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仅是沈元正拍的最舒服的电影, 也是林逸演的最舒服的一部戏。

    因为角色共鸣, 林逸演绎起罗西这个角色，几乎没遇到困难，罗西在他身上活了过来。

    这让拍摄进度十分顺利, 但同样留下了些后遗症——林逸入戏太深。

    脱离剧本和摄影机，回到现实, 有那么一瞬, 林逸投来的视线, 好似那个桀骜不屈的少年仍在冷漠旁观着这个世界。

    如果是其他剧，这个后遗症不足挂齿，拍摄结束后休息几天，就能挣脱虚幻的人物影响。

    但沈元正的剧本不一样。

    就如同沈元正之前所的那般, 这个剧本里夹杂了太多属于他的东西，在炫耀他才华的同时，近乎苛刻的剖析着罗西——以杀死对方的方式。

    这让入戏产生的影响变得不可预料, 毕竟抛却喜剧的外壳, 这部戏的内在并没有值得发笑之处。

    “林先生。”

    准备着下一幕的拍摄场地十分热闹, 裴廖把矿泉水递给林逸，压低的声音混在其中，几乎无法被听清。

    林逸停下动作, 抬头看他。

    尖锐的眼神在停顿几秒后, 才反应过来，缓缓转为温和：“怎么了？”

    裴廖不是最先察觉林逸状态异常的那个人——最先察觉这一点的是沈元正，但沈元正对此乐见其成, 所以直到裴廖察觉情况失控，才做出了相对的反应。

    “林先生，我觉得您需要休息。”裴廖看了眼指挥着场务的导演，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带任何情绪：“显然，您的拍摄状态已经影响到您的日常生活了。”

    林逸合拢剧本，思考了几秒，客观且平静：“这对拍摄来，是一件好事。”

    “但对您而言，不是一件好事。我查过资料，过于投入角色会对演员本身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有部分人出现了认知障碍等精神类疾病……”

    林逸断了他：“我分的很清楚。”

    “罗西——”沈元正扬声喊他：“等会我们先拍最后一幕怎么样？”他看了眼站在林逸一旁的裴廖，做了个古怪的表情：“趁你现在状态好。”

    “我没意见。”林逸回答完，神情里浮出些许尖锐锋芒，扭头对裴廖道：“与其关心我，倒不如关心下你真正的雇主。”

    他合拢剧本，透彻且一针见血：“他最近没联系我，身体状况不好？”

    这不是裴廖熟悉的林逸，裴廖熟悉的林逸十分无害，除去演戏外，没有其他追求，大多数时候都显得过于平静，像是停留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旁观着世界的潮起潮涌。

    但这样的林逸，沈元正他是他心目中的罗西——裴廖在最初对沈元正的这个法充满了疑惑，而此刻，他却不得不赞同这一点。

    这不是裴廖熟悉的林逸，是裴廖在拍摄中看到的罗西。

    裴廖尚在斟酌词汇，林逸已然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既然情况不好，你留在他身边比留在我身边更有意义。”

    裴廖有些意外林逸对此的反应：“三爷……在医院。”他觑着林逸的表情道：“医生，最好住院休息一段时间。”

    “罗西——准备开拍了。”沈元正在一旁招呼林逸。

    林逸站起身，平静的反问裴廖：“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裴廖眼睛睁大几分，险些出怎么跟你没关系的话，所幸在最后，他控制住了自己，让自己出口的质问温和许多，几乎听不出质问的含义：“我以为，你会在意？”

    “毕竟你之前也很关心三爷的身体状况。”

    “因为我是个好人。”林逸朝沈元正的方向走去：“但好人的善意是有限的。”

    裴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伸手拽住了林逸：“好人？”

    林逸回头看了眼他的手：“嗯？”

    “三爷为你做了那么多……”他在林逸平静的注视下蓦然收声。

    “那请你回去告诉他，我不需要他做那么多。”林逸掰开他的手，垂下眼道：“他的存在只会干扰到我。”

    惹人讨厌的罗西，一如既往的惹人讨厌。

    裴廖收回手，冲动发问：“我以为你在跟三爷谈恋爱？”

