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噼里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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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泉不喜欢看到杨广受伤的模样。

    杨广毫不在意舔了一口手腕上的血迹,神态轻松愉悦,“他嚣张,也得看是在什么人面前嚣张。”

    “我都没话,哪里又有他话的分量?”

    梁泉没想到杨广连这种事情都要争,眉宇带着淡淡的无奈,正算伸手去,却被杨广给拒绝了。他握着手心笑道,“剑去追了?”

    “不会走脱的。”梁泉道,唯有平淡的自信透露出他的强势。

    杨广的血迹蜿蜒从指尖滴落,被他随意擦去,梁泉看不得他这般作践自身,几步上前,按着杨广的伤势开始念止血咒,“手执苓兰凤尾草,止住江中血流口,外血流不入,内血流不出……”

    梁泉还没有念完咒语就被杨广偷袭,一口啃在他的手指上,梁泉眉头微蹙,不为所动地念完了咒语。

    随着止血咒念完,杨广手腕的伤势果然止住了,并且开始有了收缩的趋势。

    梁泉松了口气,这才开始看着杨广算账,“阿摩,割腕的感觉如何?”话虽如此,犹带几分冷意。

    杨广喜欢黑色,一身黑袍加身,如果不是梁泉黑夜能视物,在这样阴森压抑的环境下,杨广和黑暗融为一体,可是极难发现。

    木人在杨广肩头亮着的光晕,让杨广能够看到他手腕的模样,“不如告诉我,这血……你早便知道了?”

    梁泉仔细看着那慢慢愈合的伤口,自然道,“是的。”

    杨广气笑了,梁泉其人是如此的奇特,要他这人只真话吧,不想的话又憋着不;但要他喜欢假话,偏生又在某处悄然地戳着心窝,让你软不得,硬不得,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我还未找你算账,梁泉倒是寻上我的错处了?”杨广勾唇,俊美面容带着阴鸷,目光灼灼全然落在梁泉身上。

    “我不想告诉阿摩。”梁泉垂眉,直到杨广的伤势彻底收缩,这才松开眉心的疙瘩。

    雷声轰隆,黑沉的夜幕中,一道粗大的电光劈落,狠狠砸入深林,乍然的亮光闪瞎人眼,梁泉下意识便挡在了杨广面前。

    杨广在梁泉的手中闭眼,却是拽住了梁泉的衣襟,“莫要转移话题,你这人生来眉目清淡,顾左右而言其他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刚才坦然回答了问题并没有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梁泉:“……”

    “你……”梁泉的话刚开了个头,又是一道粗雷下来,声势愈发浩大,梁泉望着深林幽暗处,深知这雷劫已然开始。

    “剑不会有事。”杨广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硬生生把一句本该是疑问的语句问出了陈述的感觉。

    梁泉并不担心,只道,“它在或许会更好。”

    雷劫来到,此刻什么都不合适了,梁泉算往深处寻去,而让杨广留在彘身边,那些飞僵在天雷的威慑下,眼下并不敢出来闹事。

    杨广没有反应,他停留在树下看着梁泉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舔了舔唇。

    南宫明总算是从彘的爪子下面挣脱出来,几步奔到了隋帝身后,他虽然视线受阻并没有真正看到发生的事情,但是那对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南宫明也不愧是在杨广身边呆了一段时日的人了,对隋帝的习惯不能是了若指掌,但也有些了解。

    杨广从来不是个能随意掌控探听的人。

    梁道长想让陛下在这里留守,想必是不能了。

    南宫明刚刚这么想着,就见杨广摸了摸身边一棵硕果仅存的大树,似乎正是因为彘停留在这里,旱魃爆发的时候也下意识避开了这处,反倒是留下了一根独苗苗。

    确认这棵大树不会随意倒下后,杨广翩然上树,悠哉在树杈口躺下,“朕累了,待梁泉回来了,再让他唤醒我。”

    一个朕,一个我,如刀锋般尖锐划开了界限。

    梁泉追入天雷接连不断之所在,这处已经因为旱魃的逃窜而毁得凌乱,烧焦的枯枝、砸落的大坑,到处都是焦味以及皮肉灼烧的恶臭。山林因旱魃出世而逐渐干涸,生气在不断流失,满目苍夷。

    轰轰轰——雷声滚动,一道接着一道碗口大的雷劈下,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越来越粗,带着卷起的火光砸落,震耳欲聋!

