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万寿节——是为太后生辰。
算算日子,再过一个半月,便是太后生辰。
因太后今年不是整寿,宫中原没算大操大办。可前些日子,皇帝突然下旨,要举国欢庆万寿节,甚至还额外恩允了往常只能随‘年班’入京的蒙古王公及其眷属前来朝贺。
按常理,这些本与恭亲王没甚重要关系的,更不至于惹皇帝上心,专门派班第来走这一遭。
但恭亲王这人行事,从不在常理之中。
因前些年,恭亲王无意成为致其嫡亲四弟纯亲王未及弱冠,便英年早逝的元凶。
当时尚且健在的太皇太后闻听消息,气得大病一场,身体状况每况日下。皇帝敬重祖母,从此便对恭亲王的态度冷了下来,再不肯重用他。
恭亲王性子跋扈,显赫半生,自命不凡,那能这般甘心坐冷板凳。先是朝堂之上与皇帝对着干,后又故意收了皇帝的眼中钉——吴三桂的亲孙女为妾,并育有一子。
如此种种行为,桀骜难驯,皇帝念在先前太皇太后留下的遗旨,才没动真格惩罚他,不过惩大诫几次罢了。
恭亲王却把皇帝的宽宏当做放肆的资本,踩着皇帝的底线,越发得寸进尺。
不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往养在太后宫中的容温身边安插眼线,意图控制其为己用;更是化身超龄纨绔,四处惹是生非,变着法给皇帝找不痛快;还时常着意拉拢结交内外大臣。
发展到后来,恭亲王胆子越发大了,甚至把拉拢的主意到蒙古王公身上去了。
——须知,这蒙古王公虽一年到头都不见得有机会能入京一次,但他们手中握有兵马,那可是实实的好东西。
去年年节,恭亲王趁着蒙古王公‘年班’入京,暗授金银,殷勤结交不。这会儿听闻万寿节蒙古王公还要来,更是动作连连。
皇帝对恭亲王惹是生非,意图控制容温之事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左右不过是个养女,他别的不多,就是子嗣丰茂。
但恭亲王联络蒙古王公这事,便严重了。往深里细究,不定掺有翻天覆地的妄念在——这那忍得!
要知道,当初顺治爷入关后,便对蒙古之地下封关令,除了预防天花疫病流窜,未尝没有断绝手中有权的满清王爷,与麾下有兵的蒙古王公私交的意思。
恭亲王犯了大忌讳!
皇帝让班第趁着恭亲王府宴客,走这一趟,是存心让他着‘女婿’这重身份,取信恭亲王,便于探听其接下来的动态及消息的。
可班第却那般大喇喇的把来意透给了恭亲王。
差事办得如此稀里糊涂,八成是要被皇帝问责的,容温有些担心。
——暂且撇开先前多罗郡王兄弟拜托她照看班第的事不谈;如今,她与班第是名义上的夫妻,一根绳上的蚂蚱。班第倒霉,她也讨不了好。况且,班第方才会直面与恭亲王对上,把旨意抖落出去,起因是意在帮她解围。
不管从哪方面看,她也不能袖手做壁上观。
班第虽长得一副冷厉疏狂的面孔,但诚如多罗郡王所言,深得其父真传,心思细腻如发,转瞬间便猜透了容温的不安与困惑。
果然是炊金馔玉养出来的娇花,鹌鹑大点儿的胆子。
班第冷然睇向容温和婉似玉的侧靥,不经意触到她眉梢那丝微蹙轻愁。
修眉联娟,皓质呈露,端庄娴柔似卷轴古画上的贞静仙人。
——生得这幅芳泽无加的雅礼模样,眉梢弧度应永远顺和才对。
这个念头一出,班第明明已快涌到脸上的不屑,像是中途遭遇了那部落的雄兵伏击,霎时退去。剑眉微挑,按下这片刻怔忡,简单丢下一句,“一人做事一人当。”
容温闻言,心内轻哂一声——这可不是肆意不羁的草原,遇人发难可用去库布、骑马、射箭等办法进行比试,绝不连累旁人。
皇家规矩重,句‘问罪则连坐’也不为过。
不过,既然班第话都到这个地步了,容温也无意与他对杠,微一颔首,“若有需要,你可以知会我。太后处,我还能上几句……啊……”
容温话未完,舆车突地偏向失重,外面随即传来一声马儿嘶鸣的响动。
很快,又尽数恢复如常。
“怎么回事?”容温气息稍喘,手自然放开班第的辎车扶手。方才慌乱之中,她下意识拉住了辎车,防止班第滑下去,就像回门礼那日舆车途径时烂路时的反应一般。
“公主。”桃知刻意压低的嗓音传进来,“是庶福晋,她忽然从一旁冲出来,独身拦在路中,想要见你。”
晋氏自己恨毒了她,这时候冲出去想见,八成为恭亲王授意。
容温果断拒绝,“不见。”
“可庶福晋……手持银钗抵在腕上。”桃知等人投鼠忌器,怕她真有个三长两短,根本不敢上前硬拉走她。
紧接着,桃知禀告了个更为棘手的问题,“而且,此地四周都是王公大臣宅邸,眼下长街倒是无人行走,但保不住那家的阁楼高,能望见……”
容温若在此地和晋氏僵持过久,导致晋氏有个三长两短,落了别人的眼。怕是不出明日,便会成为各府口中的谈资。
晋氏此举,摆明是事先盘算过的,逼得容温必须见她。
容温气息一窒,面上尴尬恼怒一闪而过,下意识瞥向班第。
班第与她对视一瞬,面无表情的闭上眼,车厢里静得似没他这个大活人。
容温莫名懂了他的意思,示意桃知,“……让她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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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让我来的。”晋氏粗略一扫舆车内的情形,视线在闭目养神的班第身上多停了一瞬。若无其事的别开眼,开门见山,从袖子里掏出个册子扔在方形雕花几上。
“这是你府上眼线的名册,王爷让你随意杀。钱货两讫,你手里的东西,是否也该立刻交还王爷?”