    “罗西——”沈元正等的不耐烦，溜达到他们身边。听到这句质问，瞄了眼林逸和裴廖之间的气氛，发出诧异的声音：“嗯？你们？谈恋爱了？”

    “没有。”林逸否定这个猜测：“我跟衢昀之间什么都没有。”

    “吓了我一跳。”沈元正瞄了眼裴廖糟糕的神情：“哎呦，不就是入戏嘛？瞧你那模样……”

    “不是入戏的事。”裴廖加重语气：“我刚知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既然这么讨厌三爷，为什么不直？”裴廖控制了下音量：“看三爷为你做这些，甚至因为你病情加重，很有意思吗？”

    “你这话就过分了。”沈元正拦在裴廖面前：“你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就这么？”

    “这么容易被情绪控制，衢昀是怎么安心把你留在身边的？”沈元正上蹿下跳的拉仇恨：“你冷静下，回忆自己刚才了什么。”

    裴廖气的青筋直跳：“我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

    “屁，你知道个屁。”沈元正比他的声音大多了：“你先冷静下来，不然我怕你等会抱着林逸的腿哭着求他原谅你。”

    “你又知道什么？”裴廖十分不满，沈元正作为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凭什么如此笃定的作出判断？

    “我知道……”沈元正手一翻，亮出手机：“他知道。”

    裴廖看了眼熟悉的电话号码，多余的情绪迅速从脑海里消退，恢复了理智。

    “我提醒过你了。”沈元正诚恳道：“你再不冷静下来，等会就会抱着林逸的大腿哭着求他原谅你。”

    你……我……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还没被死的？

    裴廖接过电话，走远了几步。

    “三爷？”

    “咳咳……”衢昀咳嗽了两声，话语里带着风雨欲来的平静：“你在对林逸什么？”

    “三爷……”裴廖思前想后，决定将林逸的真面目告知三爷：“您不知道他了什么……”

    “嗯？”

    “他猜到您在医院，一点都不关心，还他之前关心您，只是因为他比较善良，他还……”裴廖停顿了下，手机对面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您的存在只会干扰他。”

    “所以？”衢昀平静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这就是你这样冒犯他的理由？”

    裴廖怀疑三爷的病还没好，没听清他方才的话：“三爷，他这样——”

    衢昀语气冷了下来：“裴廖，我让你去，是去照顾好他，不是让你做多余的事情。”

    多余的事情……这是多余的事情吗？

    裴廖表情拧巴成一团，不出话来。

    “而且，他没错。”衢昀低声道：“确实是我一直在干扰他。”

    “怎么会？”裴廖下意识的提高声音反驳三爷的话：“您这么做，不过是因为……”裴廖停顿了下，扭头看了眼不远处无比平静的林逸。

    沈元正凑在他身边，正跟他着什么，对方面无表情的摇头点头，似乎压根没在意这通电话。

    裴廖的声音轻了下来，宛若出口就会被风碾碎般的心翼翼：“不过是因为，您喜欢他。”

    “是啊。”衢昀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喜欢他。”

    “那怎么能……”

    裴廖的话被衢昀断了：“但他不喜欢我。”

    裴廖瞄了眼身后其乐融融的对话场景，如果是正常状态下的林逸，他还能反驳下衢昀的结论——因为不管怎么看，他都觉得林逸不可能对三爷没有感觉。

    但如果是现在这个状态的林逸……

    他还真无法理直气壮的反驳三爷的结论。

    “不被接受的喜欢，无疑是一种自作多情的妨碍。”衢昀早已清楚这一点，他注视着病房窗台上的花束，品出几分心甘情愿：“自始至终，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三爷……”裴廖从未想过从三爷嘴里听到这种近乎低声下气的话语，他下意识的开口，想否定如此卑微又如此绝望的话，鼓励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却因为不敢肯定而无法吐露。

    “所以，厌恶也好，讨厌也罢，都是理所当然。”衢昀露出鲜少在众人面前展露的笑容，语气却依旧平静：“替我照顾好他，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裴廖失声，下意识的看了眼不远处。

    不远处的对话仍在继续。

    沈元正又不急着开拍了，凑在林逸身旁，饶有兴致的窥探着林逸的感情生活：“怎么跟他吵起来了？”

