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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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第黑着脸, 面无表情的接过行囊。动作间,带起一股飒然劲风。

    容温低着头, 根本没留心到他的神色。

    倒是牛眼尖, 瑟瑟道, “台吉你可是不想拿行囊?那给我吧, 你扶公主。”

    不想拿行囊他伸什么手?

    容温一脸奇怪的抬起头, 便见班第把行囊往牛怀里一塞, 黝黑粗糙的大掌跟钳子似的, 直接圈到了她的胳膊上。

    二话不,半扶半拖拽着她往前走。

    两人身高差得多,容温那跟得上他的步子,被拽着踉踉跄跄走了两步,实在受不了了,觑着班第唇角平直的侧脸无奈道, “你是准备先折断我的胳膊, 然后再送我上天吗?”

    班第脚下一顿, 下意识掂了把手中的细胳膊——原来这么瘦。

    他粗手粗脚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控制力道。

    这一把, 捏得容温痛呼一声,胳膊下意识往回缩, 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班第默不作声觑了眼容温,灰眸里的光晦暗难辨。却没顺着容温意思放开她, 扯着她胳膊的手, 反而用上了几分巧劲儿。

    容温猝不及防受力, 双脚互绊,直直扑进一个带着山间草木味的怀抱。鼻息一窒,又羞又怒,鲜见冷下脸,“你……”

    容温斥责的言语还未吐出来,班第已单手提着她那把细腰,大力往上一带。然后另一只手,自然穿过她的膝弯,把她横抱了起来,迈步往前走。

    容温回过神,便听见一声轻哂——班第用他那口沉抑的嗓音平静陈述道,“你二十岁了。”

    “嗯?”容温起初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直到顺着他的视线,看见前面勾肩搭背,蹦蹦跳跳到处跑的两孩儿。

    他言下之意,便是她二十岁了还不如六七岁的儿会走路!

    热气‘腾’地窜到脸上,容温强掩下眸中羞赧,不太满意的反驳,“我十九!”

    二十是虚岁。

    凡是女子,没谁乐意平白无故大上一岁的。

    班第若有似无的垂眸扫她一眼,没吭声。

    这倒显得像容温避讳年岁,故意遮掩,无理取闹。

    果真是天理轮回。

    容温想起自己前几日,才用年岁之事把端敏长公主气晕过去,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心头憋着一丝郁气,一时间倒没顾忌上被班第抱着的尴尬。

    直到前面两个孩儿忽然嘻嘻哈哈回过头,对她挤眉弄眼。

    “五婶,谢谢我不?”宝音图浓眉大眼,一脸机灵相,“这样你就不用走路了。”

    “……”

    容温是皇长姐,从就谦和懂事,不爱和孩儿一般见识。

    索性装聋没理会宝音图,默默把脸侧了方向,对着班第胸膛。用手拍拍他壮实的胳膊,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班第漫不经心的扫了宝音图一眼。

    手臂微动,换了个单手抱孩儿的姿势,让容温坐在他右臂上,背对宝音图。

    “……”容温脸上还未褪下去的红云又涌上来,愈演愈烈,“……我让你放开我,不是换个姿势。”

    班第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却一直没见行动,反而单手抱着容温三两步追上了两孩儿。

    宝音图调皮的围着两人转了一圈儿,对着容温比划了一个羞羞脸,然后笑嘻嘻跑到班第脚边商量,“五叔,你还空着一只手,把我一起抱着呗。我好饿,不想走路。”

    一边胳膊抱孩儿,一边胳膊抱她——这成何体统,她不要脸吗?

