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帝王侧(完)
从安国公口中,戚善才知道了这皇宫里惊心动魄的一晚。
圣上驾崩后,大臣们都连夜进了宫,跪伏在乾宁殿前,个个神色肃然、表情悲恸。很快皇后就和圣上跟前的元公公一起出来,宣读了圣上遗诏。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朕已年届六旬,在位四十一年,自亲政以来,谨遵成仁皇帝嘱托,兢兢业业、日夜忧思,使臣贤能、使民安乐,如今四海太平,朕虽寿终,心亦泰然。
朕之六子洵养于皇后,忠孝仁德、人品贵重,深肖朕躬,继朕逝后、即朕皇位。若言行有失,望百官直谏、佐理政务。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待遗诏读完,六皇子穿着孝服从乾宁殿走出,百官俱是伏地不起,高呼圣上万岁。
戚善听了,沉默半晌,低声问:“没人怀疑那遗诏吗?”
圣上身前从未透露过半点逝后的安排,这遗诏中却对魏洵再三褒奖,仿佛早属意魏洵继承皇位。
“乾宁殿被皇后和六皇子的人围得滴水不漏,其余皇子和后妃皆不得入内,更何况朝臣。圣上去之前的景况,无人得知。”
安国公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外面,同样放低了声音。他叹息一声:“更何况读遗诏的又是圣上生前最信任的元公公,那遗诏上是圣上亲笔字迹,又有玉玺印章。这一样样一件件,谁能反驳得了?”
他顿了顿:“虽然如此,但也不是无人质疑。”
遗诏被朗读完后,三皇子一系的文官当即起了身,要求检验遗诏。
皇后娘娘抬眼看了一眼还跪倒在地上的魏琰,淡淡道:“质疑皇诏,此乃对圣上的大不敬之罪。”她话锋一转,“但是谅解各位此举不过是为了大庆着想,此次一阅后,望各位收了心思,好好辅佐新帝。”
字是圣上的字,章也是玉玺的章。
那些文官看了半晌,涨红了脸,也没看出什么东西。
也是,皇后胆敢让群臣阅览,一有可能的确是这份遗诏的确出自圣上之,二则哪怕是仿造假冒,也一定是到达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才能如此胸有成竹。
三皇子全程没有一句话。
只是在检验完遗诏后,他更加低垂脑袋,贴住地面,姿势更加恭谨。
俨然已经是对新帝的臣服了。
就在群臣默认六皇子继承帝位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二皇子却突然和杨将军一众人带着一列全副武装的型军队姗姗来迟。
他一挥,整个乾宁殿便被士兵包围。
夜幕下,二皇子戴着盔甲,一脸冷酷。
“今六皇子和皇后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社稷百姓,为了一己私欲公然篡改遗诏,死罪难逃。”他冷冷地和殿前的魏洵对视,两人的目光中都是不含感情,深邃不见底:“众将士听令,杀。”
这字眼从安国公口中再次出,戚善仿佛都感受到了当时的肃杀氛围。
她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断安国公的叙述。
被刀剑相对,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心中紧张。
大家都知道,宫闱这一晚注定惊险,在场大多数人在进宫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无法安然回去的准备——那至高之位,古往今来都是由硝烟和鲜血铸就。
一片肃然寂静间,安国公抬头,就见六皇子拂了拂衣袖,面无表情地:“二皇子魏澹不敬先帝、不重诸臣,携兵入宫,犯下大罪。”
他居高临下,一字一顿:“理当抓捕。”
话完,便有大理寺卿和光禄寺卿带领侍卫将士而来,默默守在他身后。
显然这一夜六皇子并不是毫无准备。
刀剑相鸣,这场战斗持续了大约两个时辰。
二皇子和杨将军的士兵看起来威风凛凛,但是六皇子下的将领似乎人数更众多、本领更高强。刚开始双方还难分难解,随着时间的缓缓流逝,六皇子一方逐渐显示出优势,渐渐压过二皇子的人一头来。
等到城西的皇家侍卫队赶来后,胜利彻底倒在了六皇子一方。
二皇子和杨将军等人逃跑不及,很快被光禄寺卿等人抓捕,关进了牢里。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场宫闱斗争中,二皇子表现得对于朝臣未免太过绝情——他或许存了要在之后组建自己的班子的心思,对于所有朝臣一概不留情,下竟然有一队人拿了刀剑就向这边刺来,当下就有几个身体不强健的文臣受了伤。
幸好六皇子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大理寺卿很快带了人过来将朝臣们保护了起来,因此虽然有人受伤,但是朝臣们至少都保住了自己的命。
死里逃生后,饶是一些以往对六皇子并不好感的人,此刻都不由对他感激涕零。
等到天边朝阳初升,宫廷已恢复了宁静。
六皇子黄袍加身,端坐于龙椅之上,三皇子魏琰第一个跪下高呼圣上万岁,下一刻,所有人都匍匐于殿上,朝臣和侍卫们的高呼声震天。
“吾等恭迎圣上!”
