯了。对着师妹,他想拔剑抽刀,这怎么能行?

    他不想杀人,这股颈动脉内涌动的欲.望不带杀气,却充满类似的破坏欲。

    衡南的眼泪挂到腮畔,把他的衬衣从腰带里一点点抽出来,刚想擤个鼻涕,闻到衣服上沾染体温的味道。

    她带着细弱鼻音:“师兄,你的衣服好香。”

    不知是不是因为压得紧,把师妹身上的香味全都榨出来了。他没有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倒全是她身上的味道。

    盛君殊的喉结轻轻滚动一下,脑子稍微有些钝重:“……你也很香。”

    “好笑哦。”郁百合抱着一厚沓床单从门口路过,摇了摇头,“你们俩衣服不是我拿同一瓶洗衣液洗的吗?”

    *

    第二天一早,盛君殊开车送衡南到清河师大。

    衡南和孟恬的室友沈莉身量相仿,一起走进校园,像一对密友。

    但他能认得出来:沈莉高瘦,略有驼背;衡南的舞蹈功底让她脊背挺直,但她不挽沈莉的手,独自走着,像个诡丽而缥缈的影子

    盛君殊原地站了一会儿,抛下手头的事,跟了进去。

    “谢谢。”人来人往的食堂里,衡南接过沈莉递过的包子和豆浆,“我给你转账。”

    “不用了……”

    “要的。”衡南坚持,沈莉也就不再推辞。

    早餐才几块钱,但是她也实在不富裕。

    “刚才在窗口,谢谢你啊。”沈莉坐在她对面,复杂地看着衡南细瓷般的皮肤,轻轻,“我还以为……”

    她明明长的是个骄矜的公主模样。

    可刚才在窗口,衡南却告诉她早餐能省两块钱的妙招;转动手腕,从一点剩下的汤底里有技巧地满了一碗免费汤,甚至弯腰在角落里捡到一张外来宾客掉落的餐券,娴熟地吹了吹灰递给她:“有加餐了。”

    很多习惯,是像她这样把一毛钱掰成两半使的苦孩子才能明白的。

    原来这个世界,是真的有灰姑娘。

    衡南有点心不在焉,因为她发现盛君殊忽然给她发了个8888的红包。

    她左右顾盼,食堂里全是走动的学生,没看到有熟悉的人。

    巧合吧?

    “我们天师都很穷的。”衡南垂眼吸着豆浆。

    “我也是。”沈莉幽幽地:“所以才留在师大继续读研。”

    经历室友的意外死亡,其他同学都选择远远离开事发地,师大保研免学杂费,她没有远离的资本。

    “你会梦到孟恬吗?”

    沈莉点头:“有时候压力大会,但感谢她,没用死了的样子吓我。”

    “梦到的都是以前在一块住的生活,吵吵闹闹的,梦里我还是那么讨厌她。”

    旁边的两个椅子咯吱拉开,沈莉惊讶抬眼,几个女孩热烈地拥抱,她们摘下毛绒帽子,拉开羽绒服,嘴里哈着白气。

    今天,沈莉将另外两个室友都叫过来吃饭。

    一张桌子四个座位,衡南恰好占了孟恬的位置,是沈莉的表姐。大家很惊讶沈莉有个这么漂亮的表姐,很快聊在了一处。

    言谈一会儿,衡南感觉这两个女生性子都很软和,并不难相处。

    对面坐的正是那个和孟恬为了空调争执过的女生。

    衡南问:“你的关节夏天开空调还痛吗?”