    紫光涌动中,一道焦黑的身影在里面挣扎着,时不时有赤色光芒绽放,两相较劲之下,偶尔有势均力敌的态势。

    然一柄游走不定的剑成为天雷的帮凶,往往在天雷劈下的时候猛地窜入雷暴中,欢快地带着一路的雷电袭击焦黑人影,玩得不亦乐乎。

    旱魃怒声吼道,“梁泉——”他自是知道梁泉定然在附近,剑就像是梁泉的本命法器,梁泉不可能离得太远。

    滚滚雷声中,梁泉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随着漫天雷光才能显露一二。

    这点阻碍对旱魃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他看着梁泉的身影哈哈大笑,“我此刻天雷缠身,你还当真该出现在我面前!”

    不祥之物诞生,于出世前必遭雷劫,然避过雷劫,可安然入世。

    可能熬过这雷劫的,又不知几何,怕是极为少数。

    旱魃本是信心十足,这才提前破世而出,没想到先是遇到了该死的隋帝,又遇到了这biantai的道人,他沉寂百年方才有了这么一次机会,恨不得把坏他好事的梁泉当场吞噬。

    梁泉出现,旱魃一头撞来,缠绕着身上作响的雷光,正是要把梁泉也同样拉入这样的境地,一同遭受雷劫。之言,常有助人渡劫一事,可真可假,若与渡劫之人有所牵扯,因果未了,距离过近,便可助人渡劫。

    旱魃自然没有这样的好心肠,他巴不得梁泉能被天雷给劈死!

    旱魃暴起的速度极快,至少梁泉的确避不开,他刚侧身避开了要害,胸膛便重重受到重重一击,然当旱魃撞入他怀里正待哈哈大笑时,他却感觉到梁泉死死抓住了他的手骨。

    梁泉的力道之大,让旱魃一时间也挣脱不开,来不及闪避的天雷一道接着一道狠狠地劈在旱魃身上!

    旱魃仰天咆哮,脸色痛苦扭曲了起来,立刻右手化掌为拳,接连砸在梁泉的肩头。梁泉脸色微白,单手挡住旱魃的攻势,正待旱魃又要暴起之时,背心尖锐的剧痛伴随着电光的噼里啪啦声涌入他的体内。

    剑趁着天雷劈下的那瞬间,锋利的剑锋同样落点在一处,硬是破开了旱魃的肉身!

    真正受到重创后,旱魃的脸色乍红乍青,看着眼前一个活生生的灵气来源,獠牙大口猛地扩大,尖锐的利齿便往梁泉啃来!

    旱魃虽也吞噬血肉,然最合适的却依旧是吸血。

    梁泉腰身往后一弯,单膝狠狠顶在旱魃的腰腹,在迫得他往后退开时,也同时接住了飞驰而来的剑。剑在梁泉手中嗡嗡动了两下,灵光一闪化为正常大,当头就劈向旱魃的头颅!

    旱魃不躲不闪,迎着而上,指甲发紫带毒,招招犀利。长剑劈砍在旱魃的脖颈,如削泥一般简单,竟是把旱魃的脑袋给砍下来了。

    当那头颅带着惊喜混杂着震惊的神情掉落在地上时,他的指甲刚好划破了梁泉的衣裳,在他腰间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旱魃不经焚烧,不死不灭,哪怕被砍去了头颅,身体与头颅仍是存活着。

    旱魃尖叫了一声,“这不可能!”旱魃刀枪不入,根本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够随意伤及肉身,他翻着白眼死死盯着梁泉手中的长剑,“你这是什么东西!”

    梁泉背手而立,剑柄紧紧贴着他的肩肘,“不过是一柄普通的剑。”

    剑嗡嗡了两声似是应和着,颇为自身的普通自豪。

    旱魃啐了一口,肉身捧着头颅,哑声道,“这一次算是你走运,等下次……”

    “没有下次。”梁泉的声音渐渐冷冽,伴随着轰隆雷鸣声,“你该上路了。”

    旱魃迷茫了一瞬,眼睛立刻锋利起来,“道士,你是找死!”