“不行。”容温冷然拒绝,“人是恭亲王安插进去的,烂摊子自然也得他自己收拾。”
容温身边的人明面上都是皇上、太后委派贵妃为她选出来的陪嫁。一个萝卜一个坑,不管少了谁,内务府名册上都有记录。她这才大婚几日,便自己出手清洗,摆明了是在扫宫中地位最尊贵的三人面子,不识好歹。
若不是顾虑宫中,她何须跟恭亲王绕这么大个圈子,逼恭亲王出来顶雷。
“王爷不得闲。”晋氏冷斥,“我只是来替王爷传个话,你别不识好歹,得寸进尺,让我难做。”
得寸进尺——也不知真正得寸进尺的是谁。
恭亲王忽然态度转变,痛快交出名册,分明是从班第的话语里推断出自己这次真作过了头,被皇帝疑心为通蒙叛乱。心有戚戚,不敢在这关头上再生事端,招惹容温。
既是认栽,便要有个服软的样子。
可恭亲王却让晋氏用这种带着震慑意味的法子来送来名册,且还算计着让容温自己沾手,招宫里几位贵人厌烦。
心思未免多过头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多了。”容温朝外一甩袖,“请回吧。”
反正现在真正着急上火的又不是她。
“你一定要如此,半点情分都不顾?”晋氏绷着脸,她今日肯替恭亲王走这一趟,是恭亲王许诺会给她及养子文殊保不少好处。所以,无论如何,这事儿她都要做好。
“当年你是在恭亲王府后院落水了,但你又没死成,反倒是活得风风光光的,最后倒霉的人分明是我!既然如此,你何必次次给我摆出一副我欠了你的脸色,好赖话都听不进去。”
晋氏得理直气壮,容温听得意兴阑珊。
两人谁都未曾留意到,闭目养神的班第在听见‘落水’二字时,眼皮很轻微的撩了一下。
在晋氏再次取出银簪,准备以命相威胁的前一刻,容温果断拂开她的手,唤来侍卫把她架了出去。
之后,舆车继续回府。
容温闲得无事,索性从柜子里捧出个装香片的雕花描红漆盒,拿了匙,细细往金珐琅九桃薰炉里加。
这个时辰,街上人来人往,舆车走走停停,不算平稳。容温手一抖,香片洒了不少在案几上。
容温本想去柜子里找张帕子擦擦。却无意发现,一直阖目养神的班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并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你看什么?”容温疑惑,
班第怔了怔,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荷花灯可好看。”
“什么荷花灯?”容温不解,自顾找了方帕子出来,擦拭到一半,双手忽然顿住,连带面色都僵了。一双眼瞪得滚圆,不敢置信的望向班第。
愣了起码半盏茶的功夫,容温才干巴巴的开口,试探问道,“那天的水挺凉的吧?”
班第满眼淡漠,“砸开冰湖放灯图乐,京中人才有的兴致。”
“……”十年前,容温与恭亲王府还未闹僵。年节时,被允回恭亲王府住。
晋氏为了陷害当时尚且在世的嫡福晋,故意骗不满十岁的容温,那放了起码上百只荷花灯的湖中,唯有一只花瓣上画了碧玉鸟。
只要容温找到,她便送容温一份特别的年节礼。
然后,容温就上了嫡福晋专门给主子们准备的,用来游湖赏花灯的大木盆。自己撑蒿,满心欢喜的在湖里四处找寻。
一时忘情,等她发现木盆漏水,想呼救时。不止晋氏,周边所有奴仆都不在了。
她慌乱起身,没站稳,直接掉进了冰湖里。又冻又怕,瞎扑腾没两下,意识便模糊了。
她只记得自己彻底晕过去前,似有人在拽她肩膀。但完全没看清楚,到底是谁救了她,并无意落下那只泥娃娃。
没想到竟然是班第……
容温不自在的摩挲着佛珠,总觉得眼下的情形十分怪异,后知后觉了句“多谢”。
见班第没反应,容温不尴不尬的假笑一下,又心翼翼的问,“你为何最开始不救我?”
她在木盆里,明明喊了好多声救命。
班第睨她,慢条斯理的回,“长点记性,多好。”
“……”容温无言以对。
她总觉得,班第这话,好似在暗指她方才与晋氏见面,纯属不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