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歧9章 歧道(完)
施辰静静站立在原地。
他右提剑,尾指几不可见地颤抖。自从施家灭门后,他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因此眼下青黑,眼中甚至还有红血丝。
施辰就用这双满是疲倦的眼眸看向戚善——她成长得很好,皮肤白净,五官精致清丽,就连修为都已经到了分神期。
在以为戚善已经逝去的那些日子里,施辰躲避了家人独自住在常连山,经常会幻想一些自己教导戚善成人的场景。
他还没有教会她认全所有字,还没有告诉她丹药要如何炼制,也还没有带她去看西域的大漠、南境的荷花。
施辰经常会想阿善长大后会变成怎样的模样。
现在他见到了。
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施辰想要笑,可是唇角微微抿起,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笑得自然——仔细想来,他已经许久未曾笑过了,以至于如今哪怕心中真的升起些许快慰,他面上还是僵硬,露出的笑不伦不类。
他想问戚善当年发生了什么,又想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还想还想问问她为什么没有回来见见他。
虽然他也知道她不回来的理由。
施辰有那么多的疑问想要问她,只是这些问题还没从喉咙中出来,戚善冷淡的目光就让他眼中的笑意褪去。
尾指颤抖得愈发厉害。
施辰看着戚善,发不出声音。
仿佛知道他的心里话,戚善声音淡淡。
“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没有死?”
戚善直视他,都这个时候了,施辰望着她干净纯澈一如当年的双眸,心中渐渐升起一些怪异的快慰来。
可心又是酸的,眼眶不知为何也悄然变红。
他看着戚善偏头看向劫雷下的沈夙,她看他的目光柔软而清澈——当年带她泛舟时,她也曾经用这种目光看着他的。
施辰听戚善:“是师父和沈夙救了我。”
沈夙?又是沈夙?
施辰满嘴苦涩。
想到归家后看到的一地尸体,施辰的心再次冷硬起来。他握紧中的长剑,不敢对上戚善的双眼:“阿善别管这件事了,好不好?”
他语气卑微到像是乞求。
戚善中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把青色长剑。
她执剑直直地挡在施辰面前,面无表情,神色却坚定。她轻声:“施辰,沈夙的事情,我不能不管。”
在她身后,又一重劫雷降落,带着渡劫修士都无可匹敌的威力重重砸在了沈夙的身上,砸得他重重跪倒在地上,浑身焦黑。
这是沈夙的劫。
他杀生过多,虽然杀的都不是好人,可是中到底沾满了鲜血。常人只需挨过九重劫雷,可如今九重雷过去了,天上的劫云却愈发厚重,劫云中的紫色能量愈发厚重。
戚善没有回头,却听得到身后沈夙嘶哑着的笑声。
他:“我沈夙一生坦荡!我可曾错杀一人!人人道我歧途不归,焉知我道我心!我身可死,我心不灭,我道永存!”
戚善握紧了中的长剑。
她答应了沈夙不干涉他渡劫——哪怕亲眼看他葬身于此——同样,她也不允许其他所有人干扰到他的渡劫。
哪怕这个人是施辰也一样。
施家和沈家的恩怨她不管。
戚善站在这里,为的是守护沈夙,守护沈夙的道,守护他们的道。
他们的歧道。
看着施辰低着头抿紧唇角的模样,戚善轻叹一声,解开了披风,露出里面的鹅黄长裙。寒风吹来,黄色裙摆随着风摆动,她眉目冷清,像是绽开在八荒蛮墟最美丽的花朵。
可是这花带着刺。
戚善淡淡:“拿起你的剑吧。”
施辰猛地抬头看向戚善。
他张开嘴,眼眶湿润,满脸隐忍:“你真要与我作对?”