    梁泉竟是要和他死磕到底了!

    梁泉指尖夹着三张黄符,嘴唇微动后,三张黄符悄然飘往自个该去的方向。

    三官手书!

    旱魃嗤笑了声,身体抱着头颅在头上安放着,“这对我没用。”随着他的话语,炽热从脚下蔓延开来,一点点席卷到梁泉的周边,他是算不管雷劫,拖也要拖死梁泉!然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梁泉在天雷中根本毫发无损。

    年轻道人微微一笑,敛神掐诀,“请赐火!”

    虚空中猛然炸开一团光火,熊熊燃烧的火苗微弱,看起来只有星芒大,却偏偏让旱魃升起了比雷劫更为恐惧的情绪,他甚至来不及把头颅给安好,眨眼间窜出几十丈的距离。

    可他的速度快,这团火苗的速度更快,追着旱魃的背影,不过转瞬即逝间就落在他身上,一股脑儿吞噬了旱魃的身形,加之天雷接连不断,火光与雷声交织,硬是让这片漆黑的天地明亮异常。

    彘感受到了异常可怖的气息,和天雷也不相上下了。他趴在地面,整个头哐当埋入了地里,两只大蹄子盖在虎头上。

    这突然来这么一下,把南宫明都惊得晃动了两下,“神兽,你在做些什么?”

    南宫明的话清晰地传入了白水耳中,只见这“神兽”瓮声瓮气地道,“只是在休息而已。”

    “扑哧——”头顶上轻飘飘传来一声嗤笑声,毫无遮掩。

    呸!你倒是给我下来啊!

    彘在心里疯揍杨广,试图从心中产生压的快.感。

    某一瞬,持续不断的巨响突然消失,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南宫明继续远眺着深处,半是犹豫地道,“雷劫好像结束了?”

    彘把脑袋又给□□,端正蹲好,“你有所不知,不是雷劫结束了,是旱魃死了。”

    没有什么比同为异兽的彘更清楚旱魃需要遭受怎样的雷劫,刚刚分明没有酝酿到极致便消散了,只能旱魃已经不复存在。

    旱魃的身体被梁泉请来的神火焚烧殆尽,连渣滓都没留下,原本在梁泉眼中不断流失的生气猛地中止,又因为刚刚雷劫扫清了此处阴气后,又开始缓慢恢复。

    天雷乃是天地间至刚至阳至强之物,此次这处阴地算是彻底消失了。

    剑得意晃了晃,然后才凭空消失,梁泉凝视着这片地区,直到确定这里再没有其他遗漏后,这才离开。而就在梁泉离开不久,还未散去的雷云轻飘飘地又吐出了几道雷,随手劈死若干飞僵后,这才彻底消散开来。

    杨广感觉到异样时,他反手握住了那即将抽离的手,睁开眼看着这熟悉的营帐,这才慎之又慎地看着软塌边半蹲着的道人,“你送我回来的?”

    年轻道人展颜轻笑,“你睡得很安稳。”

    杨广:“……”

    他并不想知道他是被抱回来还是背回来。

    “外面的尸毒我都给解开了,他们余下几日身体暂时会有些虚弱,但与常人没有分别。阿摩莫要在此处逗留,还请明日便带人离开这里。”梁泉娓娓道来,把事情都告知杨广。

    梁泉的手仍被杨广握着,他下意识捏了捏,这才道,“要走了?”

    杨广扬眉,语气颇为不满。

    “我不能久留。”梁泉轻声道,往回收了收手。杨广顺势让梁泉抽回了手腕,状似漫不经意地道,“你那道伤是怎么回事?”

    那划破的痕迹,异常碍眼。

    梁泉的手指蜷缩,正好搭在了腰间,他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只是轻声道,“伤,回去包扎便好。”

    杨广翻身坐起,刚好看到了梁泉那微微染红的衣裳,“这一路回来,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来包扎,偏生等到现在还不去做。”

    “难不成,是刻意在这里,等着我去心疼不成?”杨广听着像是在笑,可那眼神骤然冷下来,阴森得可怖,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真黑脸了,眨眼便感觉到那隐含未发的威严与薄怒。

    梁泉索性挨着杨广坐下,在光微熹,营帐内也微微发亮,此刻已经接近白日,杨广早便能清楚地看到梁泉如淡墨般的眉眼,他,“阿摩最近知道了什么?”

