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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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南果然惊得一顿。

    四目相对, 一声拦不住的抽噎又从她嘴里滑出,衡南立刻抿住嘴。

    抿住也没用,盛君殊抓着她的毛衣领子一拽, 右手制住后脑勺用力一压。

    实话没太对准,衡南只感觉鼻梁被撞了一下,很痛,捂住脸缩到了一边,顷刻间泪如雨下。

    “……”盛君殊把她手掰开,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擦得很用力, 他想问一句“亲一下至于吗”,但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毕竟是他先胡来。

    以后万不能这样。

    “我什么了吗?”他是真的有些疑惑。

    他自以为没有显山露水的情绪, 衡南居然全能觉察。

    “……”

    “我什么都没,你自己瞎想什么?”

    起来有些心酸。

    衡南满脸泪痕慌张乞求他的样子, 真的把他吓着了,胸腔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师妹这一世是胆子了些, 但也从不曾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

    这让他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个东西。

    盛君殊拉拉衡南衣角, 让她坐在旁边, 慢慢道:“不关你的事。”

    他犹豫了一下, 索性开:“我只是……不太适应住院的日子。”

    原来倒出来的瞬间,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丢脸,反倒卸下了一些负累。

    衡南不仅是师妹,是他一起长大的人,还是他妻子, 是要他携手一生的人。如果她都不能亲近,他还亲近谁?他现在受不了,以后路还长呢。

    衡南同他肩并肩坐在病床上,从他手里揪走两张纸巾,边抽泣边擤鼻涕。

    盛君殊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入师门之前的事情?”

    衡南想,怎么不记得,只是她那样的出身,出来他难以接受。

    她摇了摇头。

    “我也不大记得了。”盛君殊的声音很轻,凝神细思,“我好像没有姊妹,家里就我一个。除了爹娘,我好像有一个奶奶。”

    “是不是镶着金牙?”衡南问。

    “你怎么想到这儿了。”盛君殊哭笑不得,又想了一想,“没有金牙,倒好像有一个金项圈。”

    他现在唯独记得的,也就是被反射出的金色的光和雾,老人锦衣之上那个镶满珠翠的金项圈,抚掌逗弄,笑声,丫鬟的脂粉。

    “我七岁就跟师父走了,没留下什么家里的记忆。我是师父第一个内门弟子,十一岁就做大师兄,看你们洗髓,照顾你们食宿。”

    十一岁开始做师父的左膀右臂,非常高兴地做个长兄。

    “我还记得白雪年纪,哭着想家,无论如何不肯上山,我没办法……”

    “我也记得。”衡南刻薄地,“你像她爸爸一样带她‘荡秋千’。”

    所谓“荡秋千”,就是背后提着两条胳膊,把女孩荡来荡去的一种游戏。然后白雪就咯咯地笑了,旁人也都笑了,谁都喜欢师妹,唯独她面上笑着,心里妒恨不已。

    “像爸爸一样”出口,盛君殊忍不住看了一眼衡南。

    因为当时白雪玩得正高兴,背对着他,真的脱口而出一句“爹爹再来一次”。

    那年他刚十六岁,听到以后敛眉,也没什么反应。

    少年时代,谁都希望能今早变成熟一点,变“老”一点,老意味着德高望重,意味着权威,意味着可以镇住场子。直到后来想起,才有些郁结。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冷静,平稳,大师兄要有大师兄的样子。远看一杆旗,凑近一棵松。

    “你们都没有见过我这样吧。”他牵起自己身上宽松的病号服,他的手背和衣服一样的苍白,笑笑,“我自己都没想过我有这么这一天。”

    “要师弟抬到医院,早晚量血压,卧床一个月,饭让师妹做好送到嘴边。”

    他好像还想什么,难以启齿,最终没出口。

    “辛苦你了,衡南。”

    “你为什么要跟我这么客气。”衡南奇怪地扭头,“我们是没睡过吗,还是没亲过?”

    她讥讽道,“我们不已经是‘你不带套我吃药’的交情了吗?”

    盛君殊眼睛睁大,万万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茬,忙伸手捂她的嘴。

    衡南挣脱出来:“你存我私房照时候怎么没那么客气?”