新帝已出,朝臣们告安后便相继离开。
再次离开宫廷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松了口气,再看东边朝阳升起,染红朝云,心情俱是怅惘又庆幸:怅惘这朝代更迭,又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不管如何,新的王朝开启了。
戚善听完父亲的话,半晌无声。
安国公喝完了一杯茶,才听她突然问:“您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同我?”她抬眸,眼神复杂,“据我所知,九寺掌握的兵力虽然不弱,但也不足以和杨将军下的人相比较。”
换言之,魏澹这次逼宫,按理胜算极大。
“果然瞒不过你。”
安国公没想到戚善反应如此敏锐,他怔楞,然后欣慰地笑了一下,和盘托出:“是你祖父。”
他定定地看着戚善,表情无奈:“我也是才知道,你祖父原来是支持六皇子的。”
安国公也是昨晚才知道,一向劝子孙不要掺和进帝位之争的父亲,居然在这紧要关头把早些年陪先帝打天下带出来的兵力都交了出去,给了六皇子。
他一眼就认出了六皇子侍卫队中,有戚家的人在。
也正是因为戚家军的帮助,再加上九寺的人,六皇子才能压了二皇子一头,坐稳了皇位。
安国公叹息:“你祖父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向来在这一方面比谁都敏感。”
他:“阿善,这一次我们家又挺过来了。”
戚善失神。
登基大典很快进行,魏洵正式登基,年号崇章。
皇后成了仁熙太后,居于坤西宫。三皇子魏
琰也被封亲王,领了自己的母妃出宫住在一起。大家都以为继位的崇章皇帝会对二皇子魏澹下杀,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留了二皇子一条性命,只把他圈禁起来,虽无人身自由,却衣食无忧。
更让朝臣心服口服的是,这位新圣上虽然降了一同逼宫的杨将军的职,却没有撤了杨将军独子杨瑞英的副将职位,还将他派往西北,继续镇守边境。
这一举动不仅使得杨将军在牢中当场涕泪纵横,还让其他朝臣都忍不住赞圣上心胸宽广、非常人能及,再一想那遗诏中先帝夸他“忠孝仁德、人品贵重”,又深感先帝的确有眼光。
杨瑞英去西北的那一日,只有戚善来送了。
短短这些时日,他已经消瘦许多,面颊都有些凹陷,但是目光却更加坚毅。看到戚善来,他无声微笑。
两人相对站立,秋风萧瑟,戚善突然觉得今日有些凉。
她:“对不起。”
从头到尾,她什么都没帮上忙。
“你从没做错什么。”杨瑞英觉得她低头的样子看着有些可怜巴巴,就拍了拍她的头,莞尔一笑:“我们都不是孩子了,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她两不相帮,已经是对双方最大的善意。
无论是他还是魏澹,都很感激她在这件事上的无所作为。
戚善想要和以前那样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倒是杨瑞英仿佛得了她以前的真谛,逗她:“我这几年升职极快,如今已是副将,过两年相比就是将军了。”他调侃她:“怎的你还是个的翰林院编修?”
这是拿几年前戚善的话笑话她了。
戚善眼中终于有笑意:“你放心,我马上加官进爵,让你拍马也赶不上。”
她又问:“你当日如果顺利,想要同我什么?”