    林逸注视着远方的天空，一言不发。

    “林逸啊林逸。”沈元正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就是太像罗西了。喜欢就大声出口，藏着有什么意思呢？”

    林逸收回目光看他，目光划过，好似剖开沈元正无所畏惧的外壳，试图窥探到这位写出罗西的导演内心的真实模样。

    “看我也没用，我可不参合你们之间的事情。”沈元正挑眉：“不过，作为长辈，我可以给你一个最好的建议。”

    林逸提醒对方：“你比我还两岁。”

    “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弟弟。”沈元正大手一挥道。

    我怀疑你在骂我，我还有证据。

    “去表白吧！”沈元正提出了他最好的建议：“然后幸福美满的生活在一起，大结局！”

    嬉笑怒骂，装疯卖傻，是沈元正身上挥之不去的标签，没人知道沈元正看到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亦无人能触碰到对方的内心世界。

    他清醒的伫立在世界彼端，注视着挣扎在人间的凡人，旁观着一出出戏剧，将它作为他的养分，让他在世界顶端熠熠生辉。

    但大部分时候，凡人都跟林逸一般，惊奇于对方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法治社会保障了他的身心健康。

    “他不喜欢我。”林逸已不会为此而叹息，他早已接受了现实：“无望的爱，又何必自取其辱？”

    沈元正动作轻微的撇了撇嘴：“你看你，只学到了罗西脆弱的自尊，却没学到他杀了自己的疯狂……”

    他叹了口气：“但凡你学到一两分，那故事就可以到此结束了。”

    “因为太过珍贵，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林逸将视线从裴廖身上收回：“导演你不懂。”

    “嘿，我这个暴脾气。”沈元正盯着林逸看了几秒，咬牙切齿的咽回了嘴里的话，哼唧道：“要不是我的原则，我现在就跟你把一切清楚，你信不信？”

    “什么原则？”

    “不参与其他人的感情生活。”沈元正得意洋洋：“因为才华过于横溢，很容易成为别人的暗恋对象，所以我决定洁身自好……”

    林逸听了前半句废话，就转开注意力，自顾自的继续：“罗西所珍视的一切早已被世界粉碎，所以他能无所畏惧，如果世界肯留给他一分善意，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虽然我很想跟你好好讨论罗西，但鉴于你目前的状态，我们还是把话题转回到你身上。”沈元正完不服气的加了一句：“以及，你刚才那句话大错特错。”

    “我不是悲观主义者。”沈元正平静道：“我的故事里没有绝境。”

    他看了眼林逸专注倾听的模样，嘴角一勾，岔开话题：“既然你的经纪人很担心你入戏的事情……”

    “我们还是先解决这个问题吧。”

    林逸不太赞同：“我觉得情况还在掌控之中，而且这对接下来的拍摄来，是件好事。”

    “没错吧！我也这么想。”沈元正一秒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不拍的好好的……”裴廖扭头若有所觉的看了他们一眼，沈元正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不过为了避免衢三爷找上门，我觉得这个情况还是需要控制下。”

    “他不会的。”林逸垂眼：“他在医院，顾不上这些。”

    “顾不上这些？我记得我一电话，他可是立马就接了呢~”沈元正歪头盯着林逸看：“哦，对了，上次周你托他订花……”

    林逸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所以，入戏的事情，你算怎么做？”

    “唔唔……”沈元正挣扎了下，林逸松开手。

    沈元正飞快道：“那花是订给衢三爷的吗？”

    “既然关心他，怎么不去看看他？”沈元正看热闹不嫌事大，迭声道：“既然刚才把关系扯的这么清楚，又为什么不干脆断个干净？”

    “所谓喜欢，不就是这样进退两难吗？”林逸出乎意料的平静：“进，不敢；退，舍不得。”

    沈元正露出想些什么的表情，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但进一步可能海阔天空，退一步可能出现新的转机，犹豫不决只会迎来藕断丝连。”

    瞥见裴廖挂了电话，沈元正不等林逸回答，话锋一转，转回了正题：“让我想想……”