戚善看着他,平静:“不是我与你作对。”
她冷静地像是叙述一个事实:“施辰,这只是因为我们立场不一样。”她敛眸,“显然,我们都不打算放弃自己的立场。”
施辰几乎握不住剑。
可最后,他还是握住了。
施辰咬牙,八荒蛮墟本就压制灵力,他只能拼尽全力调动全身的灵力,忍着筋脉都要破裂的痛苦朝沈夙的方向刺去。
这一剑带着分神期修士的所有力量,劈开了空气,一瞬间仿佛有水光绕着那长剑旋转,这些水光在急速旋转中变化为水龙形状,直直向着跪在劫雷下的沈夙冲去!
施辰天赋极好,从跟着虚弘宗学习,这些年也到了分神期。
他的全力一击,饶是同样等级的戚善也难以自信抗下,更何况这还是在灵力枯竭的八荒蛮墟。
只是戚善这么多年也不是白过的。
她居然挡下了。
戚善咳了咳,压下刚才直面那剑气时从胸口上涌的血腥气,默然看向施辰:“我都了——”
她顿了顿,冷笑一声:“别过来,别动他!”
她是当真要为了沈夙与他作对!
施辰满心荒唐。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般地步!
施辰不想伤害戚善,只是脑海中施家那些死去的人的音容笑貌却一一在他眼前浮现,最后停留在他父亲死后还是闭不上眼角的模样。
——死不瞑目。
饶是死了,他也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施辰,让他日日难眠,忍着心中的愧疚,背叛自己的道也要给施家人复仇。
施辰又再度握紧中长剑。
等到长剑抵在戚善的喉咙前的时候,施辰忍着全身筋脉碎裂的痛苦,唇角溢出鲜血。他感受到满嘴的腥甜味,低头就是戚善已经没入他胸膛的剑。
他想笑,这回是真的笑出来了。
只是眼角的泪水也下来了。
施辰微笑:“也好,我本就欠你一条命。”
他到底是舍不得伤害她,最后还是放下长剑。戚善拔出染了血的长剑,愣愣看着他抹去唇角的血,嘴唇嗫嚅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出来。
施辰受了伤,走路极慢,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戚善面前,笑了笑,像是当年一样,伸出抚了抚戚善的长发。
他一如当年温柔:“阿善,对不起,还有——”
施辰轻声:“我来迟了。”
我来得太迟了。
迟到错过了我们本该有的未来。
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施辰不求她原谅。
他转头,颓然地看着天边的劫云散去,劫云下的沈夙缓缓地站起了身,他浑身黑衣带血,浑身气势内敛,没有半分灵力波动,普通得仿佛一个凡人。
可凡人不会在六十四重劫雷下活下来。
他成功了。
“我不会杀你。”
沈夙冷冷看着施辰,淡淡:“施家的事情你半分不知,这是我当初不杀你的原因。可我不现在不杀你的原因——”
他:“活着可比死了更不好受。”
“不是想要报仇吗?”沈夙嘲讽看他,“那就忍着孤独,背着仇恨,努力飞升来找我报仇。”
就像他这些年来做的一样。
沈夙看向捂着胸口咳嗽不止的施辰,语气冷然:“现在,滚出八荒蛮墟。”
施辰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脑海中一阵强大的力量涌入,他的脑袋顿时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的痛,当即就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当天边展露出一道金光的时候,八荒蛮墟迎来了千百年来的第一道阳光,所有的幻境在一瞬间全部破裂,一个又一个沉溺于幻境的修士被强制性地带出了幻境,回到了现实中。
林枢回到了八荒蛮墟,看到了晕倒在地的施辰。
不远处,戚善还是一身熟悉的鹅黄长裙,目光静静地看过来。
林枢回忆起幻境中的场景,躲开了戚善的视线。
他扶起施辰,把施辰交给身后通宗门的弟子,低声嘱咐:“带施辰回去,让宗内的长老们好好为他调养。”
这名虚弘宗弟子担忧地看他:“那你呢,少宗主?”
