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定睛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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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温池是被若桃喊醒的。

    两年多不见,若桃还是老样子,就是貌似长高了一些。

    等温池穿戴洗漱完,来到正厅时,发现若桃果然长高了一些,原本若桃刚刚够着温池的下巴,如今已经窜到他的鼻尖处。

    新的竹笛居变化很大,不仅多了很多间房以及桥流水的前庭景色,还有不少温池感觉面生的太监宫女来来去去。

    只是一直没有瞧见平安的身影。

    温池在回来的路上就打算回来后找个借口把平安打发出去,因此待他用完早膳后,便让若桃把平安喊来。

    结果若桃没动,面不改色地:“公子,平安已经不在了。”

    温池惊讶道:“不在?哪个不在?”是不在东宫还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温池的直觉偏向后者

    果不其然,他刚这么想完,若桃便验证了他的猜想:“两三年前,公子启程去晋州后不久,平安就在偷盗公子那些金瓜子时被奴婢逮住了,奴婢把这件事告知给朱公公,两日后,朱公公便派人将平安拉去乱棍打死了。”

    若桃很淡定地完,漂亮的脸蛋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仿佛她方才是在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温池却是听得沉默下来。

    他默默看了眼若桃,又默默收回目光,虽然他心中猜测若桃是得了别人的吩咐有意置平安于死地,但横竖这个结局是好的,他便不再多问了。

    而后休息片刻,温池看天色不早了,于是动身离开了竹笛居。

    由于温池身份特殊,本来他可以直接去见皇上,但是碍于他在晋州是跟在尹大人下做事,于情于理都不该忽略中间的尹大人。

    温池和尹大人在宫门外集合后,才一同往皇上所住的乾坤宫走去。

    若是从前,皇上会在书房召见他们,哪怕君臣之间的关系再亲密,臣子踏入君主的乾坤宫也有一万个不妥。

    然而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如今皇上重病在床,两年多来缠绵病榻,连早朝的事务都交予太子处理,朝廷上都在暗地里传皇上将不久于人世

    走进乾坤宫,便换了个太监在前头领路。

    温池不敢多看也不敢多听,只管低着头跟在后面。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前头领路的太监终于慢下脚步,并很快停下来。

    领路太监快走上前,和守在宫殿外面的太监交头接耳了数句,才快走回来道:“尹大人,温公子,你们怕是要等上一会儿了。”

    温池闻言,立即明白过来应该是有人已经在里面见皇上了。

    尹大人客气道:“有劳公公了。”

    太监低了低腰,不多时就消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尽管京城也在下雪,可是这里的雪比晋州的雪要温和许多,加之温池穿得厚重,还披了一件暖和的裘衣,在外面等着倒不觉得难熬。

    并且他们没等多久,就听见前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温池闻声抬头,只见两道身影不疾不徐地从宫殿里走出来。

    等到那两道身影走近后,他才看清楚他们居然是四皇子和林将军。

    显然,四皇子和林将军也看到了他们,顿了顿脚步,随后笔直地朝着他们走过来。

    温池看着时锦和林哲,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么想着的时候,时锦和林哲已经走到他们跟前。

    温池赶紧收回思绪,同尹大人一起向时锦拱问好。

    时锦摆了摆,示意他们无须多礼:“父皇在里头等着二位,快去吧。”

    尹大人客套了两句,便领着温池往里走。

    走出一段路,温池忍不住回头,便瞧见时锦和林哲也在往外走,他们似乎在交谈,因此靠得很近,几乎是袖摆挨着袖摆。

    温池盯着那两道身影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他方才感觉到的不对劲出自于哪里——时锦居然不排斥林哲了!

    他记得他们还在晋州时,林哲便将那颗从温良那儿捡来的石头随身携带,可惜时锦极其排斥那颗石头,每次瞧见林哲时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为何现在不一样了

    还是那颗石头在时锦身上产生的作用消失了?

