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八)
盛君殊还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二人牵着拔足狂奔,穿过客栈的廊道,集市各色的招牌一晃而过,惊得四周不知情的人纷纷避退。(ggdwnm)
直跑到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才停下来,转身一接,衡南撞在他怀里,她身体弱,胸腔扩张又收紧,上气不接下气,撩了裙摆抱在怀里,毫不客气坐在他靴面上休息,温热的脊柱骨靠着他的腿,像只依偎人的过境动物。
半晌,叫卖的嘈杂声才灌入耳朵,盛君殊伸拉她起来,仰头四顾,京都的一个集市,一个个的摊位鳞次栉比,卖些食物和发钗。两个人散着热气,并肩慢慢地走着。
盛君殊想,此番真对不住宋嘉树,等回了金陵,应该他做东,叫上衡南,再请宋公子吃一顿以赔罪。一会儿又想,幸好衡南反应快,这么坏,真不好,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
忽然被人拉了下衣服角,盛君殊回头,衡南站在卖面具的摊位前,一抓着他的衣袖,一拿了只兔儿面具挡在眼前。这兔雪白,额头坠满银粉和宝石,很是漂亮,两只长耳朵,尖上是粉色,鼻子叶尖尖的粉粉的,下缘缀了一圈儿白色绒毛,正随呼吸抖动。
兔看着他叫道:“喵喵。”
盛君殊默了一下,他想只有猫才这么叫的,但他看见衡南领口上露出的一块皮肤很红,原来她只喝那一杯就醉了。
盛君殊把伸进怀里掏钱,衡南忙拉住他,踉跄着,带点鼻音:“不买。”
“买。”他反拉住衡南,艰难地把银钱递给满脸愠怒的摊主。
这一路上,她都捏着那个面具的杆儿,在里转来转去地看,盛君殊以为她拿得心烦,伸想接过,她急忙躲开,把面具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盛君殊只得作罢。
直到晚上,她还抱着它睡。
因为非得抱着它睡,那杆让她翻身时撅断了,盛君殊趴在床上,想抽出来,她用身子死死压着不让抽。事后醒了酒,衡南觉得很丢人,把那面具丢进箱子里,锁在最底层,用一堆袄子压住。反正后来的日子里,盛君殊没再见到过。
应试的事情,衡南不大懂,盛君殊也很少提。
有一天清晨她心血来潮想起来,摇醒盛君殊问会试放榜没有,他闭着眼睛“过了”,衡南也就放下心,闭上眼睛安心睡去。
之后盛君殊又在京都滞留一月余,等待殿试。这段日子里,衡南觉得自己胖了。上捏着大把银子,想吃什么,就去楼下餐馆尽情点,也不必看厨房脸色,难免肆意。
盛君殊偶尔抱她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捏她的肚皮,捏了两次之后,衡南不知怎么便突然火了,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瞪人:“我明天不吃了。”
盛君殊捂着背,目瞪口呆。
衡南咻咻地呼吸好几下,才垂眼声道:“公子有话可跟我直,你明知道你什么我听什么的。”
盛君殊疑惑:“我有什么话?”
衡南不作声,盛君殊将她双肩一扶,拖到跟前来:“你跟我,怎么了?”
衡南抬头,双眼黑亮,面无表情:“你干嘛总摸我肚子。”
盛君殊扫了一眼她腹,叹了口气:“叫我实话?”
衡南咬着牙:“你。”
盛君殊还是不肯,再三烦缠,他才道:“你全身上下都是骨头,抱起来硌得人疼,就这一处好摸,所以我”
“我不知道你不喜欢,现在我知道了,以后便不碰了,行不行?”
衡南怔住,半晌,飞快地点一下头,就要走,又让盛君殊拎着肩膀拽回来,问道:“你刚什么,为什么不吃了?”
