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容温从未想过, 班第会给自己送回礼。
而且,这回礼,颇有些一言难尽。
桃知瞅着满匣子的紫红翠绿, 心翼翼的问,“额驸给公主送了整套的蒙古袍服与头饰作为回礼,莫不是暗示让公主明日穿这身去万寿宴吧?”
容温掂了掂蒙古贵族妇人爱用牛角头饰,沉甸甸的, 压手得慌, 竟然比公主的薰貂金孔雀宝塔朝冠还要重。
忙不迭的推到一边, 一本正经道,“万寿节乃正式场合, 我明日得穿朝服。”
“公主分明是怕沉。”樱晓毫不留情的拆穿,直言道,“公主不觉得额驸送的蒙古袍子很奇怪吗?”
“你颜色?那是挺奇怪。”容温视线划过厚重紫红底,翠绿绸缎腰带的蒙古锦袍, 忍不住莞尔笑开。
平时看班第穿得乌漆嘛黑的, 没想到审美这般——别致鲜艳,不拘一格。
“不是颜色。”樱晓皮相生得不错,平素也爱装扮, 对女子的首饰衣裳这些很有几分深入了解, 她拎着班第送来的袍子首饰反反复复的仔细看了几遍, 笃定道。
“这牛角头饰与衣袍样式, 明显不是科尔沁部贵族妇人惯穿的衣裳扮。奴才瞧着, 反倒是像蒙古喀尔喀部的。”
蒙古整套袍服多为长袍、腰带、靴子等组成。但草原上部落众多, 每个部落之间的装扮又有所差异。
譬如科尔沁部——从前满人未入京时,与科尔沁部毗邻而居。
科尔沁部受满族影响,头饰多为珊瑚珠串头围带插各式簪钗,袍服亦模仿借鉴满人的直条旗装,对绣花、贴花、盘花等十分讲究。
可班第送来的这套袍服首饰,头饰为两只巨大的牛角样式,且上面并未垂挂蒙古贵族爱用的翡翠、珊瑚、玛瑙、绿松石等珠串。而是以大块的白银黄金作为装饰,镶嵌在牛角上,瞧着不仅十分古朴笨重,还格外显眼。
再看袍服,也不似直溜条的旗装模样;而是宽下摆,系腰带的长袍。
“确实与年班时,科尔沁部那些福晋穿的衣袍相差甚大。”容温在慈宁与寿康两宫之间长大,见过不少前来觐见两宫主子的蒙古福晋,大概记得她们的衣饰,“不过,我瞧着,也不太像喀尔喀部装扮。”
容温手往牛角上正中素净的平顶帽上比划了一下,道。
“前次喀尔喀部被噶尔丹得落花流水,无奈依附大清时,他们的汗王曾带着哈敦(王妃)一同入京觐见。我记得很清楚,哈敦头上虽也是两个牛角饰物,但正中是镶着皮毛的翻檐尖顶帽,不是这样的平顶帽子。而且上身仿佛是对襟坎肩,袍子下摆也没这么宽松。”
漠北蒙古喀尔喀部,虽与大清交好,但独立于大清之外,首领称为汗王。与之对应,汗王的妻子便是哈敦。
容温这样一,樱晓也想起来了,不免疑惑。
桃知见状,插话道,“依奴才看,额驸送来的这套衣袍饰物,没准儿是多年前,科尔沁还未受满人影响时,时兴的衣饰样式。”
“记得奴才初入宫在慈宁宫当差时,曾有幸见过苏麻喇姑珍藏的蒙古衣饰,样式古朴粗简,牛角头饰远不如现在的精巧漂亮,与这相差无几。”
苏麻喇姑是太皇太后从科尔沁部陪嫁来的侍女,生性聪慧,心灵手巧。
大清开国之初,衣冠式样皆是她钻研过满、蒙、汉服饰后,主持制定的。她本就是科尔沁人,手里存有多年前的科尔沁衣饰倒是常事。
容温觉得桃知的话有几分道理。
因蒙古世代游牧草原,牛羊动物对他们来十分重要。所以,许多部落的衣饰中,都难免透着对动物的崇拜与敬重,蒙古贵族妇人们大同异的牛角头饰便是最好的例子。
班第送她一件多年前科尔沁部时兴的粗简袍服,而非受满人影响后的精细袍服。虽然奇怪,但好像也不难理解。
毕竟,这才是草原与科尔沁部真正的传承。
就好比,如今朝中极力主张满汉一家,满人宫妃们的箱笼里也大多存着几件袅袅娜娜的汉女衣饰,闲来无事穿一穿,贪个新鲜。
可一旦要去正经场合,还是会规规矩矩换上旗装。
理清楚这套衣饰的源起后,容温对其兴趣大增,主动让宫女帮她换上。
可出来往分毫可现的西洋舶来镜一站,便后悔了。
——她这身紫红搭翠绿,远远望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茄子成精了。
班第这什么眼神!