    容温立刻摇头,又想起班第根本看不见,索性伸出手,轻轻扯住他高束的头发晃了晃。

    这人一身冷戾煞气,但这头黑亮头发,倒是意外顺滑,像宫中的贡缎。容温没忍住,悄悄多摸了一把。

    班第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容温的动作他都有所察觉。一直紧抿的唇角不自觉翘了一下,手下却毫不留情,一巴掌把宝音图扇到牛边上去,冷斥道,“你今年七岁,不了。”

    “那五婶还是大人呐?你为何要抱她。”

    “她是姑娘。”

    -

    唯一的姑娘容温,被班第一路以抱孩子的姿势抱到山脚下草甸,才放下来。

    好在此时天边暗色已完全笼罩了下来,容温略低着头,单手捂在脸上消散热气,默默随班第朝这片草甸上唯一的白色蒙古包走去。

    “阿布,额吉,我们回来了。”刚才还喊肚子饿得走不动道的宝音图,飞也似的扑到帐篷门口,蒙古牧民扮的一男一女中间,“五叔的媳妇儿也来了,是位漂亮但不太会走路的公主。”

    帐篷前的男女闻言,对视一眼,赶紧往前迎了好几步,热情的跟容温招呼。

    这对男女是夫妻,汉子叫浩吉格日,译为‘秃头’。

    那头乱糟糟的卷发,倒是真的稀疏得很——名副其实,人瞧着很是和善。

    女人名叫满塔格日,译为圆脸,是个怀着六七个月身孕的淳朴妇人。

    “公主,请里面上座。”关内都蒙古粗狂放荡,实则论起对待客人,蒙古人是很讲礼的。

    秃头夫妻面对公主身份的容温时虽难掩拘谨,但十分诚挚热情的邀容温进帐篷歇息。

    容温笑着随夫妻两进了帐篷。

    帐篷内空间不大,陈设一眼览尽。析木柜木箱用得发黑,地毡也只一块,一应物什老旧灰扑,很是清贫。

    唯一有些许亮色的,大概是木柜北角上敬放着佛龛和佛像。

    容温与班第并排盘坐在唯一一张木案客席前,秃头面带笑意,陪坐在主位,奉上新煮的奶茶。

    圆脸则挺着个大肚子,由两个孩子帮忙,除了把事先预备好的奶皮子,奶饼,酸马奶几样吃食端上来。

    接着,又去炉子前捣鼓一番,端了一碗肉糜炒米及一银盆血肠单独放在容温面前,搓着手不好意思道,“帐中粗简,无甚好招待公主的。公主远道而来,定是饿了,好歹吃一些。”

    “辛苦你了,这些都很好,多谢。”容温面上浅笑相应,实则心中惊涛骇浪。

    方才借着油灯亮光,她仔细量过了。宝音图与圆脸夫妻二人相貌全然不像,反倒是与京中以俊朗闻名的大阿哥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所以,这个宝音图到底是什么身份?

    这对夫妻又是谁,真是只是普通牧民吗?

    班第为何会与这样几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相交?

    还有牛,他为何要把一个汉人孩子带到蒙古来?

    容温忍不住看了班第一眼,他似乎藏了许多秘密。

    -

    容温口味清淡,并不喜欢粘腻腥味重的吃食。外加上大病初愈,赶了这一天的路,胃口不好。

    用了一些肉糜炒米和奶饼后,又在圆脸期待的眼神中,夹了一截暗红的血肠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便不再动了。

    班第见状,把她面前的碗盆全挪到自己跟前。那碗血肠让宝音图端了过去,两个孩子与圆脸分吃,他自己则风卷残云的把容温剩下的东西全倒进了肚子里。

    容温不太自然的移开眼。

    虽然知道蒙古这地界,靠天吃饭,点点滴滴都来之不易。百姓格外珍吃食,从不剩饭。

    但是亲眼看见班第这样大喇喇吃她剩下的东西,还是让她觉得别扭,甚至羞赧。

    用过夜食后,细心的圆脸便发现容温精神不济,猜她是赶路劳累,便招呼着领了容温去不远处的河边梳洗。

    这个时节,将将进五月,苏木山的夜晚还凉得很。

    容温带着被河水冻出来的一身鸡皮疙瘩回来时,班第正用架木、苫毡、绳带几样东西搭帐篷。

    容温还是第一次见人搭帐篷,难免好奇,伸着脖子看班第动作。

    班第斜睨她一眼,默不作声把最后一条绳带系紧。

    起身去了旁边的圆脸夫妻的帐篷里,拿了一套毡垫和毡毯过来,扔在帐篷里示意容温进去。

    “我把这里占了,你睡何处?”方才去河边时,容温听圆脸讲过,这些年班第来苏木山,只要见他们夫妻在山脚游牧,便会搭个帐篷住他们边上。如果不在,他便会随便在山上随便凑合。