    裴廖走回林逸身边，将手机递给沈元正，弯腰低头道歉：“对不起，林先生，刚才是我太冲动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林逸撩起眼：“但不代表我能理解你的行为。如果你控制不了自己，我希望你能回衢昀身边。”

    “不会再有下次了。”裴廖保证。

    林逸收回视线，看向沈元正。

    “啊，我想起来了……”沈元正一拍手：“有个综艺节目来联系过我，想邀请你去参加，我推掉了。”

    林逸露出疑惑的表情——什么综艺节目会绕过他直接联系导演？

    裴廖插话解释了一句：“《明星对对碰》也联系过我，您当时忙着拍戏，我这边直接帮您回绝了。”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林逸迟钝的寻觅着耳熟的原因。

    沈元正点头：“啊，是叫这个名字……他没联系你吗？”沈元正扭头看林逸：“我记得叫什么来着？最近挺火的……”

    裴廖提醒沈元正：“王景澄。”

    “对，就是《景宫沉》的男主角，火到一开社交媒体都是他的脸……”沈元正停顿了下，想起来了：“不应该啊，你们不是一起演的《景宫沉》吗？他联系了我跟裴廖，都没联系你？”

    “你们关系这么糟糕？”

    林逸揉了揉眉心，串联起了整件事：“他不想扰我拍戏。”

    “扰我，就行了？我可是导演。”沈元正盯着林逸哼唧了两声：“朋友？好朋友？”

    林逸点头。

    “那正好。”沈元正一锤定音：“给你放个假，去录综艺，减轻下你的入戏症状。”

    “没必要。”林逸一口回绝：“我清楚我的状况……”

    “喂，林逸，知道在片场谁最大吗？”沈元正指了指自己：“导演最大。”

    林逸停下话，呼出口气，才慢吞吞道：“万一我找不回罗西的状态，到时候拍摄怎么办？”

    “你又不是真的罗西，还非要变成罗西。”沈元正失笑：“就你了解的那个皮毛就行了。”

    他低声嘟囔：“反正这部剧也就那样。”

    林逸扬眉，意识到了什么：“你在构思新剧了？”

    沈元正拍戏的几个怪癖在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中之一：喜新厌旧。

    不管上一部戏取得了怎么样的成就，一旦他开始构思下一个剧本，上一部戏在他眼里立刻成为了垃圾。

    只是这一次，沈元正构思新剧本的时间似乎早了许多——他很少在没拍完手上的戏时，就开始准备下一部戏。

    “有点零碎的片段。”沈元正避重就轻：“不过我们先好，下一部戏你得来当男主角。”

    林逸有些意外，沈元正的喜新厌旧不仅体现在自己导演的戏上，还体现在演员上。

    对沈元正来，不同的演员才能演绎出不同的角色。

    “我？”林逸指了指自己。

    “因为你是这部戏的灵魂啊。”沈元正毫无遮掩：“我就是为你写的剧本。”

    裴廖默默摊开心里的本本，在王景澄的名字下，添上了沈元正的名字。

    警惕对象二号，沈元正。

    林逸有些惊喜交加——任何认识沈元正的人，任何清楚沈元正才华的人，都会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很感动？”沈元正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所以，这一次也要帮我拉到衢三爷的投资哦~”

    林逸一秒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公事公办道：“那要看你的剧本怎么样，能不能动我。”

    “我可是沈元正。”沈元正从不怀疑自己：“毋庸置疑，你会哭着喊着要演这个剧的。”

    他真的狂妄到让人很想揍一顿啊。

    林逸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疼疼疼……”沈元正抱着脚，一边单脚跳，一边一本正经的道：“看来你入戏的情况确实很严重，罗西会这么做，林逸可不会……”

    他蹦跶着跟林逸保持距离，一针见血：“林逸把自己藏在温和的面具下，装作所有的愤怒、不甘、渴望都不存在，好像什么都伤害不了你。”

    沈元正提高声音：“但那多愚蠢啊，现在这样你难道不开心吗？”

    林逸浮起个温和的笑，朝沈元正招手：“那你过来，让我再开心下？”

    “开拍，开拍。”沈元正没搭理他，蹦跶回导演的位置上，嚷嚷道：“赶紧把无关人等请出去，不要妨碍我们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