在满屋子宫女怯怯低笑中,饶是容温素来淡定,也忍不住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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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万寿节。
容温当然不可能想不通,穿那身紫茄子装。
清早起来,换好朝服朝冠出门。
舆车与班第都侯在门外,容温视线第一时间捕捉到了昂然立于马上的班第,目中失望一闪而过。
他没穿她送的新袍子,照旧是从前的装扮——没有任何纹饰的深色袍服,足蹬同色蒙古靴尖半卷毡靴,墨发高束,灰眸刻霜。
两人略过招呼后,容温便由宫女们簇拥着上了舆车,往宫里去。
为着庆节,京城的匠人们用彩画,绸缎等将主要街道装饰得绚丽多姿,喜庆非常。路经的妙应寺与相国寺等寺观,俱是大设庆祝经坛,为信佛的太后祈福。
迈进宫门后,紫禁城内的庆仪更是隆重欢腾——绣幙相连,华灯宝烛,笙歌互起,金石千声。
容温他们来得算早,还未到正式祝寿献礼的时辰。
班第被皇帝唤去了乾清宫,容温则独自前往寿康宫。
远远望去,向来稳重端肃,隐于后宫之中的寿康宫,今日一扫沉寂,高高耸起的黄琉璃瓦歇山顶都明显亮堂不少。
容温经由通传后,迈入正殿。
本以为里面会是一片欢声笑语,言笑晏晏的场景。谁知,殿内静得出奇,压抑沉闷。
大殿中明明坐了不少人,有宫妃、公主、福晋等。但是齐齐噤声,大气都不敢多喘的模样。
容温心下讶异,谨慎的没有多问。祝过太后“日月长明,康乐宜年”后,便由宫女指引,坐到自己的位置。
容温边上,坐的是荣妃所出的二公主。
二公主虽行二,实则她才是正经的皇帝长女。
她性子活泼娇俏,爽直利落,乃是诸皇女中最得圣心的。
得宠的公主,胆子自然比旁人大一点。
容温方一坐下,她便暗地里悄悄拽容温的衣袖,身子自然往容温这边歪,神秘兮兮凑过来咬耳朵,“姐姐,你来晚啦,好戏都演完了。”
容温性情和顺,又不会过于古板,在宫中这一辈的皇子皇女中很有人缘,大半皇子皇女都与她这大皇姐关系不错。
二公主幼时曾在寿康宫养过一段时间,她与容温年龄相仿,姐妹经常玩在一处,什么悄悄话都讲过,情分又不同旁人。
上次容温回门宴,她正好病着,不便前来让喜事沾染晦气,遂没与容温碰上面。事后,她还气呼呼的写了信到公主府表达自己的不高兴。
“什么好戏?”容温面上八风不动,捧着青玉茶盏谦和浅笑,实则耳朵已朝二公主方向竖了起来。
宫中呆久了,什么话该听不该听心里都应有个数。
但对象是二公主,容温便没那么多顾忌。
二公主调皮的拨了拨容温耳上的东珠耳珰,下巴朝右前方一扬,“姐姐,你可知右侧圈椅上,挨次顺下坐着那三位蒙古装扮的贵妇人,都是谁?”