    杨广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如果不是他真的知道了些什么,他是不会这么似是而非话。

    “我现在你转移话题,你可应下?”杨广声音低沉,眨眼间便从一个随和的模样化为严肃正经的隋帝,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偌大的魄力与威压。

    梁泉不为所动,只是敛神道,“你是便是。”

    “南宫明。”杨广也不理,起身喝道,那饱含火气的话语让南宫明心头一突,立刻从帐篷外走来。

    他刚处理完这些侍卫的事情,心中正是忐忑之后陛下的情绪,这充满怒意的声音让南宫明有些担忧。

    “陛下!”南宫明入帐后单膝跪下,也不敢抬头。

    “让随行的御医过来。”南宫明一怔,慢了一拍的反应让他得到了杨广的死亡眼神,立马退了下去。

    “你这伤势,御医大抵也是处理不了,来了也只能做善后。”杨广这才看着身后的梁泉,压着火气道,“难道还要我请你来处理伤势?”

    梁泉轻叹了口气,感觉到了阿摩那继续上涨的火气,这伤势的确不重,但除根比较麻烦,原本梁泉是算回去后再处理的。

    他褪下外裳,里面是白色的里衣,红色已经晕染了大片,且不是普通的鲜红色,反倒是带着淡淡的粉。

    梁泉这么坦然大方的举止让杨广微愣,倒也没什么犹豫,在梁泉身边又坐下,仔细观察着梁泉的伤口。

    如梁泉所,这道伤口看起来并不重,仅是划破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血迹却是止不住,一直在不断往外渗出。

    梁泉轻道,“旱魃的毒性强烈,只是对我倒没什么大用处,只是伤口难愈合了些。”只是寻常人又有多少血液,能容得下这么不断的流逝?

    杨广面色不虞,阴沉得有些可怕,当梁泉当着他的面把剑给带出来时,浑身冷意不要般往外释放,倒是把颤巍巍刚入门的御医给吓了半死。

    隋帝是个手黑的,没有真本事可不容易过活,这些御医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出了什么事情。好在隋帝近一年来身体强健,除了寻常请脉外,竟是没传过御医,让他们安生过活了一年,没想到今夜风波尤其,着实让他心头一紧。

    御医进来时,梁泉刚好用剑削去了那块皮肉,然后就准备燃烧张符纸糊在上面,就算完事了。杨广看着梁泉的举动,幽幽道,“难道没有别的法子?”

    梁泉对自己,倒是下得了狠手,眼都不眨就完成了割肉祛毒的过程。

    直到梁泉念完了止血咒,他才道,“有是有,但这是最快的方法。”曲靖虽通幽,但直达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黄符呢?”杨广嫌弃地看了他指尖的黄符,梁泉迟疑了一下,方道,“权当是包扎。”

    杨广:“……”

    “御医,给朕滚过来!”

    梁泉刚想婉拒,杨广抬眸看他,眼底的厉色让他抿唇,眨了眨眼松了口。御医赶忙上来给梁泉包扎,刚才这道人手起剑落干脆得惊人,甚至没有一声闷哼,真是个狠人。

    伤口在腰间,杨广坐在软塌边看着御医给他伤口上药,可梁泉越是漫不经心,越是毫不在意,杨广心头就有一团火气在烧,这股邪火来得莫名,却愈发不能自控。

    梁泉隔着布条按了按伤口,推辞了御医嘱咐的话语,他原本答应包扎便是不让杨广担心,至于其他倒是真的不必了。

    御医面有难色地看了眼隋帝,隋帝冲着他摆了摆手,这才如临大释地退了下去。

    梁泉看着阿摩这不经意间的动作,便知道他依旧在气头上,他偏头仔细思索了半天,然后把剑再重新给取出来,然后牵过杨广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这是你以前刻的剑柄。”

    杨广看着这普普通通的剑,剑默默地在他掌心嗡嗡嗡了几下,以示它也是不情愿的,然后才委委屈屈地停下来。

    杨广莫名嫌弃,拎着这完全没有半点奇异的剑翻来覆去看了两眼,“就这普通的模样,能硬抗天雷?”