    温池想不明白,当然这会儿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想明白这个问题。

    没多久,温池跟着尹大人来到了皇上的龙床前。

    皇上的寝殿很大,那张明黄色的龙床也很大,龙床四周挂着层层叠叠的帷幔,看不清躺在龙床上的皇上的身影。

    不过温池走进来就嗅到一股很浓郁的药味,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味道,融合成一片混杂在空气中,很不好闻。

    温池面不改色,学着尹大人在龙床前跪下。

    尹大人沉声开口:“微臣参见皇上。”

    等待片刻,龙床上才传来一阵痛苦的咳嗽声,守在边上的太监见状,赶忙上前轻轻抚着皇上,可惜这么做没有一点作用,皇上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好不容易咳嗽完,皇上喘了口气,才用粗粝沙哑的声音道:“免礼。”

    尹大人轻轻脚地爬起来。

    温池也赶紧起来,一声不吭地站在尹大人身后。

    尽管温池看不见皇上的模样,却也能察觉到皇上病得不轻,每吐出一个字都格外吃力若是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只怕撑不了多久。

    可是话回来

    他记得花家人的血不是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吗?为何皇上没有想到这一点?

    虽然皇上话艰难,但是一字一顿地,倒也能让尹大人和温池听清楚,而且多是尹大人向皇上汇报晋州的情况,皇上要的话不多。

    很快,半个时辰过去。

    皇上感到疲惫,便让尹大人先退下了。

    其实尹大人此趟入宫,向皇上汇报晋州的情况倒不是主要目的,他一则是想来看看皇上,二则是想为温池几句话,因此结束了这次谈话后,他犹豫少顷,突然跪地:“皇上,微臣斗胆向皇上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帷幔里传来皇上的声音:“吧。”

    尹大人往地上磕了个头,随即出早已斟酌好的话:“温家庶子温池跟随微臣在晋州那样偏远的地区呆了两三年之久,如今再回京城,早已物是人非,虽温池和太子殿下结了亲,可左右温池留在东宫的日子不长微臣斗胆请求皇上,看在微臣的面上,看在温池这两三年来为国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面上,还温池一个自由身!”

    尹大人言辞恳切,语气抑扬顿挫,完,他又往地上磕了个头。

    皇上却骤然沉默下来。

    尹大人趴在地上没有起来,温池也心翼翼地放缓了呼吸,安静等待着皇上的回答,他甚至怀疑皇上是不是睡着了。

    忽然,皇上道:“温池。”

    温池连忙应了一声。

    皇上问:“朕想听你的想法。”

    温池也跪了下去,他深吸口气,启唇道:“回皇上,人曾经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人愿终身反省错误,不考官不为政,求皇上成全。”

    皇上又沉默了很久,哑声道:“尹卿,你下去吧。”

    言外之意便是让温池单独留下。

    尹大人自然听出了皇上话里的意思,顿时表情有些犹豫,可他不敢抗旨,犹豫过后也只能应了声是,于是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眼温池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一时间,龙床前只剩下温池一人。

    温池不知皇上是何意,他孤零零地跪在地上,一下子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皇上的声音再次响起:“温池,你过来。”

    温池怔愣了下,下意识抬头看向在龙床边上伺候的太监,那太监瞧见温池茫然的表情,赶紧挤眉弄眼地对温池招了招。

    温池会意,脚并用地爬起来,心翼翼走到龙床边上。

    皇上又道:“再过来些。”

    温池又往前挪动了两厘米相当于原地踏步。

    皇上像是被温池的怂样气着了,扑哧一声,不仅喘得更厉害,连声音也陡然拔高了几分:“再过来些!朕还会吃了你吗!”

    边上的太监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温池也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性地往前跨出一大步,直接贴到了龙床边。

    这下,温池总算能看清楚皇上的模样——是形容枯槁都算轻了,没想到这才两年多不见,皇上竟然消瘦到如此地步,眼窝深陷,脸颊下凹,嘴唇变成不正常的青紫色,光看脸的话,仿佛是一层皮搭在头骨上面,想必被褥下面的身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温池几乎快认不出眼前的人来,眼前的人还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个俊朗优雅的中年男子吗?

    隔得这么近,温池像是嗅到了从皇上身上飘散出来的死气。

    温池内心惊骇不已,好在他勉强将这些情绪压了下去,面上只是微微愣了一下。

    皇上并不在意温池是何反应,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温池:“你可是真心想走?”

