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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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四周的白色绢帷垂落下来。

    烛红的光影在绢帷上摇动, 映出朦胧交叠的影子。

    衡南发髻上的木簪叮咚坠落,黑发在枕上揉开。发丝垂落,脖颈落下去时又依附于枕上, 她感觉到自己正被无限地展开,展开到即将弯断的程度,师兄费尽心思的取悦全部变成刺痛,让她尖叫出声。

    盛君殊能感觉到她浑身紧绷,仿佛攀住一块水中浮木,只得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黑发:“放松些,放松些。”

    阳炎体怀中的温度几乎令人融化, 只有被摸头发的时候,才让她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她恐慌地抬起眼,盛君殊正低头吻在她额发上。

    为什么?她恍惚中想, 师兄抱着她,师兄还亲了她。

    这瞬间, 后知后觉的感知浪潮般席卷, 很奇怪地, 放松了一刻, 撑破螺壳的疼痛毫无征兆地袭来, 她的指甲嵌入热的脊背,急忙松开,可刚松开,又被高高抛落。

    她咬着嘴唇。

    她好像更习惯生涩的疼痛。

    无师自通地张开双手, 接住抛来的白刃。这疯癫的兴奋,灼热地燃烧。只要能离他近一些,近一些,粉身碎骨她都愿意的。

    可他不肯把锐利的一面对着她。

    他宁愿钝的,缓慢地,磨蹭着,他贴着她的耳尖什么,好像在哄她,用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温柔语气。

    她扭身子,盛君殊按住她的手臂,更耐心地吻她。

    她不习惯这样,挣扎得更厉害,盛君殊轻巧而强硬地驾驭着她的惶恐,引着她往另一个未知的方向行。

    ……

    他不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仍不放纵。她所有的,最珍贵的,如果当得起师兄的一时糊涂,也便也给了,她是极侥幸的,毕竟还没有别的人,别的人……等一下。

    “师兄……”盛君殊眼看着师妹在浪上沉浮间,艰难地昂起头,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是不是初阳?”

    “……”盛君殊低头睨着她,忍了又忍,维持住了镇定的表情,“你还想问什么别的?”

    衡南脸上现了豹子似的蛮劲儿,拽着他的领子:“是不是?”

    “你觉得呢?”

    “……”

    盛君殊一把接住她甩过来的巴掌,攥在手里,顿了顿,“好,我是。”

    “行。”衡南撒了手。

    “行?”盛君殊愕然看着松了口气并睁着眼睛躺平的师妹,默了片刻,“衡南。”

    “衡南。”

    “嗯?”她好半天才定住神。

    “你就没别的想?”

    衡南正哼了一声,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盛君殊还欲开口,衡南双手猛然环住他的脖颈,生涩地封住他的唇。

    ……

    深秋时节异常落下的雪在地面层层累积,窗镂花内凝结成的冰“咔嚓”一声滚落,窗户向内开,冷风贯入。少女披上衣裳,撩开帐子,窗外衔着纸卷的金翎鸟拍翅飞来,落在她手腕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喙中的纸卷抽出,徐徐向下展开,莲花金印露全面貌,是丹东手书。

    “吾徒君殊,长而贤明;衡南,少而婉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以为良配……”

    衡南看完,脸上血色褪尽,将纸卷迅速揉成一团,揣进怀里。

    幻景之内,似乎提前入冬。

    盛君殊自入幻境以来,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除了今天……他定了定神,睡得太阳穴发疼,垂下的帷幔之外昏暗一片,似乎还是夜晚。

    但盛君殊摸旁边,空荡一片,床铺已冷了,手指手紧,紧握住床中央放着一的枚发簪。

    “衡南?”他紧张地坐起来。

    厚重的风雪之中,少女纤细的身影在山上跋涉。

    衡南的脸被风吹得通红,若不是腿有些软,她原本能走得更快些。

    这条路是盛君殊和她先前走过的路。可是山崖之上,前路畅通无阻,落满雪花,白色的,蜿蜒而上。先前山崩造成的巨石拥堵,竟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衡南仅在这条路上停驻片刻,风送来一道的声音,介于男女之间,飘渺空灵,“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再细听,只剩风破碎的呜咽声。衡南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如同没听见一般,快步上山。

    蜉蝣天地在倒数第二内峰,是个极深的山洞,洞口几乎被积雪掩埋。衡南一面走,一面用手抓住树枝,用力抖掉上面的积雪。越往进走越黑,衡南双肩的阳炎灵火亮起,幽幽地闪烁在矿质的石壁。