    这个时节去山上,可有些冷。

    “山上。”班第似浑然不在意冷暖,一句话都没多的,指了指毡垫毡毯,示意容温,“自己铺。”

    容温长这么大,虽然与受宠两个字没什么关系,但毕竟是养在慈宁与寿康两宫眼皮子底下的,不至于有奴才嫌命长在日常上苛待她。

    铺床叠被这种事,她只见奴才做过,自己从未动过手。

    是以,笨手笨脚的。

    刚把毡垫左边铺平,右边又被扯出褶子了。好不容易把右边整理还,左边又乱了。

    班第抱臂站在一旁,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灰眸里染了极淡一层笑意。

    最后才施施然上前,示意容温让开。长臂扯着毡垫两角使劲抖落了几下,然后顺势放在地上——平平整整。

    铺好毡垫,班第似准备出去。

    “你真厉害。”容温笑眯眯的,真心实意的夸赞道。

    班第没应声,一双大脚却莫名转了个方向,拿过一旁的毡毯替容温散,整齐重放在毡垫上。

    这才大步离去。

    容温盯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诧异挑眉,像是想到了什么,莞尔笑开。

    -

    班第这个帐篷,除了地上的毡垫与毡毯,以及角落里放着的一张矮几,一盏油灯,什么都没有。

    容温想找个枕头都没找到,只能无奈躺下。

    她从昨日下午被多罗郡王塞上马车,几乎是被连夜赶路送到苏木山来的。此时平躺着,困顿得很。

    不多时,眼皮便开始架,整个人不自觉往毡毯里钻,鼻尖似萦了一股熟悉的山间草木味道。

    半梦半醒间,容温脑中后知后觉蹦出一个念头——炸得她瞌睡醒了大半。

    这帐篷是班第的,这套毡垫毡毯十成十也是班第的。

    她躺在班第的被窝里!

    容温双颊滚烫,飞快褪下腕间的佛珠念了一遍心经,这才迷迷糊糊再次蕴起睡意,睡了过去。

    半夜,睡在帐篷背后,天当被地当床的班第凭着过人耳力,听见帐篷里频繁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悄无声息的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容温没有枕头,又是第一次睡毡垫毡毯这种东西,不安稳,也不习惯。哪怕在睡梦中,也不忘四处拱脑袋,想找个舒适位置。

    班第居高临下,灰眸半敛,看被毡毯裹成只春卷的她,来来回回到处蹭。直接蹭出了毡垫位置,睡到了草甸上。

    男人的浓眉不自觉拧了一下,蹲下身,轻巧提着那只‘春卷’放回毡垫上。

    睡梦中的容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顺着他手的方向滚了滚,一副要用他手臂当枕头的架势。

    班第睇着已经半挂在自己胳膊上的脑袋,径直推开,最后却又鬼使神差的坐在了地上,大腿正对着容温的头。

    片刻之后,容温果然蹭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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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温第二日揉着脖颈醒来时,外面已天光大亮。待瞧清自己这身皱巴巴的衣裳后,容温难掩嫌弃,立刻去拿了多罗郡王给的行囊。

    可是翻来翻去,只翻出一套艳红的草原女子骑装来。

    容温瞅着这刺眼的颜色,莫名想起了班第曾送给她的那套‘紫茄子’。郡王府的人,别的她不敢,但这眼光绝对是一脉相承。

    没有衣裳换洗的情况的下,再爱美的心也只能收着。容温兴致不高的换了骑装出来,正好宝音图和牛两从远处欢快跑来。

    宝音图嘴甜,又不太认生,围着她便开始笑闹,“五婶,你好懒,起得真晚。不过看在你漂亮得像新娘子的份上,我就不羞羞你了。”