    温池点了点头:“是。”

    皇上很轻地摇了下头:“可惜了,你还不能走。”

    温池早就料到皇上会有这个回答,也不觉得诧异,都进宫难,离宫比进宫更难,若要避免遭人非议,皇上这个回答倒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没等温池想完,便听见皇上艰涩道:“等太子顺利继承了朕的位子,到时,倘若他放你走,你再走也不迟。”

    温池垂眸避开皇上的视线,声道:“人不明白”

    皇上很淡地笑了笑:“虽然朕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是朕知道,你对太子而言是特殊的存在这两年来,太子没少跑去晋州看你吧。”

    温池惊道:“回皇上,这两年来,人未曾见过太子殿下。”

    “看来他是躲起来不敢见你了,”皇上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太子就是那样,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朕也拿他没有办法。”

    温池眸色闪动,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却挤不出来一个字。

    他在晋州的后两年里,的确没有再见过时烨,他还以为时烨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京城,或者被什么事困住了脚步,没想到

    “所以,你还不能走。”皇上似乎来了些力气,连话都连贯起来了,“就当是朕派给你的任务,若是今后太子放你走了,朕的人自会找到你,给予你一定补偿,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地过下去。”

    温池呆呆愣愣,良久没能出声。

    待温池走后,边上的太监一边轻抚着皇上一边皱眉担忧道:“皇上,依奴才看,那温公子不一定能稳住太子殿下。”

    皇上咳嗽完,声音有气无力:“能不能稳住,就看他们自个儿了,朕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希望太子能看见朕的良苦用心,放过他的兄弟姐妹”

    完,皇上再也没了力气,干脆闭上眼睛休息。

    太监看着皇上干枯的脸,不知多少次在心里叹气了。

    当年先祖用血汗夺来这片江山,恐怕至死也想不到自己的后人会在有朝一日将这片江山拱相让。

    是了,这几十年来花家的权利越来越大、也越伸越长,倘若皇上执意废除太子并立其他皇子为太子,恐怕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到时也不知能否保住这片江山。

    虽皇上这决定看着懦弱胆,但也是最为万全的做法了。

    -

    温池一路上魂不守舍地回到竹笛居,接着又开始了当死宅的日子。

    要京城哪里比晋州好,估计也就京城的天气比晋州的天气好了,哪怕落着大雪,只要穿得厚一些便不会冷到脚打颤,而且温池多是坐在屋里的炭火旁,便更加感受不到冷了。

    雪连着下了半个月,温池也在屋里待了半个月。

    本来温池还想和尹大人见上一面,当面感谢尹大人那日在皇上跟前替他话,可是如今他恢复了身份,连给尹大人写信都得避嫌,见面的话恐怕会惹来一身腥。

    久而久之,温池只得打消了这个想法,安安分分地待在竹笛居里。

    眼见临近年关,宫里本该热闹起来,然而如今朝廷上的纷争牵扯到了后宫,以至于后宫人人自危,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法子自保,一时间宫里的氛围紧张到了极点。

    当然,温池足不出户,这些事都与他无关。

    这天下午,温池窝在炭火旁的躺椅上昏昏欲睡,冷不丁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伴随着若芳扯着嗓子的尖细声音:“不好啦!公子,大事不好啦!”

    若桃正蹲在地上,拿着根棍子拨弄炭火,闻声转过头,皱了皱眉道:“若芳,你声些,公子在歇息呢。”

    若芳这才意识到自个儿嗓门太大,连忙惊慌失措地捂住嘴巴,圆溜溜的眼睛左右瞧了瞧,最后才落到温池身上:“公子”

    温池见若芳一副心虚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他对着若芳招了招,等若芳哒哒哒地跑过来,才问:“发生何事了?”

    若芳方才跑得急,这会儿还有些喘,她脸通红,结结巴巴地:“太、太子殿下在送休书啦。”

    “休书?”若桃噌的起身,“什么休书?”

    若芳还是头一回瞧见若桃如此冷冽的眼神,顿时被吓着了,大脑空白了一瞬,连自己在什么都忘了。

    过了好一会儿,在若桃的催促下,若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能有什么休书?自然是你知我知的那种休书。”

    温池也从躺椅上站起身,肃容道:“他送谁休书?为何送休书?”