“我?”林枢沉默半晌,回答他:“我我还要等一人。”
见越来越多的修士出现,他们个个虎视眈眈盯着沈夙和他身旁的戚善,林枢揉了揉眉心,沉声:“你现在就走。”
虚弘宗弟子本来还想同他什么,可是对上他坚决的视线,登时就不出话来了。
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缓急,只能咬牙应了,带着施辰离开。
林枢这才松了口气,又把目光放在不远处的戚善身上。
他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幻境中错过了三次的八岁的阿善,想到了山谷中吃着烤鱼的阿善,也想到了那个夜晚丧失了光明后耳畔她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这一切的一切,都汇成了同一个阿善。
八荒蛮墟的厚重乌云被金光驱赶散开。
沈夙抬头遥遥望了一眼金光绽放处,知道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心中没有畏惧,反而一片坦然。
他微笑同戚善:“来日见。”
语气笃定。
戚善也微笑颔首:“来日见。”
沈夙本该就此离开,那金光在天边撕开了一个洞,沈夙感受到了金光处传来的强大引力——他如今渡劫成功,已经是仙人了,此处便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了。
仙人无欲,沈夙却是个半吊子仙人,心中对凡尘还有挂念。
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他指尖轻点戚善的眉心,便有金色的光芒从他指尖而出,继而没入戚善的眉心。
刹那间意外陡生——
雪山崩塌了!
偌大的雪山仿佛顷刻间倒塌,所有的修士甚至都来不及逃跑,便脚下一空,落入无边黑暗。八荒蛮墟的雪花在一瞬间仿佛片片重如千斤,砸得人往下掉。
不是没有人想要逃跑,来的不乏分神期修士,可是八荒蛮墟本就压制灵气,这意外又来得迅速,所有人始料不及,一时整个八荒蛮墟充满了哀嚎声。
“我了,想拿我的秘境,必须用命来换。”
沈夙合上戚善的眼睛,看着戚善整个人被金色光圈包裹着向下落去,他眼神柔和,自言自语:“阿善,这是我的礼物,也是我的祝福。”
他把秘境给了戚善。
等金色光圈带着戚善落入雪山之底,他抬起臂,向戚善的方向潇洒地挥了挥:“期待与你再次重逢。”
他朝另外一人的方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最后转身,消失在天际。
绝大多数跟着施辰来的修士们都死在了八荒蛮墟,可是还是有人在死之前把消息报给了各自的宗门——已经飞升的沈夙把秘境给了一个女人。
而那女人如今长眠于八荒蛮墟的雪山之底。
纵然八荒蛮墟恶名在外,但是仍然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妄图进入八荒蛮墟,来寻找这个传中接受了仙人秘境的女人。
夺人秘境到底不好听,于是很快多方宗门的人便派出了精英聚集于八荒蛮墟外,所有人众志成城想要“替施家报仇”,杀了这个和沈夙一丘之貉的女人。
这些人被拦在了八荒蛮墟之外。
林枢孤身一人立于众人之前,一身道袍在空中无风自摆。
他眉眼很冷,身形消瘦,穿着蓝色的道袍仿佛是要归去的仙人,来的这些宗派中不乏与他相识者,可是此刻看着他,却不约而同觉得陌生。
谁人不知虚弘宗的少宗主温润如玉、未语先带笑?可眼前这人却神色冷淡,仿佛生于这八荒蛮墟,浑身的血都被八荒蛮墟的雪填满了似的。
林枢眉眼不动,挡在所有人面前。
他:“谁踏入八荒蛮墟,便是与我林枢为敌。”
有人不可思议,怒斥:“林枢,你这么多年学的东西都是学到了哪里去了?!我们斩奸除恶,这是为了施家伸张正义!”
周围人纷纷附和。
伸张正义?
林枢嘲讽地笑了,他看着面前这些个个穿着道袍、自诩正道的修士们,看着他们写满了贪欲的脸,只余下满心的荒谬。
他平静地问这些人:“何谓正道?何谓歧道?各位可曾知道自己要讨伐的这位女子的姓氏名字?可曾知道她修得什么道?又犯了什么错?”
所有人哑口无言。
林枢道:“各位什么都不知道,何来的斩奸除恶、伸张正义?她犯了什么错需要各位大张旗鼓地讨伐?各位替谁来伸张正义?各位知道施家和沈夙的过往吗?”