    就算梁泉不,杨广也能猜到他是去做了什么。

    梁泉道,“阿摩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怎么还嫌弃?”

    杨广冷哼,反手把剑丢到软塌上,“正是我做的,才更能嫌弃不是?”

    剑对此非常的不满意,一腔愤慨地绕着杨广迅速飞驰了几圈,然后委屈投奔回梁泉手中。梁泉哭笑不得地看着杨广和剑这一番无声的较量,只能安抚剑。

    梁泉神色温柔,但凡是他身边这些不点,他的态度显而易见地宠溺。杨广勾唇看了片刻,这才语气悠悠地道,“今儿心情这么好,不若梁泉同我,开皇八年,出了什么事?”

    梁泉神色微怔,那轻柔抚摸的动作听了下来,抬头看着身侧神色轻松的俊美君王,眼波微漾,让杨广蹙眉。

    每到这个时候,梁泉总是露出那种为难的神情,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梁泉不答,杨广也不恼,“不愿而不为,是你的事情。可追根究底,偏生是我的喜好。”他的手指触碰了下梁泉的脸,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皱眉,“衣服也不多穿两件。”

    梁泉心中一震,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从前的过往。

    他低下头掩饰了那瞬间破碎的画面,轻笑道,“没有什么,我并不畏冷。”常年如此,梁泉的衣裳一直不多。

    杨广的指尖滑落在梁泉的锁骨,那微凉的寒意让他的彻底冷了神情,“南宫明!”南宫明刚在外面松了口气不到一刻钟,又忙不迭地进来。

    “没看到梁道长衣裳单薄吗?还不快去取狐裘来!”杨广骤然阴森低沉的语气让主帐内的气氛沉下,南宫明深吸了口气应下。

    待南宫明出去后,梁泉这才道,“阿摩,你别冲着他们发……”脾气二字还没出来,就听到杨广看似漫不经意地道,“他们素来知道我阴沉不定,要是唤他们进来又什么都没,才是折磨。”

    梁泉收住,轻笑出声来,他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

    “阿摩,我不是在怀疑你。”他慢慢道来,“只是不想你和属下离心太过,我知道你的性子。”再没有比杨广更阴晴不定的人了,但是这样的杨广却显得真实,当喜则喜,当怒则怒。

    当然也有掩饰的时候,能否看出来,就全凭自身了。

    “开皇八年,确是阿摩离开三官观那年。”梁泉主动提及此事,阿摩能出具体的年份,想来也是查到了,“那年出了些乱子,且你又只是暂时借住,也正好离开不参与其中。”

    “你想,这是好事?”杨广意有所指。

    梁泉默默颔首,“这的确是好事。”

    杨广近来的举动也让梁泉有所怀疑,莫不是杨广恢复了记忆,当初他突然因为木人的缘故从长安城来到身边,他便有所怀疑,还有阿摩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也是暧昧不明。

    南宫明恰好在这个时候进来,感受到那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氛后,他默默地把准备好的衣物放好,又默默退下。

    杨广起身正欲取来,便听到梁泉响起的话语,“阿摩想起来了?”

    杨广把狐裘披在梁泉肩头,动作有些随意,使得梁泉大半张脸够盖在狐裘下,只露出一双清亮干净的眼眸,正认真地看着杨广。

    杨广呼吸微顿,又给梁泉撸下来,再调整了一下,“近来时常做梦,看见一个傻乎乎的笨蛋。”

    梁泉闭眼,犹带笑意,“既然是笨蛋,为何阿摩还如此高兴?”

    杨广的手自然搭在梁泉的肩头,似笑非笑地道,“那自然是因为这个笨蛋,笨得可怜又可爱,让人不舍。”

    梁泉笑意未散,只是摇头道,“不,阿摩所的不正确。”他端正坐直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仙气,可一垂眉,又是温和可亲,两者或许不同,却奇异包容在一处。

    “纸人和剑,是当初阿摩坑我做出的,只是阿摩不记得罢了。”梁泉道来,虽杨广曾听梁泉过,却不知道这两者背后的渊源。

    “我的能力,阿摩以前也是知道的,那时阿摩撺掇着我做两个不点,便主动裁剪出来,只是那时尚未弄懂根源,并没有彻底成功。”他摸了摸从杨广肩膀窜过来的纸人,任着它高高兴兴地钻入怀里,同时把木人给带过来了。