    于是若芳将不久前从其他宫女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了出来。

    原来并不是太子殿下在送休书,而是朱公公在送休书,送的自然是解除结亲关系的休书,并让太监们担着赏赐,把那些人清清白白地送出东宫——而朱公公的意思,自然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简而言之,便是太子殿下在清理后院了。

    到这里,若芳一脸茫然,烦躁地直挠头:“奴婢还听,自打皇上重病以来,后宫里那些嫔妃的动作就没消停过,人人都想为自个儿的将来铺路,可是这和太子殿下写休书又有何关系?难不成是太子殿下忽然觉得女人多是非多,才想在继位之前清理后院?”

    若桃敲了下若芳的脑袋:“太子殿下这么做自有太子殿下的打算,还轮不到咱们这些宫女来妄议。”

    若芳见若桃直到这个时候还维护着太子殿下,也觉得委屈,可怜巴巴地捂着被敲过的脑袋,愤懑道:“我这不是担心咱们公子嘛,万一朱公公将那封休书送来咱们竹笛居”

    话未完,变成了一阵“唔唔”声。

    若桃面无表情地用堵住了若芳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巴,她板着脸瞪了若芳一眼:“你可别乱,朱公公万万不可能将休书送来这里。”

    一场闹剧很快结束。

    原本若芳还心存担忧,可是听完若桃的话后,她突然觉得若桃所也有那么一点道理。

    毕竟她们公子是这东宫后院里唯一一个近身伺候过太子殿下的人,哪怕太子殿下要把整个后院都解散了,那也应当是最后一个轮到她们。

    这么一想,若芳也就放下心来。

    两个姑娘压根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儿,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后,便各自散开忙活了。

    只有温池在原地站了半天,才像是慢慢找回思绪似的,他转身坐回椅子上,重新躺了下去。

    下午,若芳收拾屋子时,收拾出来一个东西,她拿着那个东西兴致冲冲地找到温池。

    “公子,你看!”若芳扬了扬里的面具,脸上溢满了欢喜的笑容,“你猜奴婢是从哪儿找到这个面具的?”

    温池稍微坐起身,盯着面具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个面具不正是他之前送给平安的面具吗?

    平安被那些太监乱棍打死之后,他的衣裳和细软都被那些太监收拾走了,按理不应该留下这个面具才对。

    很快,若芳便给了他答案:“奴婢是在库房里找到这个面具的,那个平安真是没有心,公子待他那般好,结果他偷盗公子的金瓜子不,还把公子送给他的东西随扔在库房里,气死奴婢了!”

    若芳越越气,抡起拳头,对着面具锤了好几下。

    也就那个面具结实耐用,若芳的力气又,这几下砸下去,面具没有丝毫损伤。

    倒是被成对平安很好的温池面色尴尬,发出了几下干巴巴的笑声。

    那时他扔了一堆重活给平安,让平安每天累成狗,平安估计恨死他了,只有对他的滤镜厚如山的若芳才觉得他对平安很好。

    温池看着那个面具,莫名有些心虚:“把它扔了吧,左右没什么用处了。”

    若芳摸了摸面具:“扔掉多可惜呀,正好若桃过她喜欢这个面具,不如奴婢把这个面具拿去送给若桃吧。”

    温池没有异议。

    若芳得了温池的同意,转身便欢欢喜喜地跑出去找若桃了。

    结果她刚跑出门,忽然迎面撞上一个忙脚乱从外面跑进来的太监。

    那个太监被撞得头晕眼花,定了定神,发现自个儿撞的人是大宫女若芳后,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若芳姐,外头来人了!”

    若芳及时扶住了门框,才免于摔倒,她还未回过神来,嘴上便问道:“何人来了?”

    跪在地上的太监战战兢兢:“是朱公公,朱公公来了,”

    若芳一愣,下意识回头去看温池。

    温池反应迅速,当即喊上还在里屋忙活的若桃一起迎了出去。

    如今的竹笛居比之前的竹笛居大上很多,光是从正厅到前庭就要走上一段距离,温池走得快,不一会儿就瞧见以朱公公为首的一支队伍正端站于竹笛居的大门前。

    朱公公抱着拂尘,老神在在地看着温池疾步走近,他颔首道:“温公子,奴才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为你送上这个——”

    着,朱公公对身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个太监会意,立即掏出一封信件,双捧着,弓着腰,心翼翼地递到温池眼前。

    温池垂眸看去,只见信封上写了两个字——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