    山洞里透出一股浸入骨髓的幽寒,冰封一般,以至于地上散落的白色姜花仍然饱含水分,踩上去咯吱作响。

    放慢脚步,残缺不全的莲花石座上,横卧瘦长的一条白须老道,青色布褂衫,腰带系着,衣裳敞开,干瘦黝黑的皮肤上,镂刻树雕般凿出一枚动也不动的肚脐。两手曲起,一手搭在腹部,另一胳膊垂落地下,和这石莲座几乎融为一体。

    这半截雕塑让这少女白皙的手猛地一推,“咕咚”一声仰翻,掉在石莲座后头。

    好半天,石莲座上攀上一只手,枯瘦的人影慢腾腾坐起来,好似化冻了一般,又慢腾腾睁开两只白翳的眼:“徒儿,要学会尊师敬长。”

    衡南毫不客气地坐在石莲座上,从怀里摸出一枚橘子,默不作声地揭着。

    “你来问你师兄的事。”

    衡南的动作停了一停:“不是。”

    丹东一笑:“瞒得了别人,可瞒得了师父?”

    衡南神色显了片刻挣扎,好半天,她把橘子放在石座上:“……我不太了解他。”

    丹东笑道:“一起长大,这么多年,还不够了解?”

    “不够。”衡南揉着橘子皮,挤出酸涩的汁水,“师父,你再告诉我一些大师兄的事罢。”

    “我看,你不是不了解,而是害怕。”

    “我才不害怕。”衡南抢话时,才感觉到自己情绪的激动,于是她闭了嘴。

    瞎眼老道露出一口烂牙,无声地笑了片刻,才幽幽道:“你大师兄,原是金陵人士。”

    衡南睁大眼睛,平生第一次,她知道比别人更多一些的事。

    “跟你一处的。金陵——盛家。”

    “哪个盛?”她扼住内心波澜。

    “你呢?”丹东笑到,“金陵只一个盛家。堆金积玉,挥金如土;长戟高门,簪缨世家。”

    “家族最鼎盛时,府邸比肩宫殿,出则车马仆妇成群,连缀半日而不绝。就是这个盛家,长子长媳,只得一个男孩。自生下来,便有五个奶娘,十五个精挑细选的丫鬟服饰。”

    衡南陡然抬起眼去:“可是,你……”

    丹东点了一下头,表情也十分为难:“我亦不想夺人所爱。谁叫他资质甚好,教我一眼相中。若不做我的徒弟,我此生此世合不上眼睛。”

    “师兄他不知道这件事吧?”

    丹东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太了,估计没剩什么记忆。”

    衡南心里冲上一股及其强烈的恼意:“他本来可以不这么过的。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命?那是我想投生都投不到的人家!”

    “你知道他连贵一点的磨刀石都舍不得买吗?”衡南抓住丹东着补丁的袖子,急道,“为什么。师父,你告诉我,为什么?”

    丹东长叹一声,将手盖在她的发顶,面色由戏谑慢慢转向肃然:“人间一朵富贵花,不过百十年尔。做棵松木,受风雪压迫之苦,长青于山上千年万年,岂不更好?”

    “……好吧。师父是有些自私。”他轻巧地换种法,“你师兄的资质,给太平盛世锦上添花未免浪费,师父要他惠于世间千千万万年,功在千秋。”

    衡南别过头去。

    “这个表情是何意。”瞎眼老道侧过眼,慢吞吞揉揉她的头发,“师父可亏待过君殊?”

    “那这是什么?”衡南猛地从怀里扔出一个纸团来,纸团自己慢慢展开,“择日完婚”四字露了边角。

    丹东伸出枯瘦的手,缓缓将它抚平:“怎么拿手书撒气?”

    “为什么要给我们赐婚?”衡南紧紧注视着他,猫瞳里流露了困兽般的迷惑。

    丹东微微一笑:“自然是因为适合。”

    “适合?”衡南无论如何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冷笑道,“你才师兄是盛家遗骨。同在一个金陵,你是从哪里将我带出来,你不记得?现在你却跟我适合。”

    “你的身世,何必要告诉他。”

    “我一定会告诉他。”

    丹东又咧开嘴笑了,好半天,他斜坐地下,手臂舒适地搭着莲花石座,“那你便告诉他。告诉了他,君殊只会更疼惜你而已,不信,你试试。”

    衡南瞪着他,胸口起伏,一时语塞。

    丹东干枯如老树的手沿着少女的头发向下,颤巍巍地顺了两下,似乎想要顺炸起的猫毛。

    “你可知道,我如何在盛家里外三层的侍卫,十余个丫鬟,五个奶娘的手里头把这孩子偷出来的?”