    盛君殊黑峻峻的眼睛失态地看着她,耳尖慢慢变红。

    肖子烈过,师兄耳朵红,就是在气头上。

    生气她也要。

    衡南语速很快,就像飞刀:“还是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做顿饭就会累死的废物。”

    盛君殊吸了一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盛君殊,”衡南冷然瞥他一眼,“我也是通过考核,历过洗髓,从几百个孩子里选出来,才做了你师妹的。”

    “我只是你几岁,才排在你身后。别人只是没你练得好,不代表除你以外都是废物。”

    盛君殊让她愣了:“我没你们……”

    “但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衡南漠然地断,她的眼睛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异样的光,“你靠我一下,我不会倒。你不要看不起我。”

    甚至,她有时会恶意地盼望,全世界都背弃他才好。

    师兄的好,对谁都好。等到那时候,她便将他整个儿拖入黑暗的巢穴,就独占了只属于她的好。

    “……”

    “我是没见过师兄这样。”盛君殊一惊,衡南冰凉的手就顺着敞开的衣领钻进去,恶意地按压他的锁骨,“但是这样更好。”

    盛君殊一把攥住她的手,防止她再撒野,两人混乱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直视病号服了。

    “……别,别闹。”好半天,他才低哑地,已无半分气势。两人对峙,衡南抽了半天,才将手从他紧握掌心抽出来,都让他捏红了。她看了看手,把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架,又凑上来。

    盛君殊闭着眼睛给她亲。

    他大致摸清了,衡南是个弹簧性格,你弱她就强,你持续地弱,她就发疯——他为什么还是不躲?

    他这么想着,甚至她爬到他腿上又不慎滑落下去的时候,还顺手托了一把。

    师妹好像不大会接吻,她就只有一招,啄木鸟。

    衡南找到了着力点,整个身子都挂在盛君殊身上,他依然坐得稳稳当当,大约是男女力气差距大,推不倒,亲了一会儿,她也累了,窝在他怀里不动了。

    好半天,盛君殊拢住她的头发,她后脑勺上轻轻按了一下,将她惊醒。

    “动一下,”他,“腿麻了。”

    他没“下来”,是“动一下”,衡南就把跪着的膝盖骨挪开,慢慢抽开腿,舒舒展展跨坐在了他膝上,挪的过程中,盛君殊被她的骨头压痛几次,呼吸带上些喘,将她听得心神不属。

    随后门“咣当”地砸在了墙上,两人一惊,齐齐回头,拐杖的声音毫无章法地笃笃凿着地,忽然一停。

    徐舟脑袋上缠着绷带,胳膊肘固定着拐杖,一只手慌忙盖着眼睛:“对不起。”

    “我……”他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走廊,咕咚地咽下口水,带着哭腔道,“我他妈也不敢回避了啊。”

    “咚咚咚……”走廊里,一串跑步声由近及远。徐舟背后一寒,笃笃地挪近了情侣,即使他们在亲热,但这亲热起码带着人气儿,“出事儿了姐姐……”

    “出什么事儿了?”衡南坐好,脸色沉沉地向外看。

    “咚咚咚咚……”又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有孩童嬉闹,在走廊相互追逐。

    “听见了吗?”徐舟牙齿颤,指了指背后,“走廊没人。”

    盛君殊走到门边,走廊里昏暗一片,一团绿幽幽的光,那是贴在靠下的墙上的“安全出口”应急灯。医院一般是两套供电设备,停电并不常见。

    “行了我去吧。”衡南拿胳膊肘轻轻推开他,“你回去把粥喝了。”

    盛君殊短期内不能再耗灵,没再坚持,只是,“注意安全。”

    “嗯。”衡南把手电关掉,踏上走廊。

    在这栋楼里,住院部和门诊部是分开的。他们所在的这栋楼是住院部,这一层东边是VIP病房,西边是普通病房。

    冬天天黑得早,这会儿已经全暗了。狭窄的走廊只有尽头有一扇窗,门把手、门牌号,都蒙在黑暗里,只能勉强看清前路。

    衡南探看走廊前后。正是饭点,护士台空着,所有的门都闭着,门口竟然无一人活动。

    向前一走,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

    衡南低头一看,一只黄色裙子、金色卷发的塑料洋娃娃,仰面摆在走廊的地上,眼睛闭着,眼皮上用黑纸条贴着几根的睫毛。

    “……”刚才看的时候明明还没有,徐舟拐杖几乎都吓掉了:“别捡别捡别捡。”

    恐怖片里,东西是不能乱捡的。然而衡南已经一矮身将娃娃捡起来了,扶正娃娃的瞬间,她“哒”地睁开眼睛,露出黑黑的瞳孔,徐舟“嗷”地叫了一嗓子。

    “喊什么?”衡南将娃娃伸到在他面前,放平时它闭眼,一起立就“哒”地睁眼,如此反复,“靠重力的,这个你时候没玩过吗?”