“”
盛君殊心平气和道:“我们钱不缺,吃喝没必要省。支给你的银子就这么些,你不花光,回头到了金陵,母亲又怪你节衣缩食,与其让她责备,不如都换成点心吃了。”
“”衡南耳朵都红了,只把他的往下扳。
“衡南。”盛君殊忽然叫她,语气里带着惊奇,“你好像长高了。”
“?”衡南抬头看他一眼,“你瞎。”
“自己看。”盛君殊把她拽到镜子前,但这梳妆镜很矮,镜子里两人都没了头,盛君殊目光转了一圈,把衡南拉到窗边,指指对面的墙,“看影子。”
正是黄昏,栅格内充满了如泼墨般橘红的光,把两道挨在一起的人影拓得鲜明。一道影子抬着袖,他旁边的那影子抬了头,果然纤细高挑。
衡南茫然看着,只听盛君殊欣慰道:“你来的时候好像没这么高,现在都到我下巴了。如果这段时间我也长了,那你一定长得更多别低头。”
他一托住衡南的下巴,一扶着她后脑,往上拔了拔,又看影子:“这样才能长得更高。”
衡南哧地笑了,绷着脸睨他一本正经的面孔,一弯腰从他怀里钻出来:“长那么高有屁用,我又不是高粱。”
走了两步,又禁不住回头瞧他一眼,眉梢带着忍不住的讥笑。五官不知何时渐褪了稚气,竟有浓艳之色。
殿试那日,盛君殊从早到晚耗了一天,到傍晚时分,盛君殊拜别同行之人,三两步上楼回了客栈,关上门,吁一口气,又一言不发地在床上躺平。
帐子摇晃,衡南正坐在他旁边的床上刺绣,天色暗下去,看不见了,就把针线一缠丢在一边,顺势躺在他旁边,侧趴在他枕旁:“皇宫什么样?”
“挺大的,没敢四处张望,估计有十个盛家那么大。”盛君殊闭着眼睛想了想,“宫殿都架得很高。入紫薇殿,上去的台阶有九十九阶,幸而我身体好,同去的考生,有的没走到一半,脸就白了。”
衡南哧地一笑:“宫殿里面呢?”
“很大,柱子很多,金饰很多,阳光照上去,屋里有一层金雾。”
衡南一想到这画面,便道:“跟老太太屋里一样。是不是一进去,就感觉有只压在脑袋上,让你喘不过气。”
盛君殊一想,祖母屋里都是红木家具,装饰得庄严富贵,又是上年纪的人的居所,暮气较重,竟然心领神会,忍不住板起脸:“别胡。”
“你见到皇上了?”
“见到了。”盛君殊,“大殿里摆了几张桌子,桌子上有笔墨、题目,还有计时用的香篆。新帝就坐在金銮殿上,一张一张看着我们的文章,看完还要问些问题。”
“皇帝长什么样?”
这可难倒盛君殊了。
他一向记不住人脸,谨慎地想了半晌,只吐出四字:“年岁不大。”
“跟你比起来呢?”
盛君殊再度苦苦思索:“应当没比我大多少吧。”
“他问到你了吗?”
盛君殊点头,把问题和回答一并告诉她,又叹一口气:“我是倒数第二个,就数我看的时间最久,幸好问题不多。”
衡南忙道:“他你答得如何?”
“没。”
“没?”
盛君殊回想那挡在珠帘后的天子模糊不清的脸,和他听到回答后长久而沉默的注视,也实在摸不清是何含义:“他确实什么也没。”
“大概当皇上就是这样的吧。”衡南宽慰,“金口玉言,不能话太多。”
盛君殊心头卸了一件事,不论结果如何,他自己这件事算是做完了,现在只觉得很高兴,“明天把剩下银子花了,我们过两日就回家去。”
也没顾上点灯烛,话间天已黑了。帐子里安静了片刻,剩下些呼吸声。
知道公子考试辛苦,衡南不影响他,这一个月老老实实,服服帖帖,连睡觉都把自己卷在被子做的茧里,不敢挤他一下。这一日算彻底考完,衡南觉得自己也从牢里放出来了,她翻个身,注视着他的侧脸。
冰凉的指尖慢慢地划过他的脸,渐至脖颈,她仰头,恶意地含住盛君殊耳垂。
一只猝然捏住她的腰,她腰上一向敏感,咬着牙才没惊叫出声。这么长时间,一直是她坐拥主场,险些翻了船,便又恨又气,张口咬住了他的耳廓。
盛君殊以指腹摩挲她的腰际,衡南喘着,不肯松口,盛君殊静静躺着,面如白玉,呼吸起伏,额上生了汗珠,倒像是一场暗自较真的比赛,比赛看谁先忍不住。
毕竟旷了月余,满月初升,室外惊雷一起,轰轰烈烈一场暴雨。
这次春闱,是盛公子从到大第一次离家。在外面时,盛君殊没感到什么,可这屋里的人早已是度日如年。车靠金陵那日,盛君殊还未下车,远远先听闻一片人声,掀开帘子,盛府门外早恭候了一群人,车架还没靠近便一阵喊:“公子回来了!”