容温方才给太后问安时,便已发现太后近前坐了几位眼生的蒙古贵妇,“我曾与喀尔喀部的哈敦有过一面之缘,还记得她,其余两人便不知了。”
二公主努努嘴,声道,“喏,那最漂亮,红衣最鲜艳的女子名唤阿奴。曾是噶尔丹侄儿策妄阿拉布坦的未婚妻,后被噶尔丹抢走,做了噶尔丹的哈敦。
阿奴边上那个年轻面嫩的女子,则是策妄阿拉布坦前不久新娶的哈敦。”
容温面上异色一闪而过,不动声色的把倾倒半的茶盏放下。
“噶尔丹,策妄阿拉布坦——可是漠西蒙古,准噶尔部那对因争抢汗位而反目的叔侄?”
二公主嗯了一声,道,“这世上难道还能找出第二对这样的叔侄。”
容温蹙眉,策妄阿拉布坦在与噶尔丹的争斗中败北,汗位女人都被抢了,自己也被逼出部落,投奔大清,他的新哈敦前来朝贺太后寿辰实属常事。
可这噶尔丹却是与大清为敌,率领大军一路东进,已到距京几百里外的赤峰口了。如此反心昭昭,为何还让哈敦入关给太后贺寿?
容温被赐婚给班第,便是皇帝想笼络科尔沁部的兵马,共击猖獗已久的漠西准葛尔部噶尔丹。
起来,从明朝末年那会儿起,蒙古便因动荡战乱与风俗地理等,分裂为漠南、漠西、漠北三大部落。各大部落之下,部落若干,暂且不提。
漠南蒙古以科尔沁为首,与满洲毗邻而居,在大清还未建国前,双方便是通好之家。后大清建国,漠南蒙古便顺理成章依附大清。
漠北蒙古以喀尔喀部为首,地处最北边,离俄罗斯老毛子最近。漠北蒙古实力不弱,向来独立于大清之外。但其与大清交好,曾数次结盟共抗俄罗斯。
漠西蒙古以准噶尔部为首,位于新疆等地,早些年上任汗王在世时,一直臣服大清。
后来上任汗王被暗杀,噶尔丹从其侄儿策妄阿拉布坦手里抢过汗位。先前倒是对大清恭顺有加,但自三年起,噶尔丹暗中与俄罗斯勾结上,得了火器供应,便态度大变,野心昭然。
噶尔丹先是率部跨过杭爱山,突袭漠北蒙古喀尔喀等地,使得正与北边俄罗斯交战的漠北蒙古喀尔喀等部腹背受敌,兵败如山倒。后又肆意杀戮漠北蒙古的勇士,抢占领土、牛羊、女眷、奴隶。
彼时,大清正与漠北蒙古联手抑制俄罗斯,俄罗斯不敌。
本是一片大好形式,大清都派了使团到尼布楚去签订停战条约。
可因噶尔丹这招出其不意的釜底抽薪,俄罗斯得以喘息,翻脸不认之前的商议好的退让条约,大清使团不得不中途撤回。
后来,因见噶尔丹占据漠北蒙古后,势力日盛,野心蓬勃。
皇帝衡量再三,知晓大清前些年平三藩收台湾耗费甚巨,所蓄兵力财力有限,如今又少了漠北蒙古这个盟友,实力更是无法一分为二——对外与俄交战,对内遏制噶尔丹。
遂只能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几番退让,与俄罗斯签订了《尼布楚条约》,割了不少土地。才暂且停止外战,有精力专注内乱。
不过,饶是如此,大清在对噶尔丹上,也没讨到多大便宜。
否则,怎会让噶尔丹率兵到赤峰口来了。
要知道,这赤峰口,可是漠西蒙古入关的最后一道屏障。
噶尔丹只需再进一步,大清的江山便该易主了。
双方胶着形式,可想而知。
如此微妙时期,噶尔丹把自己的哈敦派到大清来给太后祝寿,必是有所图谋。
容温不动声色的多瞧了噶尔丹哈敦两眼,又问二公主,“我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公主思索片刻,干练总结道,“扯皮。毕竟那三位哈敦之间,除去国仇家恨,还掺杂儿女情长,真是比唱戏还热闹。”
容温闻言,好气又好笑,轻拧了二公主一把,“正事呢,你正经些。”
“我很正经啊。”二公主委屈噘嘴,“你看呀,噶尔丹凶恶,先是抢了侄儿策妄阿拉布坦的汗位女人;后又偷袭,得漠北喀尔喀落花流水。逼得这两方人马走投无路,狼狈依附大清。这两方的哈敦,见了噶尔丹的哈敦,可不跟见了仇人一样。”
“姐姐你是没见着,方才外边通传噶尔丹哈敦觐见,那两方的哈敦立时站了起来,上去便要动手,结果……”
二公主咽咽嗓子,心有余悸的模样,“结果还是噶尔丹的哈敦更凶,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二,甩了那两位哈敦一人一个巴掌,后来才被宫女拉开。”
“然后殿内便静了下来,一没听见皇玛嬷训斥她们无礼,二没听见娘娘们圆场。姐姐,你为什么呀?”