“瞧,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林枢清清冷冷地弯唇,眼中满是失望。他固执地挡在所有人面前,不肯挪开一步,重申:“踏入八荒蛮墟者,与我林枢为敌者!”
青年声音坚定,掷地有声。
林枢本身的修为就高,听闻如今已经到了渡劫期,在场谁也不敢真的和他为敌。更何况他不仅是林枢,还是虚弘宗的少宗主。
谁愿意和虚弘宗为敌?
林枢气势凛然,半分不让,其他宗派的人一时被震慑住,真的不敢踏入八荒蛮墟半步了。有人觉得林枢这做法“不是正道所为”,跑去虚弘宗找了林申水,哪里知道林申水不林枢好,却也不林枢不好。
这便是默认的意思了。
林枢就这么在八荒蛮墟守了整整八百年。
天寒地冻,万物凋零,他立于冰原之上,想到戚善就在冰雪之下,便觉得八荒蛮墟漫天的雪花都要落地开出温暖的花。
他守护着她,守护着八岁的阿善,守护着长大的阿善。
寂寞吗?
大约是有些的。
方圆百里没有声音,万物死寂,陪伴他的唯有八荒蛮墟千百年融化不了的冰、终日不停的雪。
可只要想到这天地只有他和阿善,宛若死水的心又被春风吹起,掀起波澜。
虚弘宗的弟子来了好几拨,每次大家都劝他回虚弘宗看一看,有贴心的人更是主动提出愿意替他守护八荒蛮墟。
林枢一概拒绝了。
他淡淡笑道:“我不放心——离开半步,我都不放心。”
只有亲自守在这里,他才能安心。
八百年过去,外面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凡间朝代都几经更迭,八荒蛮墟仍然和千百年前一个样。
直到一日林枢打坐完睁开眼,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地上冒出了点嫩绿。
他愣住。
这嫩绿一日又一日地扩散,终有一日铺满了荒原。林枢站在柔软的绿草地上,恍惚间已经记不得从哪一日开始天空没了雪。
春暖花开。
有一朵向日葵从地上冒出。
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最后蔓延开来,变成了一片明黄色的花海。清香扑鼻而来,林枢立于花海中,似有所觉,转过身去,接着看到了不远处的戚善。
她一身鹅黄衣裙,立在花海中,一瞬间教林枢以为是花海中的向日葵成了仙。
向日葵仙子朝他挥,向他微笑:“许久不见,林枢。”
八百年称得上一句“许久不见”吗?
林枢觉得大约是称得上的,于是他洒然一笑:“许久未见阿善。”
天边有金光洒落。
林枢不提这些年自己阻拦了多少人,也不提这些年自己孤身一人守着一地冰原的寂寥,面色平静,似是无事发生。
他熟稔地向她贺喜:“恭喜飞升。”
等了八百年,不过等来了这相聚的一刻钟。
可林枢无悔,他心中甚至是快慰的——他终究是替她做了些什么。
“林枢你不必为往事愧疚。”
戚善与他对视,似乎要看进他心里。她轻叹一声:“你没有做错什么。正如你当初所言,一切都是你我因缘。”
“那些是我注定要摔的跤、要尝的苦。”
“这八百年也是你我因缘。”
曾有一度林枢不喜欢这个词,可是如今他含笑看着戚善,忽然觉察出“你我因缘”这四个字的好来。
他笑吟吟:“如果你当真心中有愧,不如答应我一事?”
戚善怔住,问他是什么事。
如今的八荒蛮墟已经冰雪消融、春意遍地。
林枢好整以暇地感受着拂面的暖风,心中的荒原也开始消融。他全神贯注地望着戚善,笑意在眼中蔓延。
他缓缓:“我飞升之日,你来接我,好不好?”
这话得轻描淡写,可是不掩其中的骄傲恣意。
戚善愣了愣,接着弯眸,轻嗯了一声。
她轻笑:“我答应你。”
林枢便心满意足,展了展衣袖,笑叹:“有你这句话,八百年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