薛雪荣一面拿帕子拭泪,一面拉着盛君殊上下打量:“哥儿,娘担心死了,你在外头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盛君殊身上带着风尘雨露,见母亲泪眼涟涟,两个月不见面就恍若隔世,心中不是滋味,将母亲浅浅一抱,拍拍她背:“都好,母亲不必担心。”
薛氏抱着他哭,盛琨忙把人拉开:“你也是一家主母,瞧瞧你像什么样子?叫人家看见了,不知道哥儿是去春闱,还以为我们家里办了丧事呢。”
薛氏叫他一骂,回了神志,忙退开几步,把盛君殊引到老太太面前,含泪喜道,“快,你祖母也日日念叨着你。”
盛君殊转向旁边,祖母正由一个水蓝衣裙的年轻姑娘搀扶着,颤巍巍走到面前,他弯下腰,任凭她抚摸他的脸:“考完啦?”
“考完了。”
老夫人管理府内大事,平素话不多,但为人果断爽利,极具威仪,不像薛雪荣那般哭,只肃然称赞:“好,哥儿有志气。受恩荫而不居祖上之功,我们盛家就是靠着这股不卑不亢的志气才繁盛至今。”罢,缓声笑道,“哥儿考得如何?”
盛君殊回想一下新帝在金銮殿上的沉默,实话实道:“不一定行。”
“不行就不行。”老夫人眼中流露宠溺,“总归见过了世面,这就行了。回头在金陵谋个一官半职,也好常在祖母身边,让我这土埋半截的人时常见着,这怕是老天的意思。”
盛琨在一旁听着,一皱眉头,刚要话,老夫人又拍拍那蓝裙姑娘的背,笑道:“哥儿,你看看这是谁?”
盛君殊打眼一瞧,蓝裙姑娘头上一对金簪子,细长的眉眼,生得舒展端正,薛雪荣道:“这是你表妹薛雁,来家里过暑的。”
薛雁也着冲他大方地福了福,笑不露齿,声音绵柔:“表哥。”
薛雁这似曾相识的名字和这陌生的脸在盛君殊脑海里走了一遭,似乎有点印象,又想不起什么时候听到过了,冲她点了下头。
“别在这外头站着了,咱们进去话。”薛雪荣招呼着,盛君殊忍不住往门外看了一眼,又让人拉住往门内走,盛琨按捺不住失望,细细问他殿试情况:“走之前,你老师只跟我很有希望,怎么就是‘不一定行‘呢?”
直到人走了大半,衡南探头看看,悄悄从车上爬下来。
薛雪荣和那蓝衣姑娘薛雁肩并肩立着,一样的腰板挺直,气度大方,衬起了那华贵衣裳和金饰,看起来竟像是母女。薛雁看着她下车,悄悄问:“这就是表哥那个妾么?”
“可不是。”薛雪荣声道,“心点,她滑得很,我都拿她没办法,何况你表哥。一会儿你拿不住她,她就要往你头上爬。我现在想起她就要头疼。”
薛雁清清嗓子,一瞬间露出肃容:“姑母,你放心。我在家里,是给庶弟庶妹立惯规矩的,如若这点事我都做不好,还让您费心,往后我也没脸进盛家门来。”
衡南转瞬走近了,薛雪荣听了这话,只觉得熨帖,扬声招呼:“衡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