    牛是在京城长大的,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别。对容温恭敬许多,但还是难掩孩子本性,闻言使劲儿跟着点了几下头,喃喃的夸,“很漂亮。”

    容温有些好笑——孩子八成都爱鲜艳的颜色,越是鲜艳越觉得好看。她没硬掰孩儿审美的意思,遂笑着问起,“怎么没见你阿布和额吉?”

    班第也不在。

    “阿布与额吉天不亮就放牧去啦。”宝音图冲容温眨眨眼,大声答道,“五叔去了山上,但是有给五婶留吃的。”

    “唔,我等会儿再吃吧。”容温不太有胃口,“我先去河边梳洗。”

    “那我们陪你!”

    宝音图拉着牛缀在身后,像两只跟屁虫。容温趁机问了他为何称呼班第五叔。

    “因为他就是我五叔啊。听我阿布和额吉讲,时候是五叔把我托付给他们养的,但是五叔每年都会来看我。这次他不仅自己来,还给我带来了牛做玩伴,我可太高兴了。”

    宝音图果真不是圆脸夫妻亲生的。

    容温心头略微发沉,却碍于孩子天真烂漫的笑颜,并未继续问什么。

    三人笑笑,很快到了河边。

    -

    班第寻来时,便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形。

    一袭红衣似火的姑娘,轮廓柔和,垂头坐在河岸,背后是静静流淌河与起伏和缓的丘,茂盛的野古草与糙隐子草随风飘扬,却远不及她绯丽的裙摆耀眼。

    若是没有那两个在她头上作乱的子,扯得她龇牙咧嘴。此情此景,是能入画也不为过。

    见班第来,宝音图笑嘻嘻的抬头和他招呼,“五叔你来看,我们给五婶编的辫子漂亮吗?”

    先前容温洗漱时,觉得自己水中的倒影略显怪异。起初以为是衣裳颜色太艳,后来才想起是自己的两把燕尾发髻与这身骑装不搭,便想着换个发式。

    宝音图瞧出了她的意思,自告奋勇,他会编特别漂亮的辫子。容温瞧着他头上卷卷曲曲,但不乏精致的辫子,将信将疑的应了。

    宝音图确实会编辫子,但是下手没个轻重,容温险些被他薅哭。牛动作温柔许多,但手艺不行,编出来的辫子松松垮垮,难看得紧。

    班第来之前,容温正在劝这两孩子放过自己,也放过她。可这两个孩子分外坚持。

    见到班第,容温是从未有过的激动,瞪着发红的眼眶求助,很是可怜。

    班第沉脸走近,赶走还想继续祸害容温头发的两个孩子。

    一双灰眸扫过容温散乱不堪的脑袋,落在她那双发红的鹿眼上。

    容温没理他,自顾对着河水,算把头上编了一半的辫子解了。

    班第盯着她的动作,微不可察的轻哂一声,挑眉问道,“你不会?”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主低下头,无言以对。

    她在班第眼中,大概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走路不会,铺床不会,编发也不会。

    容温不想理班第这个问题。

    偏着脑袋继续解辫儿,边上的草地突然陷下去一些。

    下一刻,一双大手捋起她的长发。

    容温脊背发僵,双手动作不由停了下来。任由那双大手取而代之,十指慢条斯理的在她发间穿梭。

    沉默——起时是因尴尬。

    后来,大概变成了默契。

    直到容温实在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抱怨中带了不自觉的娇憨,“嘶——你怎么比宝音图还没轻重。”

    班第闻言,直接松开了编到一半的辫子,起身欲走。

    “嗳……”容温灵关一闪,想起昨夜他铺毡毯的事,脱口而出一句,“但是你编得比他漂亮多了!”

    班第窒了一刹,又面无表情的坐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