“……”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噶尔丹哈敦身份敏感,又来意不明。在皇上未表态之前,对她是既不能轻易得罪,也不可出言结交。
太后避事怕事,后妃明哲保身。
所以,倒不如沉默是金来得稳妥。
至于其他的,涉及朝政问题的,噶尔丹的图谋之类,容温也不清楚了……
先前太皇太后曾在乾清宫外甬道立下‘后宫不得干政’的碑文。不仅后妃,公主也照样不得干政,身边的人根本不敢把政事往公主们的耳朵里传。
容温之所以比二公主懂得多一点,是因为她被指婚和亲科尔沁后,宫中按例曾派过一位通达的老嬷嬷,就大清与蒙古的各方联系,给她讲古谈今。
毕竟是和亲公主,总不能懵懵懂懂,连基本的利弊都理不清。
不过,那位嬷嬷讲的消息有限,且多是围绕容温要和亲的科尔沁部。
噶尔丹这些人,只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
容温无法根据那些只言片语,准确推断出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只隐约觉得,太后这万寿节,怕是热闹不起来了。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皇帝领着人来了寿康宫。
欲私下召见噶尔丹哈敦,问她来意。
噶尔丹哈敦断然拒绝,起身,当众用不高不低的嗓音道,“我为大清而来。”
她一袭红衣,样貌生得很是美艳,眸色凉薄,眉目倨傲犹带讥诮,示意随从把一封信呈给皇帝。
“此为我们大汗给大清的劝降书,只要你肯签字画押,主动跪迎大汗入关,让出皇位。今日荣华,仍握在手,大汗不会亏待于你。反之,大清必亡!”
“放肆!”噶尔丹哈敦当众出这番话,无异于在搅闹万寿节,故意挑衅皇帝,当众皇帝的脸。皇帝若不处置他,岂非颜面扫地。
只听皇帝暴呵一声,额上青筋直跳,“来人,把她拖下去!”
