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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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夙是个懒骨头。

    他才刚从树上下来和戚善了自己的姓名,就又懒懒散散地靠着树坐下,眼睛半眯不眯,看着要睡不睡的模样。

    戚善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离他不远不近。

    她穿着青薇给她准备的鹅黄色衣裳,一头黑色的长发也用鹅黄色的绑带绑着,松松垮垮地散在身后,再加上身量,此刻坐在沈夙旁边显得娇又可爱。

    两人你不言我不语,坐在一起倒也和谐。

    沈夙右置于眼前,从戚善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精致苍白的下颌、淡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唇和挺直的鼻梁。

    不确定沈夙有没有睡过去,戚善看了看中的枣子,到底还是没有立刻吃起来,而是心翼翼地把枣子放在了自己嫩黄色的纱裙上。怕枣子掉下去,她还特意略微翻起了一些裙角。

    戚善怕吵到沈夙,这些动作都是轻了又轻。哪里晓得沈夙虽然遮了双眼,但是对周边的事情却仿佛了若指掌。

    他没看戚善,声音调侃:“你这衣裳可是青薇的法宝,可御寒抗炎,又刀枪不入,在外界也称得上是上好的宝器,你竟然用它来垫枣子?”

    沈夙笑:“还挺舍得。”

    戚善不知道这衣裳来头这么大。

    一想到这衣裳也是青薇待她的一番心意,她愣了愣,还是把那枣子又重新捧在中,接着拿起一个轻轻啃了起来。

    别,这枣子个头大,尝起来也不赖,味道十分甜美。

    沈夙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饶有趣味地看着戚善。

    姑娘把竹简放在一边,左捧着枣子,右拿了个枣子正啃着。她吃东西的样子秀气,也努力不发出声音,神态十足认真,不像是在吃枣子,而像是在干什么重要的事情。

    沈夙被逗笑了,他觉得青薇这徒弟着实有些可爱。

    倒也不算白救了。

    见戚善又要拿起那竹简来读,沈夙:“从某种方面来,我也算是给了你第二条命的人——你也算是幸运了,普天之下,那时候能救你的也只有我一人。”

    “这也算是你我之间的缘分。”

    见戚善看过来,沈夙笑得意味不明:“看在这一重缘分上,我给你个意见:这些东西你看看就行了,也不必当真。全天下的修士都在读虚弘宗的经义,又有几个靠这个飞升了的呢?”

    在灵气逐渐匮乏的如今,不得不承认,虚弘宗的道法的确是让一些资质不甚出众的修士们的修为有所长进。

    可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大批的人竟然跟着虚弘宗的理义走,兀自将天下修士们一分为二。这些人表面上个个清风明月、雅正有礼,自称正道,私底下做的事情却不是如此。

    “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修士在外面被叫做什么吗?”

    沈夙讥讽一笑:“——歧道。”

    哪个歧?

    歧途的歧。

    天下修士熙熙攘攘,大家所求同样是飞升,这些人却硬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自认正道,把自己标榜为正统修士。

    可据沈夙所知,这些正道修士做的腌臜事也不少。

    “师父和我起过这个。”

    戚善并没有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她我们的道法是不同于大多数的修士的——那些人无情道违背天道,妄图灭绝情感,是谓歧道。”

    她顿了顿,问沈夙:“你的道呢?你也是修无情道的吗?”

    “不。”

    沈夙像是听了个笑话般忍俊不禁。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戚善的面前,戚善只觉得阳光都被他挡得严严实实,脸上落下阴影。

    戚善抬起头看他。

    只见沈夙偏头,眉眼桀骜不驯,眼中光亮明灭,整个人晦涩又锋利。他笑了笑,轻飘飘地回复戚善:“我的道,是杀道。”

    这两个字他得漫不经心,戚善却分明听出了血雨腥风。

    她一时失了言语。

    “如果我们修炼的是歧道,那沈夙修炼的就是歧道中的歧道。”

    青薇轻叹一声:“他当初修习的也是正道,只可惜后来我初次见到沈夙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半死人了,甚至如今,他的脉搏也要弱于一般人。”

    青薇对于沈夙的过去知道也并不多。

    但这一些已经足够她信任沈夙。

    “不要害怕他。”

    青薇摸了摸戚善的头:“这些年来他杀了许多人,可没有一个是不该死的。他以杀为道,以此维护他心中的道义,也不像那些偷鸡摸狗之辈,杀了人还遮遮掩掩。”

    戚善没有害怕。

    她只是有些疑惑:沈夙那时候普天之下只有他能救她,可他又为什么是这个唯一能救她的人呢?

    只是青薇不,沈夙也不,戚善便没有再问了。

    她只需要知道是师父和沈夙把她救回来的就是了。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去,戚善的修为也一点点进步。

    她不知疲倦地日夜打坐,每日吸收着那星星点点的灵气,直到有一日丹田之处的灵气溢满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筑基了。

    筑基和炼气相比有什么差别呢?

