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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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最大的傻瓜

    天阴的,仿佛从没有亮过,伸手一捏,就同周笑笑的心情一样,仿佛能捏出满手潮湿的泪水。

    走出监狱,周笑笑重新回到汽车客运站,站在朴素简陋的售票厅里,她最终没有选择原路返回。

    周笑笑关掉手机,关掉一切通讯方式,买了一张最远最远的南下的大巴票,坐上了斜拉下去便勉强能睡的卧铺,把书包盖在脸上,浑浑噩噩地等车开,等车停。

    她其实也睡不踏实,只是闭着眼,不想看到光,也不想看到人,也不想回到熟悉的地方。等到累得狠了,明明暗暗之间,好像眼前就出现了严肃家人埋怨她的许多年后。

    大好青年,前程远大,被她拖累一生。

    颠簸的漫长行程,难受的令人恶心,可是周笑笑不想动弹,就想让这辆大巴永无止境地开下去。不问目的,不论方向。

    可惜命再长,人生也是有终点的。大巴也一样。路再远,也终有到达的那一刻。

    浑身僵硬的周笑笑下了车,被这南方的骄阳照了一头一脸。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随着主干道漫无目的地迈步。

    走到再也走不动了,看着有个卖冷饮的亭子,才恍惚觉得,自己嗓子已经干渴到疼。

    周笑笑起身过去,买了一瓶冻至冰渣的矿泉水,混着冰渣的凉水顺着喉咙而入,好像没有流到她的胃里,而是在胸口拐了个弯,流进了她的心里。

    她就在亭子侧边的街边长椅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椅子晒得滚烫,但她也不太在意。

    也许过了一会儿,也许过了好久,这亭子前来了两位黑人兄弟,操着口音颇重的英文问摊主大妈什么。大妈和他们比划许久,闹不明白,想了想,探出头来:“哎!那个姑娘,你懂英文吗?”

    周笑笑机械般地回应,帮忙指了路,得到了两个灿烂大白牙的笑容和感谢。

    “姑娘英文挺好的呀,做什么的,翻译吗?”大妈继续话头和她聊两句。

    “大四,找不到工作,出来逛逛。”周笑笑回头笑笑,很礼貌,只是笑意并没有蔓延到她弯起的嘴角眉眼里。

    “哎哟,英文好应当很好找工作的呀,要么去那家公司试试咯!”大妈遥指马路尽头的一栋写字楼,“我儿子在那家建筑公司做司机的,他们在招人呢,会法语的最好,会英文的也行呀,给钱好多的。”

    不过大妈看看这细皮嫩肉眉眼带笑的丫头,又摇了摇头:“哎,不过都是派到一些好落后的海外去的,非洲啦什么的,钱多是多一点,好多伙子外派个三五年,赚个房子首付回来好娶老婆的呀。但是不适合你们这种丫头啦,还是待在家里父母最放心。”

    我没有家,周笑笑心想,也没有父母担心我。

    可是听到外派到非洲三五年攒钱,她忽然想起来,周笑笑,你自己颓废个什么劲儿啊?你想那么远干嘛?你只是刚还清助学贷款而已,还有父母留下的二十多万的债没还完。你好歹辛辛苦苦读完了大学,当年承诺那些好心的人等你读完书就还钱的,你生无可恋个什么劲儿?

    大妈突然觉得这被太阳晒蔫儿的丫头似乎又有了点精气神儿,看着她把那瓶冰矿泉水倒出来洗洗手,再拍拍脸。白净透亮的皮肤下,重新又挂起了精神的笑容。

    “谢谢阿姨,那我去看看。”周笑笑背着包,走进了那家据招人的建筑公司。

    其实她也没想一击即中,只是觉得给了自己一个方向。她不想连累程老师,也不想拖累严肃。即使她和护工了不要再来扰,但是这个生父执着地寻找了三年多,出狱之后只要找到张秀去问,她也几乎可以肯定张秀不会替她保什么密。

    找个能赚钱的工作,找个能远离的工作,至于什么古代文学的研究生,好像对现在的她而言,好像有点太奢侈了。

    这家公司主要是在非洲做建筑工程分包的,确实在招人,人也确实不好招。在严肃的督促下,周笑笑的GPA惊人,学的是国际贸易,英文也流利,虽然不会法语,但是对方也给了Offer。人力和周笑笑再三确认,他们解决不了户口,解决不了三方,只能算社招,去的是北非。

    不过给钱对于应届毕业生来,真的算多了。毕竟那边包吃包住,钱无处可花。

    周笑笑毅然决然地点了头,远离这里,远离一切熟悉的人和事,赚够钱,把父母欠的债还了。

    可以了,这份工作对她来,够完美了。

    等回到B市的时候,周笑笑走下火车的时候,她忍不住被正午的阳光刺出了眼泪。当年她一无所有,却可以抱着无限希望欣喜雀跃地跳下火车,然后有严肃来接她。如今却是步履沉重。还是从火车站一路回去严肃家的路,不再有人接她,不再有人拿走她手中的行李,不再有人开车送她。

    她随着拥拥挤挤的人群,进入地铁,跟着身体的本能,回到了严肃家。

    大四临近毕业了,该出国的,该读研的,该工作的,Offer都已到手。宿舍里已是空的三三两两了。大家只是约好毕业典礼时聚齐而已。

    周笑笑时常住在严肃家,又招呼她回去照顾程老师。谁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到了静谧无声的夜里,周笑笑躺在严肃的床上,侧头量这个严肃睡了五年的房间,呼吸间都是他的气味。仿佛伸出手去,还能在枕间摸到他的体温。

    凌,一点,两点,三点。时钟慢慢走过,周笑笑她不困,也不累。她就只是睁眼盯着漆黑黑的夜。偶有从窗帘缝隙里透过的,一闪而过,昏暗而明灭的光线,才会让她知道,原来自己还没闭眼,原来自己还没睡着。