噶尔丹哈敦被侍卫拖走,不挣扎不反抗,从始至终,都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平静到,好像她就是来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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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容温所料,今日这万寿节因噶尔丹哈敦这番莫名其妙的搅弄,真的就淡得跟水似的。
不管是文武大臣还是皇室宗亲,都唯恐一个不慎触怒皇帝,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头。
连献礼贺寿这种讨乖卖巧吉祥话的环节,都没什么热闹气。
容温与班第夫妻二人一齐上前磕头祝寿时,不动声色的偷觑了眼坐在太后边上的皇帝。
皇帝上位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容温自然瞧不出什么。
不过,在容温二人献上寿礼,道完贺词准备退下时。从噶尔丹哈敦被拉下去后,便一直没开过口的皇帝倒是突然叫住了他们。
面无波澜,一如往常。
先是夸了几句贺礼有心,后口风一转,道,“你们在京留了一个多月,多罗郡王可是没少差人来问候。如今,额驸腿伤既已痊愈,便择个好日子返旗吧,免得多罗郡王总是操心。”
早在班第痊愈后,容温便知晓这一天早晚得来,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未露出任何异样,从容得体的行礼应喏。
“儿臣回府后便择日子,定下了再遣人来报宫中。”
“嗯。”皇帝微一颔首,视线漫不经心一般,落在与容温并排而站的班第身上。带着某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微妙示意。
班第沉了一瞬,面无表情的道,“其实大可不必麻烦,过几日,前来贺寿的蒙古王公都要返旗,我们可与之同行。”
“如此也好。”皇帝欣然应允,又朗声对下面一众蒙古王公福晋道,“纯禧公主乃朕的掌上明珠,朕朝务缠身,不便亲自送其去往科尔沁。正好,劳烦诸位,替朕相送公主。也不用耽搁诸位太久,送到科尔沁地界便好。”
大公主自出嫁后,盛宠在身是有目共睹的。
对于皇帝如此偏爱,大张旗鼓遣这许多人相送。蒙古王公们虽显意外,但觉得还算在情理之中。
反正此次他们入关为太后祝寿,各旗只来了一两个代表,旗务自有留在旗中的王公处理。他们就算遵皇帝之命,多绕一段路相送公主,也耽误不了什么事,于是纷纷领命。
因皇帝这突然一出,容温不自觉成为殿中的焦点,应付了许久,才得空抽出身,往寿康宫后的古树敞轩去。
宜妃果然等在此处。
一见容温,便利落从袖子里抽出一个荷包塞给她,嘴里还在不停数落,“你个没长心眼儿的,把现银和大半铺子给了我,你日后怎么办?喏,这里面是你那些铺子的地契。至于银子,等我日后攒够了,再还给你。”
“宜娘娘,你别和我客气。如果不是你私下照看,我还不知能不能长大。往后我去了蒙古,也不知能否有返京的那日,这些就当我提前孝敬你了。”
容温推拒,“我自己留有一些铺子和庄子,够了。而且我还有胭脂地可以收租。”
“跟我马虎眼,你还嫩着呐。”宜妃半分不信容温,拆穿道,“你嫁的多罗郡王府是出了名的穷。为此我特地问过元忞嬷嬷,她此次多罗郡王府献上的那份风光寿礼,是你私下贴补,用金珠购置来的。你若是还有银子,为何会动陪嫁的金珠?”
“……”容温苦笑,宜妃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太精了。
“没话了?没话了便把东西收好。”宜妃态度强硬,不容拒绝的把东西攥在容温手里,趁着间隙,又低声问起,“上次我皇上与额驸藏了事,你可有回去仔细想过?”
“嗯。”容温颔首,老实道,“但不得其意。”
“别你个丫头,连我跟了皇上快二十年,都从未看明白过他。”
宜妃朝寿康宫正殿扬了扬下巴,心直口快道,“今日噶尔丹哈敦出现在万寿宴上,好好的庆事被搅和了不,皇上也落了个没脸,这会儿皇上心中指不定多气恼厌烦。
可如此情形,方才在殿中,他还能分出精神捧你一把。你你这都要去蒙古了,他到底图什么。”
是啊,她马上就去蒙古了,她能有什么价值,值得皇帝另眼相待……
宜妃又与容温提前话别几句,便见远处宫女身影忽闪,意在提醒她们有人来了。遂叹了口气,轻拍了容温肩膀两下,径直走了。
宜妃走后,容温在原地出了会儿神,正欲回去,发现班第突然从敞轩外的古树后,闪身而出。
“……你什么时候来的?”容温面上不显,实则心头有些鼓,她与宜妃的那些话,该不会被他听见了吧。
“全听见了。”班第回答得坦坦荡荡。
容温憋气,喉头一哽,一时间竟没找出话来应他。
班第居高临下,看她耳根卷积起来的红云。一双灰眸,如积了水的沉。
倏然转身往正殿去,可没走开两步,又顿住。
“你可愿意去蒙古?”男人低哑的嗓音散在古树苍荫下,有些突兀的厚重。
容温愣了愣,答非所问,“我从便学蒙语。”
从没人问她愿不愿意。
因为,这是命。
班第似乎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高大的背影僵滞一刹,头也没回的阔步离开。
晚间,万寿宴结束。
容温坐着金顶轿到宫门,换乘舆车。
见一旁班第那匹黑马边上无人,遂问了乌恩其一句,班第怎么还未出来。
临出宫前,她被太后拉住。太后把自己年轻时,在草原当姑娘那会儿,最爱佩戴的那把金玉匕首送给了她,是做个念想。
因班第的品级,不能在宫中乘轿撵之类,只能靠一双腿从寿康宫走到宫门,她便让班第先她一步出宫了。
按理,班第的脚程这会儿应该到宫门了。
莫不是迷路了吧?