    戚善不出来。

    可她举目四望,却又觉得那山、那水、甚至门前的向日葵都仿佛有了灵性,万物皆灵。她踏着比以往更轻盈的步伐走出了竹屋,不知为何竟然顺着那溪水一路向下,来到了那木屋面前。

    然后她看到了正拿着酒壶坐在树上的沈夙。

    沈夙正遥遥看着天空,盯着那一轮圆月不知道在想什么,面无表情,气氛肃杀,直到戚善到来。

    戚善没有发出脚步声,他却还是第一时间感知到了她的到来。

    “哟,筑基了。”

    沈夙低头看戚善,对上她的目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在一瞬间柔和了下来。他靠在树上,一派风流写意,一边摇晃着酒壶里的酒,一边勾唇笑。

    “这速度,可以啊。”

    戚善:“离你和师父还有很大的差距。”

    青薇和沈夙都没有告诉戚善他们已经修行到了何种境界。

    戚善是炼气期的时候感受不到这两人身上有任何的灵力波动,等她到了筑基期也依旧感受不到。这只能明这两人的境界要远远高于她。

    她像是一棵破了土的树苗,仰头一看,却发现自己面前时两座伫立在面前的高山。

    山有多高,她不知道。

    “和我比?”

    沈夙嗤笑一声:“我修行到目前已经有八百年有余,哪怕你是天道宠儿,要想在这段时间内赶上来也是痴人梦。”

    他邀请戚善:“要上来坐坐吗?”

    戚善应了,于是不多时她就坐在了那树枝上,旁边是仰头又喝了口酒的沈夙。

    他抹去唇边的水渍,故意吓戚善:“我和你过了,我修的是杀道。”他挑眉,“这些年来死在我里的人不计其数,你来找我,就不怕我杀了你来成就我的道吗?”

    戚善安静地回看他,沈夙在她干净清澈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

    一个曾经很陌生,现在却很熟悉的自己。

    “我师父了,你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她浅浅淡淡,偏头学他之前的模样去看天空中的圆月:“我不怕你。”

    沈夙觉得她天真得很可爱。

    他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了,一时有些新奇。

    “你怎么知道你是不该杀之人呢?”

    沈夙把酒壶中的酒一饮而尽,直到其中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他百无聊赖地又把那酒壶倒了倒,可惜只倒了空气出来。

    扫兴。

    他心中这么想,一松,那酒壶就飘飘然坠地,顺着草地翻了个滚,接着不动了。

    沈夙偏头看戚善,笑眯眯:“更何况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怎样判定一个人该不该杀?”

    戚善被她问得一愣。

    “我?”

    她思考了一会儿,出乎沈夙的意料,竟然老老实实坦白:“我不知道。”

    沈夙乐得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酒壶来。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他笑,“放心好了,你是我救回来的,如非意外,我是不会杀你的。否则我可不是白忙活了一趟?”

    “不过如果你以后做了一些我忍受不了的错事——”

    他眼眸温柔,口中却着那么冷酷无情的话语:“那我便不得不杀你了。”

    戚善没有胆怯,好奇地问他:“哪些错事你忍受不了?”

    沈夙回:“比如,你为了道行的增长,去牵涉到一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这话时眉眼锋利,眼神有些冷。

    戚善又问:“这就是你的道?”

    沈夙:“对,这就是我的道。”

    语气坚定。

    戚善笑了。

    她温声:“好,如果我有朝一日犯了这样的错,你就杀了我。”

    这样的人,的确该杀。

    戚善就一日日长大了。

    她每日修炼青薇教给她的法诀,偶尔去沈夙那里坐一坐。到后来,沈夙也开始教导她一些功法。

    他教导她最多的是剑法,杀人的剑法。

    岁月在修仙之人的身上总是很难体现的。

    也不知过了几十年,戚善突破金丹这一日,她还是二八少女的模样。她推开门出去,就见到了倚靠着门的青薇。

    “恭喜结丹。”

    青薇替戚善开心:“你是要出谷了吗?”

    她还记得戚善当日的话,她要回家见一见自己的母亲。

    戚善嗯了一声:“等我了结了凡尘中的事情,我就回来陪您。”

    她早已习惯在这山谷中修行的日子了。

    “我不用你陪,我也要出去了。”

    青薇看着她从一个孩童长成如今的少女模样,两人这几十年的陪伴岁月一幕幕从她脑海飘过。她目光温柔:“你也该出去闯荡闯荡了。”

    戚善愣了愣。

    她早已把这山谷当做自己的归宿,可若是没了青薇,这归宿便也不是归宿了。

    “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

    青薇轻轻抱住戚善,最后:“可是阿善,不要怕。”

    戚善很久才回抱住她,她声音闷闷:“我不怕。”

    沈夙随戚善一起出谷了。

    站在分叉路口,戚善问:“沈夙,你去杀人吗?”

    沈夙还是穿着一身黑衣,听了戚善的话只是淡淡一笑,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对,我去杀人了。”

    他不再明更多,只看向戚善,目光微暖:“阿善,我们来日再见。”

    他此次一去,是杀人,也是复仇。要么陨落,要么道成。

    纵然身死,也绝不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