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虽然宋、齐两国都有不奉天子之命,擅自举兵讨伐诸侯之罪,但题目将两战并列,让考生以这两段为题,肯定不是简单的让人一同批判。读题的时候要先仔细体味题中两段文字,两段文字中的主语是有微妙差别的。
——《春秋》按对人物的称呼用词不同,显示出史官对他们的尊重等级不同。如称某国人低于称名,称名又低于称字,称字低于称官职……
主语的差别也就体现了史家褒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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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的区别,并不是因为前者指代大军,后者指代会盟的公侯,而是表现了史官对这两场征伐的主持者评价的差异:按《左传》中,齐桓公讨伐楚国中途,停留在陉亭,向楚臣宣告的讨伐理由即是楚国不为周王朝上贡苞茅,影响了天子祭祖。祭祀是国家大事,齐桓公为朝贡、祭祀事讨伐楚国,虽然未奉天子之令,却也有尊重周天子权威的意思。
故而史官记录这段史实时,在诸侯的称呼上就依公侯原本身份来,而不像对宋公那段一样以“宋人”相称。
这个阅读理解做不到位,写桓公的那两扇议论里就有一半要跑偏了。
《春秋》虽是史书,但孔子编《春秋》时,“笔则笔,削则削”,成书后存留的史料都是为了体现“尊王道、讨不臣”这个思想的。所以作文的时候不光要斥住宋、齐两国诸侯之罪,还须要结合左传内容,褒扬一下齐桓公在讨伐楚国中表现出的尊王的态度——
宋时写文写多了,思考速度极快,脑中想着后面的,笔下先依承题发挥,作出起讲:周以天子一人莅万邦,以万邦而奉天子,征伐只能操于天子之手,岂有诸侯自己率兵讨伐同为天子诸侯之国的?岂有诸侯之长不受天子明命,以霸主身份驱役各国兵力的?
发凡之后,便按原题中宋、齐两国之事,分四扇八股论句激情评论:
先斥宋桓公威福自便,不受命而伐嘀铮赋銎溆Φ背邢裙鹜跏摇⑹爻冀冢缓蟪馄牖腹删桶酝迹锰熳又ǎ谥浦詈罘ヌ址ネ庖闹氐某P吹轿恼陆嵫ā簿褪前吮戎凶詈蟮氖仁保沟锰乇鹪扪镆幌缕牒愎匦耐跏壹漓耄且黄鹜踔摹?br/>
文末大结仍是呼应开头,点出春秋大义——也就是尊王。若诸侯都能尊王令,征伐皆自天子一人出,天下自然大定。
明尊王、讨不臣之义,使后世乱臣贼子不得不有所畏惧。
“此《春秋》所以经世也。”
他写到这一句时,也从胸中轻轻吐了口气。
不是因为文章写完了而松一口气,而是因为他写这篇文章时,思路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新从晋江网下载的明清《春秋》学理论。
郑朝学术延续宋朝,《春秋》重《胡氏传》,而胡安国是二程门下私淑弟子,胡传中常以义理解《春秋》,尊王攘夷的思想极为强烈,而且特别重视以“天理人欲”解释文中写法、称呼的细微差别。
而在他那个世界,到明朝后期,学者渐渐感觉到《胡氏传》对思想的束缚,以及义理解经中强辞夺理的地方,开始回头研究汉代经学,重视考据而轻义理。发展到清朝,就基本抛弃宋代的义理解释,兴起注重考证的朴学。
他看了两篇明清《春秋》学论文,就已经不自觉受了诱导,这篇文章里竟没提一笔“宋人”与“桓公”这两个称呼背后所藏的天理,写到齐伐楚也没提一笔胡氏最爱论的“攘夷”。
偏偏他写完也不后悔,再看几遍这篇只列举经传内容为论据、半点不涉及理学的文章,都觉着不能删改。
是一字不易也太夸张,可这篇文章里实在没有容得下“天理人欲”之论的地方了。
他又吐了口气,提起笔来改格式、挑错字,决定一字不改地把它交上去——管他这回考得过考不过,反正他是保送生!与其把这篇文章修改成他自己也不能满意的模样,还不如就按着自己的本意来,让方提学这样的大家看看他的文章可行不可行。
他把草稿改好,拿出稿纸来抄写,才想起刚才方提学在旁边看他的四书文,猛地抬了一下头。这一下正好看见方大人坐在堂上,精光四射的双眼正盯着他们这些考生,蓦地与他目光相撞,忙又低下头,仔细誊稿。
两篇文章抄完,也还没到中午。不过他没什么要改的,这场内也不是呆着舒服的地方,索性还是先走了的好。
他把卷子收起来,便到堂前送给收卷官。
院试的卷子也要糊名,以防作弊,却只糊名不誊抄,而且提前交卷的考生,提学一眼就看见人了,这道糊名手续也几乎等于无。
宋时上前交卷子,方提学招了招手叫他过去,要给他做个面试——一般来都是第一场考试后转天再面试,不过他交卷子交得太早,龙门还没开,这工夫也是白在门边等着,方大人索性就想多考他些东西。
文章都交到试卷官手里了,不必再考什么,方提学于是问他:“你可会作诗么?本官倒要考考你的诗才,你可敢当面作来?”
