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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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汐起落, 浪花拍在礁石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沙滩上,两道一男一女两道高挑的剪影, 并肩缓步行进。

    近看,男的外套拎在手上,衬衣背后大片干涸的血迹,裤脚蹭着一道一道的泥沙;女的外套多处磨破,边走边低头从露白绒处揪出了一片鸭毛,结果拽出了一连串羽绒,她伸出一只漂亮的手从容拂去。

    总而言之, 形容狼狈。

    这里不下雪,月下沙滩和海浪都是银白色, 空无一人的曲折岸线上,鸥鸟在远处啼鸣。

    “海挺漂亮的吧。”盛君殊问。

    衡南缩在黑色羽绒服里:“嗯。”

    年终工作最忙的时候, 盛君殊原本也考虑过休假要带着衡南去海边走走。

    “鞋怎么回事?”盛君殊站定,看着她脚下。恰巧衡南一抬脚, 靴子的牛皮低和壳子分开, 软踏踏半垂下来。

    “……”衡南瞭了一眼, 在地上用力踩了两下, “刚才踹玻璃线崩了。”

    盛君殊盯着她的鞋, 似乎憋了点笑。一手切在她背上,一手搂住她膝弯:“来。”

    衡南还没反应过来,就挣扎着让人掉了个个儿,一双腿腾空起来, 垂在男人臂弯下。

    半身用力支起来,突然想到他背后有伤,才不敢乱动了,风把她一缕头发吹到脸上,抓着他手臂,衬衣下紧绷的肌肉炙热:“我不用你抱着。”

    盛君殊把她往上颠了颠,迈腿往前走:“你又不沉。”

    走了一会儿,衡南问:“忘了问了,白雪怎么死的?”

    “触柱。”盛君殊目视前方,言简意赅,顿了顿,低头看她,“怎么了。”

    “没怎么。”衡南漠然捋了一下头发,“反正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样也好,至少没吃多少苦。”

    盛君殊不想接这句话。

    但又他不得不承认,衡南的是对的。

    师妹的苍白的脸仰起来看着他,看得很专注:“师兄,是不是觉得我很冷漠。”

    她这么看着他的时候,像一朵隐在雾中的银莲,花瓣上凝的全是霜雪。

    盛君殊低头亲了她一下,衡南快速而难堪低别过头去,银莲猝不及防覆盖一层红。

    “别总想这些没用的。”盛君殊向前走着,气息微乱,白雾漫上来,漫过眼睫。

    这双眼睛很黑,刚硬锐利,像磨了无数次的玄铁,“出花来,过去的也已经改变不了。”

    他的思维比较直线,眼下重要的,是先找个栖身的地方。

    盛君殊走到山下,站在石头上望了望,侧过肩膀,从石缝中灵巧地钻进去,双肩阳炎灵火摇曳,向上窜出一朵一朵橘色的火星,消失在空里,照亮了嶙峋的石壁。

    盛君殊矮身钻过石桥,空间陡宽,眼前是个遮风避雨的石室。

    “山下还有这个地方。”衡南跳下来,踩在一地枯叶上,离了阳炎体,寒气从尾椎骨爬上来,下巴颏不受控制地颤。

    盛君殊弯腰四处收集坠落的树枝,两掌相合,噼里啪啦折断,利落地扔做一堆:“以前下山历练,来不及回去,就在这里凑合一宿。”

    堆够了,手指一引,篝火轰然亮起,火光跳跃在衡南苍白的脸颊。

    盛君殊拍拍手上灰尘,见师妹抱膝坐在火前,冷得嘴唇发白,立即挨着她坐下,将她揽进怀里:“好点了么?”

    师妹这个至阴体质是个□□烦。

    “师兄。”衡南靠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地,“今天你削掉的那辆车多少钱?”

    提起这个,盛君殊有点难过。

    他难过不在于价格,在于那车出厂只开了一次,是浪费了辆新车。

    “……反正没轿车贵。”

    “哦。”衡南垂下眼。

    两个现代人,手机没电,行李落在车上,如果有一张遁地符也好,偏偏两手空空跳了车。

    在盛君殊过去的千年岁月里,很少有这样被动的时刻。

    其实凑合一夜倒也没什么……

    就是没法洗澡。

    盛君殊在裤子口袋摸了摸,摸出了一包湿纸巾撂在地上,松了口气。

    衡南:“师兄,你伤口……”

    盛君殊反手摸了摸后背,血已在衣服上结了硬块。

    “我来。”