容温正算让人去找找,便见班第一身深衣,阔步迈过紫禁城的青砖红瓦,华灯宝烛,携风而来。
他手里,还拎着一只个头不的包袱。
容温知晓他与皇帝有秘密,以为是皇帝把他唤去给了什么东西。轻飘扫了一眼,没有多问。
容温乘车,班第骑马,一同道回府。
在宫里真真假假言笑一天,容温觉得疲累得很,无精采地趴在绣花粟玉芯软枕上闭目养神,一不留神,迷糊睡了过去。
隐约被人唤醒,眼前出现的竟是班第那张冷脸。
容温懵了,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是清醒的,没做梦,正欲问他上来做什么。
班第先开了口,照样的冷声冷气,“我送你那套衣饰,你可喜欢?”
班第把她叫醒,就为了问她喜不喜欢那套茄子装?
当然是——
“喜欢!”容温扯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配合自己的违心话。
班第却像瞎了一般,淡声道,“喜欢便多穿。”
“……哦。”
容温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一个梦中梦,不然班第为何坚持要把她变成一根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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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王公返旗的日子定在四日后。
因容温随旗离京是突然定下的,时间难免有些赶。
这几日,公主府上下忙做一团,好不容易把随行的物什,奴仆等归置好。
第四日早起,大雨滂沱。
别过前来城门相送的皇帝等人,容温一行冒雨北行,浩浩荡荡往蒙古科尔沁而去。
因此次是为贺太后万寿节,所以蒙古各部落派来贺寿的队伍里,多半有一位地位不低的福晋或哈敦。
这些福晋与哈敦知道容温受宠,所以对她格外热情。一路上,轮流换着人陪她话。
容温每日见得新面孔,听不一样的事,倒是不觉无聊。
从京城到科尔沁,若是快马,花费不了几日功夫。
但容温这一行人,辎重人员都多,拖拖沓沓的,行进了大半个月,才将将到通榆城。
出得通榆城外的关隘,往东经过一片约摸七、八里大的白榆林,便进科尔沁地界了。
随行相送的王公见天色不过午时,尚且算早。商议后决定,在通榆城用过午膳后,便送容温的仪仗过白榆林,然后便各自分散回旗。
容温自然没意见。
只不过,越是靠近科尔沁,她越觉得茫然不安。
眼看她便要入蒙古科尔沁了,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返京。所以,皇帝这些日子突然对她那么好,到底图什么?
容温本想过皇帝会不会是疑心科尔沁,想让她做内应,监视科尔沁的王公之类。但转念一想,皇帝明显与班第是一伙的。班第又不傻,怎会如此引狼入室。
不是做内应,那她去科尔沁,除了和亲公主本身代表的紧密双方关系作用,还能做什么?