    不是呜咽,也不是嚎啕,就只是没有声音的默默流泪,泪水从眼角开始蔓延,肆无忌惮地浸湿了整个枕头。

    整日整夜的,闭门不出。

    不管睁眼还是闭眼,泪水都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哭,一直哭,哭到脱水,哭到疲惫,哭到恶心,哭到哭不出来,就可以学会平静地笑了。

    好像最艰难的蜕皮一样。

    可惜她不是破茧而出的蝴蝶,她没有破壳而出的希望。

    她只希望,给自己鼓足勇气,把自己这个大包袱,剥离开严肃本应意气风发前程远大的未来。

    只是她真的,好痛苦。

    在严肃的床上躺够了哭够了,擦干眼泪,周笑笑爬起来,从她入侵的第一个地方开始,收拾自己生活过的痕迹。

    厨房里,她给严肃煲过汤的锅,她给严肃烤过蛋糕的烤箱,她给严肃做过爱心便当的电饭煲。那些厨娘周笑笑曾经挥舞着锅铲,用自己工赚来的钱,一点一点置办的厨具,洗净,收拾,一件一件,当做二手的卖掉。

    书房里,她用着严肃的电脑。里面有严肃为她接过的翻译,有严肃给她留下的学习资料,有她靠在严肃怀里看过的原声电影。一点一点删掉,格式化。最后留下一台干净的,空无一物的笔记本。

    卧室里,她穿着严肃牵着她的手,给她置办的好看的裙子,过冬的大衣羽绒服。留下自己买的那些,足够前往北非的衣物,其他的洗干净,包起来,寄给需要的山区。

    口袋里,她揣着严肃用实习工资,给她买的最新款的苹果。上网,搜索最便宜的智能手机,数据导出转移,卖掉二手苹果。

    留下自己必须的一点生活费,所有的二手家电手机卖掉的钱,连同周笑笑那点可怜的工费存款,装进信封里。压在了严肃家客厅的茶几上。

    还不清吧。肯定还不清吧。

    周笑笑盯着装钱的信封流泪。严肃对她的好,怎么可能用钱还得清呢?可是即便能用钱还清,她也还不清啊。她还背着养父母留下的二十多万债。她才刚还完助学贷款。她还有一个□□一般五年后出狱的生父。

    最后的最后,周笑笑蹲在书架前,一遍又一遍地抚过那些书的背脊。

    严肃没送过花,没写过情书。他送的最多的,除了食物,就是书而已。是周笑笑自己其实想读中文系之后,每次每次,从各种地方,淘回来的书。

    已经五天没出门的周笑笑,最后抱着大纸箱,加入了体育场上毕业季的二手书摊大甩卖的队伍里。

    毕业季的最后,二手交易市场异常活跃,书这种东西,要看上面的笔记,要看保存的完好度,数量又大,挨个拍照不方便,学校论坛都盛不下这些二手书的交易市场,索性在体育场附近开了一块场地,大家把书摊开来,一眼扫过去,拿起来哗啦哗啦翻阅,方便快捷,一目了然。

    周笑笑抱着膝盖,靠坐着背后的铁丝网,既不怕脏,更不怕晒,也不招揽,只是低头,轻轻抚过她面前摊位上的每一本书。

    每一本书,书里都是书写者的故事,可是买这本书读这本书,书外却也是阅读者的故事。翻过书皮,每一本,是严肃哪天带回家的,她看书的时候,严肃在不在身边,在身边做什么。她是在艳阳高照的夏天里读过,还是在一个人的冬夜里翻过。是怎样的场景,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她都还记得.

    一个刚大一的学弟来淘宝,毕业季能淘到不少便宜的教材,重点便在看书的破损程度,和主人的学习能力。有些笔记详尽的,又保存完好的,便是挖到宝了。

    沿着书摊一家一家逛过去,用他学弟的身份再砍个价,有时候毕业生懒得折腾,再把这么沉的书搬回去,往往很低的价格就成交了,他身后的书包渐渐就背满了。

    走到边缘,隔着五六米的距离,他一眼就被一个摆放整齐的书摊吸引了。书籍按照脊背高低排列的赏心悦目,一看就是被好好珍藏的,并不是教材,全都是某种意义上的闲书,本本都有淡雅的书皮保护,但是腰封也仍然好好的放置在书内做书签用,既没有挤压的痕迹,也没有破损折叠,书内没有任何字迹,更别谈污渍了。

    更重要的是,里面竟然还有些都买不到的稀有书。

    书店里买回来的新书,也不会比这些更好了。虽然摊主看起来是个被太阳晒得蔫了的可爱学姐,但是想想自己口袋里已经不多的生活费,学弟咬咬牙,开始伶牙俐齿地讨价还价起来。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从来没有这么顺利的砍价过。这学姐好像也不在意这些珍贵的书籍能卖多少钱,一口就应下了。

    可是等到一手交钱一手交书的时候,这个看起来就的很可爱的带着酒窝的学姐,却捏着书不肯松手。两人僵持了一会,学弟有些尴尬了,正算开口问对方到底是不是反悔要涨价,没想到这学姐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好像要给出去的这几本书,是她心底挖出来的血肉。

    来买书的学弟吓得手足无措,赶紧松了手,满书包找纸巾,可是书包里装满了他今天搜罗来的旧书,哪里有纸巾。

    “学姐你别哭了,别哭了!我不砍价了还不成吗?原价!原价好不好?”

    最后这个学姐,把那一大箱甚至很多已经不再翻印的书,统统塞进了他怀里,一分钱都没拿,哭着跑掉了。

    她是这个毕业季里,最大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