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昀没有辩驳, 因为林逸的没错。

    在些许沉默后, 衢昀转回话题：“既然沈元正还是那个沈元正，那只能明，他的是真话。”

    “你就是他心里的罗西。”

    “这是一个很……”衢昀停顿了下：“难让人接受的结论。你跟罗西没有共同点, 他惹人讨厌，而你招人喜欢；他愤世嫉俗, 而你平静的接受这一切；他厌恶世界, 但你喜欢这个世界……”

    “你们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我很难想象沈元正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衢昀看向林逸，语气低沉了几分，问出从知道林逸入戏情况严重之后就埋在他心底的问题：“我想知道，是我对罗西的人物解读出了问题, 还是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

    “你应该问过沈导。”以林逸对他的了解，他能肯定，衢昀一定是搜集了所有答案, 但依旧没有解开疑惑, 才会向他问出这个问题。

    “沈导怎么？”

    “他还能怎么？”显然那是一场不太愉快的对话, 衢昀的语气里带出了难得彰显不满的情绪：“他，我压根没看懂这个剧本。”

    林逸甚至能在脑海里还原沈元正得意洋洋的模样。

    “他的没错。”林逸的话音刚落，衢昀的眼睛就危险的眯起几分。

    “沈元正没想让人读懂这个剧本。虽然我不确定这个剧本描述的是沈元正深藏起来的哪部分, 但毫无疑问, 这是沈元正不想让旁人读懂的那部分。”

    “天才创作的第一个作品，是他们准备已久的，向世界宣告自己到来的产物。”林逸的话语里透着对沈元正的了解：“至少沈元正是这样。”

    衢昀不喜欢他对沈元正的熟稔, 就好似将整个世界排斥在外，唯有他们两个自成一体。

    “所以，是我没读懂罗西，也是我不够了解你。”

    林逸停顿了下：“罗西并不糟糕，我也并不美好，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看向衢昀：“一样的，疯子。”

    “看来罗西给你留下的影响确实很糟糕。”衢昀皱眉，几乎是下意识的准备要求林逸退出拍摄：“这部戏……”

    他在林逸的注视下停下了话。

    林逸示意他继续。

    “这部戏……”衢昀喉结微动：“你拍的开心吗？”

    “很开心。”林逸想了想，肯定道：“是我拍的最开心的戏。”

    “哪怕剧本是如此的……”衢昀筛选着词语：“绝望？”

    “如果死亡就能代表绝望的话，那这个世界上会少很多悲惨的故事。”林逸平静的道：“比死亡更绝望的是活着。”

    这不是衢昀了解的林逸，他所熟悉的林逸，大部分时候都温柔体贴，鲜少有如此一针见血的锋利，好似稍稍碰触，就会割破肌肤，流淌出鲜血般。

    衢昀怔然。

    “这是个好故事。”

    “那就好，你开心就好。”衢昀沉默了几秒，控制着轮椅转过身，朝外驶去：“拍完这部戏之后，有其他安排吗？”

    林逸跟上了轮椅，意识到他在岔开话题。

    “暂时还没有。”

    “那等拍完戏……”衢昀停在电梯口，看向林逸：“我们一起去逛一逛？”

    林逸楞了两秒：“逛一逛？”

    电梯在他们面前开，衢昀驶入电梯中，林逸跟着站到了一旁。

    “嗯，算是庆祝你结束拍摄。”

    林逸反应了过来，他看了眼衢昀，衢昀目不转睛的盯着电梯，没给他任何反馈。

    “你是在……约我？”林逸不太确定，但除了这个理由外，他找不到解释这句话的其他理由，他停顿了下，想起了另一个理由：“ 或者，是为了确定幕后黑手？”

    电梯在他们面前开启，衢昀朝停在外面的车辆驶去。

    “我在约你。”

    他一直停到车前，也没听到林逸的回答。

    衢昀扭头看向身后。

    林逸皱着眉，神情复杂。

    “听起来很难接受？”衢昀不紧不慢道：“我在约你这个事实。”

    他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或者在这个问题上，他难得没有把握，所以显得格外强势。

    “这个事实本身足够我震惊了。”林逸勉强从复杂的思绪中整理出话：“我以为……”他停顿了下：“我以为你当我是朋友。”

    衢昀喉结微动，在进一步和退一步之间徘徊。

    “朋友也可以约出来见面，不是吗？”他选择了放缓脚步，这个世界上或许唯有一个人能让他选择克制，而不是一味的进攻。

    他曾失去过他，但他不会再失去他第二次。

    复杂的情绪消退，残留着几分不敢置信和惊疑不定的余韵，林逸下意识的选择粉饰太平：“啊……对，那到时候有空的话。”

    衢昀收回视线，从轮椅上起身，上了车。

    白华收起轮椅，飞快消失在林逸面前。

    “但或许……”衢昀朝司机示意了下，车门缓缓并拢，他的话才安静的飘散在空中：“你可以考虑下。”