容温这个疑问,在下晌公主仪仗队伍出得通榆城关隘,迈进白榆林大半个时辰后,得到了回答。
彼时,容温正悄悄起舆车窗纱,看在通榆城外生长了百年的白榆林是如何葱茏高大,万木争荣的。
林间忽然一阵异动,无数支利箭如潮水一般,向仪仗队伍袭来。
容温支着纱帘的手,猛地缩了回来。
紧接着——女人的惊呼声,男人的喊杀声,兵戎相见的铿锵声,以及刀尖刺入皮肉的闷响,回荡在葱郁静寂的白榆林里。
“是噶尔丹的人!”这会儿,在舆车上陪容温闲谈解闷的人,正是跟着喀尔喀汗王经过腥风血雨的喀尔喀哈敦。
她胆子大,部落又曾与噶尔丹血战过,一眼便认出了来人的装扮与兵器。
噶尔丹的人明明驻在距离通榆城百里外的赤峰口,怎会悄无声息出现在的此处。
容温全身冰凉,指尖用力攥了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哈敦。”容温大力从舆车的壁柜里抽出一个大匣子,在喀尔喀哈敦面前开,“你帮我看看,这是蒙古那部的衣饰。”
喀尔喀哈敦被满目的紫红与翠绿晃花了眼,拉着容温的胳膊急切道,“都这时候,那管得上衣饰。公主快些下车逃吧,你如今圣眷在身,噶尔丹肯定是冲你来的!”
容温目色僵滞的摇头,坚持道,“你先帮我看。”
“你这……”喀尔喀哈敦到底拗不过容温,只得飞快提起那套紫茄子衣饰,量一眼,“这是巴尔虎部的衣饰。”
“巴尔虎?”容温眸中的光渐渐黯淡,却还不死心问道,“不是科尔沁多年前的衣饰么?”
“不是。”喀尔喀哈敦肯定道,“我生在草原,长在草原,这把年纪了,那能分不清各部的衣饰。巴尔虎部人少势弱,虽惯常在邻近漠西蒙古的草原深处游牧,但我也是见过的。他们的衣饰之所以有几分像几十年前科尔沁部时兴的衣饰,是因为他们鲜少与外面接触,习惯古朴粗简。”
原来如此。
班第是早知道会有今日遇刺之事吧——甚至,这也可能是他与皇帝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亲自设计的。
难怪之前,班第曾稀奇古怪的交代她,让她把这套显眼的紫茄子穿上。
巴尔虎部人少势弱,常年在漠西蒙古的草原游牧,别人也许认不出,但同样出自漠西蒙古的噶尔丹部众肯定认得出。
噶尔丹部众偷偷奔袭百里,潜到通榆城外来劫杀她的仪仗队伍,想必来的人不会太多。
为节省精力,他们肯定是根据衣饰,冲着身份尊贵的人下手,比如她!
如果她舍掉身上这袭公主朝服,换上巴尔虎部显眼的紫茄子衣饰。那些刺客又不知道纯禧公主长什么样,想必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容温干涩的扯了扯唇角,正好听见外面樱晓在极轻声的唤她,应是怕惊动刺客。
这丫头,这时候倒长出了心眼儿。
容温晕血,不敢掀开车帘应她。只按照惯常她唤人进来伺候的习惯,轻敲了两下车壁,示意樱晓自己没事。
“哈敦。”容温唤喀尔喀哈敦,“这舆车不安全,你先随我的宫女走吧。”
喀尔喀哈敦听出了容温的言下之意,焦急道,“公主不走?”
“若是你们围在我身边,刺客肯定知道我是公主。”容温指了指那套紫茄子,“我换上这个独身下去,定能瞒天过海,不必担心我。”
形势比人强,听着耳边喊杀声越来越清晰,八成是那些刺客突破了侍卫的防范,朝舆车逼近了。
眼看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喀尔喀哈敦也无意再劝容温,提着衣袍飞快窜出了舆车。在外与樱晓了两句,很快,随着脚步声响起,两人的声音便消失了。
容温敛眸,盯着那套紫茄子看了一眼。尔后,毫不犹豫的推开。
再次从壁柜里,取出一样东西。
太后送她的金玉匕首,原来是用在这时候的。
公主殉国,可比被俘受辱的名声好听太多了。
容温嗤笑一声,满目讥诮。她总以为太后避事庸碌,实则她才是最蠢那个。
所有人都猜到了结局,除了她!
容温把匕首塞进袖子里,指尖在案几上那顶公主品级的薰貂金孔雀宝塔朝冠上划过。
她一直都嫌这个又沉又显眼,压脖颈,所以上车后,便摘了放在一旁。
可是现在……
容温面上挂着笑,双手捧起朝冠,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