    纸人乖巧静坐,听着梁泉主人讲故事,连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浮现出来了。

    “当初先帝把阿摩送来,实则是那段时日阿摩梦魔缠身,兼之又出了些事情,便暂时把你交托给家师。送你来的人很敬重放心家师,待了半日就走了,后来阿摩还因此生气。”梁泉起往事,眉眼越发柔和。

    “不可能。”杨广下意识按住梁泉的肩头,随手拽了拽梁泉的发髻,“太幼稚。”

    梁泉敛眉,笑着道,“阿摩嫌弃你,怎么办呢?”

    纸人茫然抬头看着梁泉,似乎是在判断真假,然后悄悄从梁泉怀里爬出来,然后蹭着蹭着蹭到了杨广撩拨完梁泉发髻后又搭在肩头的手,心地侧着薄薄的身子抬起了杨广的尾指。

    它明明没什么表情,可那的动作看来,又偏偏让人心头发软。

    杨广捻着它放到膝盖上,“别听梁泉瞎。”他分明的是梁泉的话。

    梁泉笑意更浓,把一直悬浮着的剑握在手里,“阿摩确实没有表露出来,是我发现的。后来你待的日子久了,开始偷摸着看师傅书房里的经书。”

    要起来,其实杨广的天赋也是不错,要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入了道家也未尝不可。

    真到了开腔话时,梁泉倒也没有隐瞒,杨广陆陆续续知道了他以前和老道呛声,带着梁泉偷跑,焉坏儿坑老道……

    杨广:“……”这些他并不想知道。

    梁泉起来轻描淡写,可那眷恋熟悉的感觉依旧从他话语中流泻,宛若时光流逝中,他也一直怀念着。

    时辰倏忽而过,日头渐渐爬上树梢,暖煦的温度洒落,慢慢融化着昨日的落雪。营地的侍卫恢复了大半,那整齐的步伐声又响起,逐渐成为习惯的音韵。

    梁泉的话音恰恰落下,营帐内恢复了静谧,不似之前的僵持,梁泉安静靠在枕头上的姿态很是放松。

    杨广没有笑,但他眉眼弯弯,竟是流露出片刻的轻柔,“你忘了一件事情。”

    梁泉叹息,松手任着剑在杨广身上不满地戳来戳去,“阿摩,太过敏锐不是一件好事。”

    杨广不轻不重地在梁泉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怎么话的?”谁能比谁敏锐,梁泉这话简直是在他自己。

    梁泉还未话,杨广又道,“你从始至终,真正回避的并非记忆,而是记忆中的某些情感、以及事情。”

    “你得知你拥有言灵后,发生了什么?”

    梁泉淡声道,“一语中的。”

    这便是认下了杨广所的话。

    “阿摩认为自己是怎样的人?”梁泉反问他,但又继续言道,“大半年前,你派人去了昆仑山?”

    上古,地界广袤,也并无国家的理念,吐谷浑所在的位置,恰好离昆仑不远,正是与吐谷浑这一战,加之杨广执意派人带兵前去接管,才把这昆仑山归于隋朝国境。

    “确实如此。”杨广并不认为梁泉会对这些感兴趣。

    “这和我所知道的有差。”梁泉缓缓道,“阿摩本不会派人再派人去了。”他并没有清楚,他到底是如何得知,杨广只会以为梁泉是凭借言灵。

    此事杨广和梁泉过,不过那时他一笔带过,并没有详谈,“如果没有木之精华,许是没有改变。”他若有所思道,俊美面容沉寂,看不出情绪。

    梁泉自然言道,“所以不能。”

    杨广:“……”

    折腾了一回,又是梁泉这样的回答,隔别人身上杨广现在能砍死他,可偏偏是梁泉……

    偏生是梁泉。

    主帐内一片安静,南宫明一夜未眠,如此守在门外,也是精神抖擞,看不出半点疲态。彘化为人,没个正行地靠在门口,懒洋洋地了个哈欠。

    南宫明看他一眼,没有话。

    白水察觉到南宫明这个眼神,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想什么?”