    车辆绝尘而去，林逸愣在原地，反复品味了几遍这句话，没对此作出任何解读。

    衢昀总是这样，在暧昧和友情之间反复跳跃，有时候他会不受控制的去想，他是不是也爱着我，但有时候他又能无比清楚的确认，他根本不爱我。

    他擅长这个，更擅长在一切心照不宣的时候，用无辜的话和表情将一切否决。

    林逸将那些动摇牢牢压制，转身上了另一辆车。

    裴廖瞄了眼林逸毫无变化的神情，默默降低存在感。

    *

    “综艺拍的怎么样？”

    林逸从头到脚的看了一圈沈元正，从他脸上的笑，到穿着，再到剧组上下笼罩的阴沉气息，最终确认这是他熟悉的沈元正，才有些狐疑的接茬：“居然能听到你的客套……你有事求我？”

    “我是关心你……”沈元正量了圈林逸：“看你状态不错，入戏的问题应该是解决了？”

    林逸警惕的点头。

    “我听昨天就结束录制了，怎么……”沈元正表情夸张：“你去见衢三爷了？”

    林逸愈发警惕的注视着沈元正，像是看着放下陷阱的猎物，随时准备跳过陷阱。

    “跟衢三爷谈的怎么样？没吵起来吧？”沈元正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的劝他：“衢三爷对你多好啊，你可不能恩将仇报，人家前不久还关心你来着……”

    这个画风……

    林逸抽出手，谨慎的往后挪了挪椅子，跟沈元正保持距离。

    沈元正当做没看到，继续自顾自道：“我看的出来，他对你感情很深……”

    “有话你直。”林逸断了他的话：“别绕圈子。”

    “不不不，还是叙叙旧情比较好，这是社交礼仪。”沈元正固执且顽强的继续道：“所以你们谈的怎么样？吵架了吗？”

    “没有。”

    “没有就好！”沈元正一秒抛弃了自己的社交礼仪，拽住了林逸的胳膊：“罗西！剧组的资金不够用了！”

    真是……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林逸往下扒拉他的手：“怎么会不够用的？”

    沈元正牢牢抱着他的手：“我也不知道啊，衢昀那家伙前几天突然要来对账，结果对着对着，发现没多少钱了……”

    林逸动作停顿了下，跟沈元正确认：“对着对着，发现没多少钱……是什么意思？”

    沈元正理直气壮：“就是我快把钱用光了的意思。”

    我还以为对方在对账的时候用了什么手段，导致账对起来没钱了。

    林逸放下心，继续扒拉他的手：“那你再申请增加预算不就完了吗？”

    “被回来了。”沈元正跟林逸报告：“那家伙，不正当开支需要被削减，不同意再拨钱过来。”

    林逸终于扒拉开了他的手，顺带也明白了沈元正这番唱念做是为了什么。

    “很正常，其他剧组都是这样……”

    “抠门？”沈元正狐疑的接茬。

    “省吃俭用。”林逸补充完自己的话。

    “我跟他们又不一样，我可是沈元正，这部电影注定会青史留名……”沈元正理直气壮：“现在削减的每一分钱，都会影响到这部电影的伟大……”

    现实是，在上辈子，《杀了他！》成片总共用了八十三万，是以博大的典范。

    “你这副表情……是在怀疑我吗？”沈元正提高了音量：“怀疑我的水平？”

    “没有，没有。这肯定会成为一部伟大的作品。”眼看沈元正要发作了，林逸忙安抚他：“不过，衢昀应该不会拒绝你才对。”

    沈元正看向剧组的角落，目光落在一个背影身上。

    “那家伙……”

    林逸探头看了眼，有点眼熟。

    裴廖低头跟他介绍：“谈嘉年，三爷的私人顾问，主要负责金融方面的投资管理。”

    “罗西。”沈元正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他。

    林逸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我电话问下。”

    “那就解决了。”沈元正翘起二郎腿，晃悠道：“罗西，伟大的沈元正导演现在准备赐予你一个提问的机会，你可以向我发问了。”

    “喂？林逸？”衢昀有些惊讶的声音响起。

    “是我，我到剧组了。”林逸起身走远了几步。

    “剧组出了什么事？”衢昀反应十分迅速。

    “沈元正剧组的资金不够了……”

    “我叫人款。”

    林逸停顿了两秒：“你不问问原因？”

    “无非是沈元正没有节制的把预算用光了。”衢昀不觉得猜到这一点需要什么智商：“哦，对了，是嘉年在那边对账，他才发现的吧？”

    “嗯……”

    “我估计没人对账，他得等到账上没有一点流动资金了，才反应过来预算用光了的现实。”衢昀不动声色的给自己开脱：“所以让嘉年过去帮他对账了。”

    “原来是这样？”林逸恍然大悟，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对衢昀的了解提醒着他，其中的微妙之处。

    “嗯，刚好最近嘉年也不忙，他就留下来帮沈元正把控下预算好了。”衢昀极其自然的把麻烦留在了沈元正身旁，免得沈元正一天到晚的没事干，跟林逸瞎套近乎。

    “想好你的问题了吗？”沈元正看向挂了电话走回来的林逸。

    林逸把手机放回兜里，扬眉反问沈元正：“你不问问我事情怎么样了？”