杨瑞英:“没什么。”
他凝视戚善,轻声:“就是想让你好好保护你自己。”他上前抱了戚善一下,很快松开,只是笑:“就是觉得你一直以来也挺不容易的。”
戚善:“我从来都过得好,没有人欺负我。”
杨瑞英笑看她一眼,也不反驳她,翻身上马:“阿善,那我走了。”
两人都知道,此次西去,便是终生不见。
戚善嗯了一声:“保重自己。”
杨瑞英回:“我会的,你也是。”
然后深深看她一眼,最后甩鞭,纵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戚善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很久之后,她才扯起嘴角,自言自语:“这样也挺好的。”
然后转身回府。
戚善虽然和杨瑞英吹牛自己要加官进爵,但之后还是继续安安稳稳地待在了翰林院,继续干一些编史的事情。
身边的同僚都逐渐高升,一个个离开了翰林院,只有她还待在原地。
戚善不着急,但身边的人却个个比她还急切。
程治离开前和戚善聊了天,安慰戚善不要心急:“世子有大才,当今圣上唯才是用,又与世子有多年交情,总会有世子高升的一日。”
安国公在家里关上门也替戚善生气:“我们阿善当初险些当上了状元,如今却只能缩在翰林院那个地方,着实委屈。”他声嘀咕,“亏得早些年阿善还对他那么好,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了,如今不知把我们阿善忘到哪里去了。”
戚善但笑不语。
魏洵知道她不是男儿,如今不任用她情有可原。
冬日很快到来。
戚善披上鹤氅坐在翰林院一屋里,埋首整理前朝文集。近几朝的史册早已被她整理完毕,学士心疼她操劳,便想让她休息几日,但戚善却觉得在家待着也是无聊,干脆还是每日到翰林院里来修整一些文册。
学士知道她如今喜静,特意找人收拾出来一间屋子,让戚善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做事。
外面下着雪,本是有些寒冷的。戚善却嫌弃屋内炭火味难闻,开了窗,于是零星雪花便飘落进来,带来些许清新气息。
那由于炭火味产生的一点郁气这才散开。
戚善松开眉头,又再次埋头写字。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窗外雪地上又人踏雪而来,不多时屋内门被打开,有人缓步踏入房中。
戚善只当是翰林院的厮进来打扫卫生,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那人斟茶,放在她桌上。
那茶还冒着袅袅的热气,香味熟悉,戚善写着字,有些迟钝地想起了这味道究竟为何熟悉——原来是她曾经最喜欢的碧螺春。
于是笔顿住,墨水便再纸上晕开了黑点。
戚善没抬头,只看着那黑点。
男人的轻笑声在屋中格外明显。
“阿善,你心不静。”
戚善叹了口气,放下笔。
她站起身来就要给魏洵跪下,只是他的动作更快,很快扶住了她的双,制止了她的动作。
魏洵见戚善还是不抬头,问:“我这些年好像没做什么事情惹你不开心吧?”
到后来,语气中还带了一份难见的委屈。
他:“阿善,别不理我。”
戚善只好叹气,抬头看他,表情有些无奈:“见过圣上。”
他已是圣上了。
戚善许久未见他,只知道他继位后做得极好,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对他称赞有加。他的确是努力在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如今瞧他,比记忆中更沉静了一些,举投足间也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仪来。
愈发丰神俊朗了。
魏洵把她扶起,按着她的肩膀让她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他把茶杯往戚善面前推了推:“我更喜欢你称呼我为阿洵。”
戚善:“今日往昔不可相比,您已经是一国之君了。”
“可在我心里,你还是当初那个阿善。”
魏洵与前几年相比越发从容淡定,他:“快喝茶把,等会儿就该凉了。”见她终于捧起了茶杯,他静坐一会儿,突然问:“阿善,我这几年把你放在翰林院不闻不问,你怨不怨我?”
“不怨。”戚善垂眸,“我能理解您。”
魏洵简直被她气笑了,她一口一个您,还是和从前一样知道怎么伤人心。
他:“我这回来见你,是给你带了两个选择。”见戚善注视自己,魏洵扬唇,“你也知道前朝最近都在催我成婚。”
他自登基以后,后宫便无一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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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们想往他后宫塞人,通通被他以替先帝守孝的理由拒绝。
只是随着孝期快过,朝臣们的催促越来越急迫了。
魏洵看着戚善皱起的眉头,笑眯眯:“第一个选择,”他伸出一根指头,“阿善,当我的皇后。”
戚善果然冷笑:“第二个选择?”
魏洵含笑:“去朝堂上,走你本该走的路。”
见戚善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他低声笑:“我看到了程治上书的奏折,里面全都是治理雪灾的良策。”他摇头叹,“你倒是好心肠,愿意把这些功劳全都给别人,让别人加官进爵,自己倒是缩在这翰林院里当个编修。”
早些年戚善曾做过一片策论,讲得就是如何治理雪灾。
那个时候魏洵无意之间看见了,内心大受震动,刚好今年雪灾频发,程治的奏折让他彻底唤起了儿时的记忆。
魏洵看着戚善,眼神温柔:“阿善,我私心里希望你选择一。”他无奈一笑,“可是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生活。”
她本就不是该待在闺阁里的人。
里茶杯的温度让原本有些并冰冷的变得温暖。
戚善问:“你真的?”
魏洵就轻声嗯了一声,含笑看她:“君无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