    许久,他仿佛才确认这就是个眼前这就是个普通的洋娃娃,伸手颤颤巍巍地接过来。

    娃娃是塑料做的,一头富有光泽的金发,黑黑的大眼睛,鼓起来的圆脸颊,轻启唇瓣笑着,很可爱。

    徐舟觉得这娃娃有点不中不洋的,外国娃娃,不都是蓝眼睛吗?

    他顺手把娃娃翻起来的柠檬黄纱褶裙拉了下来,动作顿了一下,背上冷汗就流下来了。

    他无意间看见娃娃眼睛里的眼白——刚才还不是这样的。黑黑一双瞳子,往下转了,堆在眼底,好像正笑着注视着他的手。

    仿佛觉察他看过来,她的瞳孔自然也要和他对视,不过不是慢慢地转,而是一下子缩成了针孔大的两个点,跳到了眼白中间,像是扎进眼白的两根钉子,狂喜地看向他。

    “靠。”徐舟开始甩手,娃娃好像黏在他手上一样,怎么也甩不掉。娃娃腹中,突然传出一阵模糊的、仿佛划盘一样的老旧儿歌,回响在走廊里:“洋娃娃和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衡南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她被吓到的反应和徐舟截然不同,她抓住徐舟手上的洋娃娃,朝墙上一连猛砸了四五下,也顾不上徐舟“姐姐我的手”的哀嚎夹在在其中,砸过之后,又将它狠狠丢到远处。

    娃娃“砰”地落地,仰面向下,音乐声骤停。

    正此时,门“吱”地开,传出女人的叫喊和疯狂的拍声,徐舟和衡南对视一眼:“我姐!”

    他拄着拐,迅速朝自己的病房挪动。衡南问他:“你姐不是在儿科吗?”

    “你老公走了以后,她抱着图图跟我搬一个病房了。”

    一进门,两人都怔了一下。

    蛾子。

    窗户上,桌子上,床上,到处爬满了灰色的蛾子,连成一片灰绒绒的罩布,它们有的静默,有的翅膀一下一下翕动,有的在拍翅,密集恐惧症的人看一眼就要昏厥。

    徐云云倚在门口,双手捂住嘴巴,眼睛惊愕地瞪大,面容扭曲。

    她的视线落点,在床上隆起的蛾子山上,仔细看去,下面的其实是一个熟睡的孩子,不过他现在已经被浑身爬满的飞蛾掩盖了,蛾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扑翅扇翅,仿佛流动的星云。

    徐云云反手抓住门,发出一声呜咽,几乎摔倒。

    衡南顿了一下。

    她怕虫。眼前这幅画面,她多看一眼都不行。

    她把拐捡起来,戳了一把徐舟背后,“你去,把窗户开。”

    “我?”

    “快点。”

    她向后退了两步。

    徐舟一进去,带过一阵风,趴在病床上的蛾子好像骤然受了惊,争先恐后地拍翅膀飞走,像是一阵黑色的龙卷风涌动在屋子里,徐舟上下挥舞手臂,一阵狂拍,险些窒息,憋住气跳到窗前,一把推开窗。

    外面林立的高层上方,挂着轮满月。

    传中满月之夜,阴气最重。

    灰色龙卷风一股脑涌出窗户,涌了很久才跑完,消散在窗外,徐舟满头大汗,“砰”地关上窗户,还有好些蛾子砸外面拍,有些不少被夹死在窗棂里,腹部都挤扁了。

    徐云云早已冲到床边,图图被弄醒,揉揉眼睛,吭吭地哭了起来。徐云云却松了一口气,也不顾孩子的秋衣褶皱里堆满了蛾翅膀上的粉尘,将他抱在怀里,一边亲吻额头一边掉泪:“吓死妈妈了。”

    衡南等蛾子散尽才走进门,从母子俩旁边的床上,捡起一张掉落的纸条。

    皱巴巴的一张纸条,好像泡过水,散发着一股甜腻的味道,纸条上面是大大的、从各种报纸、杂志上剪下来再拼起来的字。

    “鬼娃娃的传:”

    “在医院死掉的鬼娃娃是很调皮的!她喜欢躲在吊扇上,或者从厕所的孔洞里看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