    “反正肯定解决了。”沈元正了个响指：“他最多给我留点麻烦。不过这不重要，反正你在我手里。”

    林逸对他的胡言乱语已经免疫了，径直道：“谈嘉年会留下来帮你管理预算。”

    沈元正撇了撇嘴：“心眼。”

    林逸提醒他：“你还不准备开机吗？”

    “你还没问你的问题呢。”沈元正看向林逸，露出灿烂笑容：“把握住机会，这可是你能从我这里获得正确答案的唯一机会。有什么埋在心底的问题，无法得到答案的疑惑，都可以问哦。”

    为什么把自己的无所不能？对沈元正有所了解的林逸很清楚，沈元正并非无所不知，相反，作为一位偏科的天才，他对数学和天文一窍不通。

    真想问他个简单的数学问题，看他会怎么回答我。

    林逸将这个的恶趣味抑制了下去，露出一贯的温和微笑：“导演，还是准备开拍吧，我目前没什么疑惑需要解释。”

    “没有？”沈元正嘀咕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问你跟衢昀的事。”

    林逸停顿了两秒，看向沈元正。

    沈元正给予他鼓励的目光，示意他大胆的问出口。

    林逸平静道：“我和衢昀之间没什么需要解答的问题。”

    “是吗？”沈元正意有所指的停顿了两秒，留下丰富的遐想余地，才继续道：“你不是……”他看了眼一旁的裴廖，慢悠悠停下话。

    裴廖等了两秒，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

    沈元正点头。

    裴廖走远几步，拉开了距离，停顿在无法听到对话的地方，注视着他们。

    “你不是喜欢他吗？”

    “导演，你真的很八卦。”林逸叹了口气：“我会不喜欢他的。”

    “我当然要八卦，事关我的电影生涯和我的第一部 作品……”沈元正拍了拍林逸的肩膀：“还有我的男主角。”

    林逸苦笑了下：“我会处理好的。”

    “用不喜欢他的方式？”沈元正注视着林逸：“为什么你这么畏惧进一步？”

    “因为这除了自取其辱之外，没有任何意义。”林逸无法告知沈元正曾经发生的事，他只能无比笃定的告知沈元正：“这本来就是一场痴心妄想，我只是不想让错误延续下去而已。”

    “你对此的笃定超出我的想象。”沈元正自言自语的道：“我不插手其他人的感情的……”

    “这是个好习惯。”林逸看了眼片场其余人偷摸飘来的视线：“剧组在等你开拍。”

    沈元正摸了摸林逸的头，话题突然跳跃：“我的下一个剧本快写完了，想做第一个阅读者吗？”

    林逸为话题的突然跳跃楞了两秒：“如果可以的话，我很乐意。”

    “或许你可以给我一些提议……”

    “不过我记得你之前，这是以我为原型的剧本？”林逸犹豫了下：“那这个剧本是什么类型的？悬疑？科幻？现实？喜剧？还是……”

    “爱情。”沈元正断了他的猜测，给出了正确答案。

    林逸楞在原地。

    沈元正没有拍过爱情片——至少在他知道的上个世界，没有。

    他涉足过众多类型，却唯独没有拍过爱情片。

    有人，他太过狂妄，以至于不知晓爱情究竟是什么模样。

    也有人，他根本不会爱旁人，又如何写的出爱情？

    但现在，沈元正，他以他为原型，写了一部爱情片？

    林逸诧异的模样实在有些好笑，沈元正欣赏了两秒，断了对方混乱的头脑风暴。

    “我没谈过恋爱，在此之前，我也从未想过，爱恋该有的模样，但在遇到你之后……”

    嗯？这是不是听起来有点不太对劲？

    “我在你身上……”

    虽然清楚不太可能，但林逸的表情仍无法抑制的复杂了一瞬。

    “看到了最愚蠢的爱情。”

    沈元正欣赏了两秒林逸诧异的表情，才继续道：“这让我有了灵感。人类为何会爱另一个人呢？是出于生理？还是出于心理？生理的繁衍和生存本能是否是一切的根源？亦或是心理的陪伴和认同才是永不停止对爱的追逐的原因？”

    熟悉的感觉，是沈元正的风格。

    林逸将最初浮现在脑海里的青春校园爱情片抹去，换上了无人能理解的悬疑片，感觉好多了。

    “我曾对爱情的存在疑惑不解，直到遇到了你……”沈元正停顿了下，咧嘴一笑：“和你愚蠢的爱情，才诞生了这个剧本。”

    愚蠢的爱情？

    林逸眯起眼，摸出了手机，自言自语：“其实现在电话让衢昀不要款，还来的及……”

    沈元正耸肩：“迟了。你的请求，是他的首要安排。”

    “以及……”沈元正朝导演椅走去，留下一句飘散在空中的话。

    “你以为爱情的诞生是因为什么？”

    “因为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