    “……”

    丹东笑道:“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中秋佳节,阖家团圆日。我以本相在墙外敲碗化缘,适逢一群人簇拥着公爷来,人皆驱赶我,君殊当下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便走了,我正觉棘手。没成想夜半三更,趁着仆妇都睡了,他自己偷着装了一大碗香米饭翻墙过来给我,叫我拍晕带走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衡南听着,几乎气笑了。

    “明白吗?君殊此人,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都是一个心软。”

    丹东将展平的赐婚书递她,看着衡南接过去,欣慰地点头道:“师父为你寻得良人,也为君殊觅得佳妇,真是一件极好的事。”

    衡南拿着手书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着丹东,肩上灵火跃动在眼珠里,似乎想些什么,黑暗的山洞里声有回响:“从未有人偏宠我至此。”

    丹东笑道:孩子,这不是偏宠,是你值得。”

    “值得?”衡南捏着那张纸,咂摸这两字,只余极冷和浅的苦涩,“假如你知道我骨子里是个什么……”

    老道坐回莲花座上,闭目坐,轻轻断:“衡南,师父什么都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丹东对她突然的一梗感到有些意外,笑得前仰后合:“你爹?你先前不是一点不在意吗?来往那么多人,即便师父告诉你,你也压根对不上是哪个。”

    “我能对上。”衡南眼里含着亮光,站在几步外的姜花丛里回头,偏执地看他,“其实我一个一个都认着。”

    丹东睁眼瞧她。

    “是穿紫袍的那个九王爷吗?听他是我娘那段时间的常客。”

    丹东摇头。

    “是脸上长痦子的刺史?我记得他曾经要抬我娘做妾,要我一起去的。”

    丹东摇头。

    “是那个大肚子的商贩?我从前比过,他的鼻子跟我很像,是他吧?”

    丹东摇头。

    “是那个穿金戴银的老头?时候他给我雪花饼吃,平白无故,他为什么给我吃的呢。”

    丹东还是摇摇头。

    “是……

    “都不是。”丹东淡道,“你猜的这些人,都太富了。”

    “你爹是个穷书生。他死得很早,很轻易。你从没见过。书生,又穷又可怜,但脊梁是直的,肩上扛过万卷圣贤书。”

    衡南却笑了:“你不要骗我。”

    好像这个答案比她想象的还要满意。

    她松了口气,终于觉得自己有一部分是昂首挺胸的,可以配得上师兄。

    “师父何时骗过人?”丹东摇头笑道,“衡南,你这孩子自尊太强,执念又太重。这些前尘往事,是与非没那么重要,走得好好的,便不必回头。”

    “时如东流水,万事向前看。”他摆摆手,“下山去吧。”

    山上,白茫茫一片。

    山道上积雪已厚至脚踝,化作冰凉的水,陷入罗袜间。

    西风卷着雪吹来,腰带上铜铃声叮咚,裙裾向上摆起,少女将赐婚书衔在嘴里,两手拎起裙摆,心地下山。

    抬头时,眉间一热,红点隐约闪烁一下。衡南有些恍惚。

    时如东流水,万事向前看。

    走得好好的,不必回头。

    ……怎么有种荒诞的错觉。

    眼前的起伏的山岭,银装素裹的树木,好像梦中场景一般,很不真实。

    可是天书藏洞之内,那声音再度传出来,断她所想:

    “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她心中再度糊涂了。

    向下望去,透过细长的被冰雪覆盖的悬崖桥,能看到天书藏洞顶端。嶙峋山石潜入山溪中,那里位置隐蔽,过去的许多岁月,她曾经独自坐在那里,叙过自己的心愿。

    ——被谁听去了?

    ——是天书吗?

    ——时天书在话?

    不是第一次了。

    在她入门之前,差一点在考核中溺死的时候,她趴在沙滩上,听见过与这一模一样的声音。当时,这个声音的是——救尔一命,日后需还。

    那时候,她也确实被不明的力量推到了岸边。

    现在,她的心愿达成,如果指的是……低下头去,赐婚书在手中徐徐吹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那么,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  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个国家网络有点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