    衡南绕到他背后,十指捏住衬衣,一点点地揭下去。脊背上隆起的筋脉夹出一道窄而深的腰线,几处扎伤和擦伤混在一处。

    她拿湿巾,心地把混杂在伤口中的沙砾剔去。

    背后的触感冰凉,师妹的动作过分心,一点不痛,反倒弄得他有点痒,背后沁出了一层薄汗。

    一阵热气贴近耳畔,原来的她心地绕过他的伤口,轻轻环住了他的脖子,她的指甲修剪成光滑的椭圆形,印着他的皮肤,细微的刺痛,指腹却冰凉柔软。她竟然在抚摸之前那道旧的疤痕。

    摸得极其心,迷恋,好像触碰一块昂贵的玉石。

    “衡南。”盛君殊忍不住按住她的手。

    如果师妹故意拿他玩笑,他还能一本正经拒绝。

    可他受不了这种自然流露的喜爱。

    这让他膨胀太过,进而心生惶恐,好像偷窃了别人的东西,总有一天要还回去。

    盛君殊猛然闭眼,睫毛一颤。

    她咬在他后颈上,横冲直撞的,生涩的而热烈的痛。

    衡南咬完了,坐定,想找块干净的布包扎一下伤口。

    目光逡巡,盛君殊这件衣服他肯定不可能让她撕了,她想了想,想起自己也穿了件贴身的衬衣。

    窸窸窣窣地脱去外衣,然后是起着静电的宽松毛衣,里面一件闪光材质的衬衣,扣子扣得很近,领子是两个尖角。

    还没解开扣子,他骤然转过来,猛地揪着她的领子一提,坐在他腿上。

    衡南仰着脖子,能看见他的发顶。低头,他正用手指好奇地拨弄领子的尖角,似乎觉得很可爱,然后压着她的脊背,吻住了领子上那一块脖颈。

    篝火乱晃的山洞里,衡南攀着他的肩膀,手指蜷起,忙乱低头,地把唇凑过来,忙乱的接吻到一半,盛君殊停了,再三隐忍,转头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差不多了……一会儿没地方给你洗。”

    衡南不肯下去。

    盛君殊觉得这样抱着师妹倒很暖和,她也不冷,索性单手抱着她,拉过衣服往她身上一盖,抚摸她的头发:“累了就睡。”

    衡南不认床,只认他,伏在他怀里,让他摸了两下,不一会儿便呼吸匀沉。

    他将衣服铺好,把师妹放下,自己也躺在身旁。

    闭上眼睛,心头沉沉却地压着很多事情,毫无睡意。

    张森做他的秘书有一千年了。

    这样算来,他和张森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和师弟师妹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得多。

    一千年朝夕相对,都不足以让张森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而身边的人早就心中含怨,这些年来,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他做人,众叛亲离,是否太失败了?

    白雪面容浮现在眼前。娃娃脸,杏仁眼,一派天真的相貌,息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他心中有愧,无数次回忆起这张脸,他总想把这张脸铭刻在心里。

    ——师兄对不起你。

    可是这份记忆,还是渐渐地模糊了。

    过了太多年,过太多次对不起。年轻气盛的骄狂是最大的无知,事实上他总是很无力,比如白雪触柱,衡南坠崖,子烈半途而废,简子竹殒身,牌坊碎裂,垚山倾覆。

    除了徒然留下一条命,这些没有一样他能阻拦。

    他的文学武术根本只学了个半吊子,短暂的练功生涯就结束了,师门都不在了,他存在的意义究竟又在哪里。

    他花了一千年日夜修补着一只破船,夜以继日地追赶着这个意义。

    但他没有想过,也许这本身就没有意义。

    在白雪触柱再无轮回的那一刻,这船就再也修复不了,一切都结束了,垚山已经完蛋了,绝于丹东掌门。所谓的起航,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可是,如果大师兄没有意义,盛君殊又有什么意义呢?

    “师兄。”

    盛君殊怔了一下,拉回神智,衡南在他怀里不安地上下蹭着,一声一声,急促而含糊,“师兄,师兄,你等等我,等等我……”

    这是做梦了。

    火烧得噼里啪啦,他按住衡南的手,盖好了滑落的衣服:“等,师兄等着你。”

    低头见衡南浓密的睫毛簌簌地抖,嘴唇弯起,罕见地露了股没有刺的娇态,也不知道梦到什么。他撑起来拍着她,在摇曳的火光中,顺口问:“等你干什么?”

    “等我拿剑。”衡南仍快意地笑着,“我为你死。”

    盛君殊望定她,没有动。

    他一千余年的人生里,在人生的最谷低,一剑碎寒江,破空而来,铮然一响,霹雳弦惊,定在他面前。

    那是一句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