    “好多了。”她揉了揉手肘,“其实我的关节,也是本科时候整宿吹空调吹出来的。”

    “我们空调漏水,湿气大。”另一个女生,“风扇叶就对着她的床,所以她吹得受不了,孟恬热。想跟孟恬换换铺,孟恬不乐意。后来我们拿透明胶把风扇叶粘住了。”

    “孟恬那个铺位是她妈妈第一个过来选的,采光好,肯定不愿意换。”

    这两个女生,包括沈莉,面容红润,提起过世的室友也没太过避讳。

    看起来孟恬没有缠绕过她们。

    提起吵架的事,女生低下头戳着米饭,“当时我压力大,爆发了。我也跟孟恬道过歉了。幸好道了歉。”

    “你们都不喜欢孟恬吗?”衡南趴在手臂上懒洋洋地问。

    她声音很轻。大概不熟的人在谈话中更被照顾,大家顺着起这个话题。

    “我心里不喜欢她。”沈莉先,“但我也没有欺负过她。”

    “我不喜欢她是因为她的时间观念很差,我不喜欢迟到、没有规划的人,不是针对她。”

    “我也不喜欢她。”另一个个子的女生,“我胆子,她有些举动会吓到我。”

    “比如有一次半夜,她穿着黑裙子在寝室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把我惊醒了。还有一次她在床上点蜡烛。那段时间我怕得睡不着觉,给妈妈电话,但毕竟都大学了,妈妈也没办法。”

    “那我就我为什么因为开空调崩溃了吧。”

    对面的女生笑笑,“我睡眠浅。有的有时候很晚了,孟恬还在看视频,哭,或者笑,她一笑床板都抖,我整宿睡不着,那段时间我天天靠吃安眠药入睡……”

    旁边的女生抚摸她的肩膀。

    衡南抚摸着心口颤动的天书:“这些你们有跟她过吗?”

    “没有。”

    “有。”

    几个人出现了分歧。

    个子的女生:“其实我也没有当面跟她过,我给她写了一个纸条,请她不要在床上点火了。夹在她书里了。”

    其余的人,甚至连纸条没有夹过。

    “为什么忍着不?”

    几个女孩瞪着眼睛,面面相觑,轻声地:“孟恬有抑郁症啊……”

    “她一来就告诉老师她有抑郁症了,楼长找我们每个人谈话,让我们平时多关心她一点。”

    沈莉:“所以每次她迟到十分钟,我都什么话都不等着她,我知道她可能不是有意迟到的。”

    “但是这不代表我在冷风里站着就不冷,所以我后来不同她一块出去了。”

    “孟恬经常不分场合地哭或者笑。”个子的女生,“我知道她喜怒无常,不合群,是因为生病了很可怜,我尽量理解她,我不想让她情绪波动,跟她话要先两三遍腹稿。”

    “但我……半夜醒来看见有黑影……我也是真的害怕啊……我从胆子就。”

    “所以蕾蕾跟阿姨要搬出去的时候,我也自私地没吭声……”

    “孟恬三年的热水,都是我帮她的。”

    那个因为开空调的跟孟恬争执过的女生静静地,“我妈妈也是抑郁症去世的,当时我没能拦住她。我常想,要是早发现,多关心她一点就好了。”

    “所以,我自知道孟恬有抑郁症,每次水,都会捎上孟恬的,我从来没过。”

    “我骂她自私,不是因为她胖,更不是因为她抑郁症,是因为她把我吹成关节炎的时候,都没想过自己热水壶里的水为什么永远都是满的。”

    “人就像一根皮筋,是有弹性限度的,善良,责任,爱心,一点点往上加码。”她转过来,对着衡南,“可我们也只是普通人,谁都受不了拉断的时候。”

    “抑郁症很辛苦,但没有抑郁症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

    黑色轿车在马路上疾驰,朔风呜呜地卷过车玻璃。

    盛君殊一边踩油门,一边时不时看着后视镜:“能忍吗?不行坐到前面来。”

    衡南在后座窸窸窣窣地换衣服,乌云般的裙摆拖到了后座地毯上。

    她换得很慢,雪白的手臂从袖子里支出来,像一根细细的桅杆。

    “师兄,”衡南眼里沁出讥诮的笑意,将黑色蕾丝手套的指端咬住,一点点将手指挤进顺滑的手套中,“开车袭胸,拍到罚款。”

    三十分钟前她送走几个女生。

    二十分钟前她拉开车门,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地快速爬上车:“去重光剧场,马上。”