考吧!不要因为他是个穿越者而怜惜他!
他时候就跟方仲永一样被兄长带着到处展览过,后来更是做了进士弟子,又跟容县、武平的书生儒士多有来往,指物作诗也算本职了,不大怕考。不过方大人考的和他从前作的、用以炫耀天姿才学的作法不一样,既不指物也不抒情,而是“赋得诗”。
也就是摘古人诗句为题,以五言八韵为限,如唐宋时的试帖诗。
方提学随口吟了一句“云补苍山缺处齐”,就让他以山为韵,当面作来。
这诗就不像八股一样还要引据原题之意,只要写出自己的心声便是了。他心中想象着前世游黄山时见过的云海蒸腾、山峰半露的胜景,顿时思绪纷涌,从考篮中取中纸笔题诗:“云岫接天景,苍苍映日环。雾侵纱障绕,未许窥真颜……”
他刚穿来时常给人当神童展览的,作诗比作文章还快,不管质量,速度至少是相当可观的。方提学眼看着他一字字连着写下云,连停笔思考的时间都不要,当真要以为他是绝世才子了。
然而看了诗之后,那“才子”两个字还能勉强留一留,绝世就还是删了吧。
最高也就给个诗会上的人情点评了。
方提学轻轻“嗯”了一声,脑袋都不动,斟酌着夸了一句:“才思敏捷。见诗如见蓬莱清景,清昀欲流。好了,本官已见过你的才学了,你先去龙门等着,待会儿凑够了人数便回去吧。”
宋时提着篮子,收拾了剩下的纸笔,老老实实到龙门等候。福建学子才华高的多,不一会儿龙门那边便凑够了人,先放了第一批人出去。
方大人监考却是要监一天的,长日无事,便叫人糊了最先交上来的几人的卷头,先挑出宋时那摞稿纸,拿回桌上细看——
第一篇四书题的草稿他已经看过了,写得准情酌礼,语归典则,堪称是议“礼”的佳作。若非这篇文章太好,他也不能把宋时叫到面前复试,听他干巴巴一派台阁气的应制诗。
他看了看第一篇与草稿无异,便直接在题目旁画了红圈,写上评语,然后开始看《春秋》。
方提学本经不是治《春秋》的,可他自己出的题目,他又岂能不知道要考的重点在何处,怎么样分出文章高下?
宋时那篇《春秋》从一破题就词严义正,得《春秋》本义,可先声夺人。而从承题、起讲、八比、大结又步步相承,将尊王、伐不义之理一脉贯通,气舒词雄,读起来如悬河泻水,不出的痛快。
他连读了几遍,起先只觉着他词理优长、文势陡峻,后来从那种气势中挣脱出来,才稍稍觉出文章也有缺陷——
太简洁质朴了。
别的考生都引经据典,力图钻研别人都不知道的偏僻典故,就只他这篇是纯从经典中举典故阐发《春秋》大义;而且他这里几份考卷都依《胡传》将“尊王”与“天理”连系上,借春秋故事讲性理之,唯有宋时这里,却是一字不涉“理”,只讲“义”……
他拿着笔的手重了几分,笔尖落到纸上后不即运转,仿佛要留下一个深深的“点”,然而在他提起笔时,那笔尖又沾着纸面飞快地划过一圈,将那第二等的“点”改成了第一等的“圆”。
考生作文章当肖圣人口气答题,便不依《胡氏传》又如何?他字字句句却都恪守了《春秋》《左传》的本义,一篇文章头尾相顾,严密如织,怎能强添进性理之?
且朱子曾,治《春秋》只当以史书治之。此文代圣立言,非代胡氏立言,但遵经传,何须处处依《胡氏传》!
他又将这篇文章反复读了数遍,甚至拿案上另外几份词旨俱佳的《春秋》考卷对照,仔细研读,比较优劣,最终将他的卷子压在最上头,深叹了一声。
“这才是得正名本义之作。他人文章虽多引经据典、虽能论接天理,却乱了立言之本,分薄了述春秋大义,责诸侯不臣之罪的笔力。”
凭这篇文章,便足以压一县生员,在《春秋》房里轻轻取个经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