    南宫明压着声音道,“神兽,你……”

    “得了,别叫什么神兽。”彘不耐地摆了摆手,“叫我白水就好。”他虽后悔取了个和梁泉有关的名字,但对这名字有着天然的喜爱,倒是懒得更换了。

    在兽性犹在时,听着南宫明什么神兽,彘还有些得意,听久了渐渐不喜,他生而异兽,和神兽天然敌对,哪怕神兽备受敬重,他也不想和这些老对头扯上太多的关系。

    “白水,梁道长……”南宫明性格坚毅,若不是昨夜的事情太过出乎意料,素日里都是沉稳的性子,眼下就算是知道他身侧这个“人”不是人,他的态度也很是坚决,“不知道您是如何看待。”

    “哟,你想探听情报?”彘嗤笑了声,站直了身子,随手从火盆上取走一朵火苗,然后一口吞下,虽然是凡火,但是他现在牙痒痒,想吃点东西牙祭。

    啧,当初被梁泉骗了。

    在梁泉身边待得越久,彘倒是越发失去以前那冰冷的心境,表情也生动起来。

    “您笑了。”南宫明坦然道,“陛下曾让属下收集关于梁道长的消息,您既然是梁道长的伙伴,自然是知道些许,面对您,属下自然不算欺瞒,便有话直问了。”

    得头头是道,彘颇为赞同,然后摇头,“他那个人,没把你的事情挖出来就不错了,哪会把自己的事情泄露出来?”

    彘话的声音有些大,好悬南宫明谈话前带着他往外走了走,现在是副统领守着营帐。

    “梁道长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人。”南宫明谨慎地道。

    “哈,天方夜谭,滑天下之大稽!”彘翻了个白眼,咬牙道,“他看起来端庄秀气,实则黑心得很。你别看你们主子心思狡诈,往往还比不得他呢。”

    “梁泉此人,外热内冷,要成为他心尖上的人,要么从青梅竹马两相好,要么得是天下大势所需之人。你们主子,大概是后者。”

    南宫明心道,或许不止如此。

    彘却又道,“只是奇怪的是,他偏生是梁泉完全不设防的人,奇哉怪哉。”他啧啧称奇,自个儿念叨了两句,便不再了。他认识梁泉的时日也算不得久,真要什么,也不出个一二三来。

    能和南宫明这么多,还是看在他顺眼的份上。

    彘在营地待没多久就离开了,眨眼间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南宫明本就抱着试探的想法,并没有绝对把握,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后,他对内里营帐的平静有了另一番想法。

    梁泉掀开门帘时,南宫明躬身道,“梁道长。”

    梁泉伸手扶起他,“统领莫要如此,贫道消受不起。”杨广慵懒搭了一句,“你若消受不起,那我岂不是得折寿?”

    这不过是句调侃的话,梁泉和杨广一笑而过,南宫明心头一跳,蓦然不敢应答。

    杨广察觉到了南宫明微变的脸色,俊美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勾着梁泉话,“你何时到三官观?”

    梁泉估算了他们的路程,把大概的时间告知了杨广,随后道,“阿摩可不许来。”

    “你告诉我了,然后和我不成?”杨广推着梁泉往前走,在营帐内换好的衣物带着雍容华贵,行走间衣摆微动,撩起了清冷幽香。

    梁泉披着杨广硬要他带上的狐裘,眉眼微弯,把和纸人团团在一起的木人给抱出来,然后安放在杨广肩头,“好生保护他,可好?”指尖微微蹭了蹭木人的精致脸,得到了木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

    梁泉是独自离开的,彘并未在身侧。

    他来,是安静来,走,便也是悄然地走。

    梁泉离开时,杨广人在营帐,许久后,帐内忽而响起悠悠的古琴声,南宫明怔愣许久后,这才想起他们的陛下,似乎也是会乐声。

    古琴音色悠静,和平安泰,得是心中自有大境界之人,才能真正弹奏出其中的韵味。然铮铮琴音中,南宫明似是听出了些许狂迈傲然来,琴声愈发静谧缥缈,便越发浩大昂然。

    连南宫明这等粗人,都有些沉浸其中。

    伴随着这般清冷旷远,颇有远古韵味的琴声,纷纷扬扬,却是又落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