    去寒石两时的路,盛君殊硬生是一路超车,一个时压过清河边境。

    红灯都闯了七八个了,他还怕个屁的罚款。

    “过来。”Vanquish“吱”地停在路边。

    盛君殊松开安全带,回头抓住她腰上的蝴蝶结一拽,就把人拽到副驾。

    衡南猫似的翻了个身,面朝玻璃:“帮我拉拉链。”

    后座还有一大堆配件没穿上。

    衡南被人从后面抱住,吃了一惊。隐约在玻璃上看见他毫无褶皱的白色衬衣,垂下的凛冽眉眼,他的下颌就在她发顶上,自己的眼睛睁大。

    盛君殊一手绕到前面按着她心口,一手顺便拉上拉链。

    结果卡住了。

    “等一下。”盛君殊低头研究那个的拉链,呼吸落在她雪白的腰窝上,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很快消去。

    衡南没什么耐心:“坏了就算了。”

    盛君殊仔细地看了看:“只是被蕾丝夹住了。”

    “别动。”他凝神,用手臂轻轻顶着她的背,“嚓”地开火机,点燃拉链中线头的瞬间,“呼”地将火吹灭,心地用纸巾接住抖出的灰烬。火候控制得刚刚好。

    衡南背后蒸出了一层细汗,鼻尖弥漫着一股牛奶沐浴露的香味,他没多想,顺便拿了张面巾纸帮她沾了两下。

    岂料衡南往前一缩,趴在玻璃上几乎炸毛:“干什么?!”

    “啊。”她又闭上眼捂住心口,像一个危重的心脏病人。

    盛君殊的手赶紧压上来,断断续续地暖了一会儿,将拉链拉上去。

    “请帮我们开一下剧院门,准备一下舞台。”盛君殊夹着电话,又就这个别扭的姿势,满头大汗地帮她穿上左手的手套,“麻烦了。”

    “这个是什么?”他从后座一样一样把配饰拎过来。

    “颈环。”衡南仰起苍白细弱的脖子。

    裙子上部露肩,红色系带呈X形交叉挂在脖子上,跨过锁骨,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一个带蝴蝶结的颈环,就像不知道为什么喇叭状的宽袖下面还要戴手套一样。

    帮她系上颈环的时候,盛君殊忽然摸到了蝴蝶结背后的藏着的符纸,心中一动。

    “这个不行。”他将符纸抽出来,在车上到处翻找,顺手抽了根削尖的木炭条,没把颈环卸下来,而是轻轻抬着她的下巴,就在她脖子上细细画过去。

    “你藏这里会被冤鬼看出来,师兄帮你重画一个。”

    渗透过来的触感有些痒,但绝不会让她吃痛。

    盛君殊的业务能力很强,力道拿捏得一丝不差,是在核桃上雕刻清明上河图的精细作业。

    盛君殊的睫毛半晌不抬,他的眉宇在专注的时候异常俊秀。衡南不知不觉盯了好半天。

    盛君殊完全不知道他自己这么诱人,才会让她捡了便宜。

    “这个呢?”盛君殊拿来最后一件。

    “束腰。”

    衡南这个束腰不是系绑带的,而是搭扣的,由上至下共七个搭扣。

    她自己刚好扣到最里面,外面预留着好多空的钩子,多出来一大截。

    盛君殊一个一个扣下去,有种微妙的错觉。

    好像自己给她上了个锁。

    衡南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非常驯顺,一动不动,的鼻子,的嘴唇。

    很乖。

    他没忍住摸了一下衡南的脸。

    “师兄,师姐!”肖子烈已经把车门开了。

    时间紧迫,再拖不得。

    衡南一手捂着天书,拎起裙摆跑进大楼。

    冷如清霜的舞台灯下,瘫软在地的是舞台威亚,生锈的绳索,衡南走上舞台,熟练地将安全绳扣在自己腰上。

    “师姐,你先别扣……”肖子烈有些紧张,唯恐其中有诈。

    衡南置若罔闻,丢给他一根萧,少年伸臂,“啪”地接住。

    衡南侧脸,舞台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尘埃在她面前飞舞,双眸都被照成了通透的琥珀色:“《山鬼》,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