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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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面浮油,在月色掩映下并不如何明显,但粮油特有的气味仍然能让靠近的人发觉到端倪,顾屿命人在离冰面不远处撒上树林边的沙土,正忙着,就听后头探子来报,敌军已经慌忙撤退到了树林边上,按照探子的脚程来算,现在至少已经过了大半树林。

    一千人起来多,其实在这样的深夜荒林里是很容易藏身的,但顾屿显然不是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的人,他让人将十数道拆散的浸泡过粮油的细麻绳引在冰面靠近沙土的那一面下,又伐倒了许多树枝装作被风吹倒的树木在冻河一侧作为掩盖,只留下一伙五人的队伺机点火,剩余的人则直接过了冻河,上了另外一侧的沙土高堆隐匿。

    乌蒙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晦气,宁人这些年严防死守,基本上没给他们留一丝半点可以摸清他们后方的机会,他虽然仗着自己带了五千羌人勇士,遇到宁人百姓和股的宁人散兵倒是不怕,这么些天心翼翼,就是怕撞上宁人的重兵据点,方才差点误入那道山谷,夜太深风太大一眼看不清,但也能明显得感觉到对面的宁兵声势浩大,火把连绵,马蹄声密集,一点也不像是散兵,好在他占了地形之利,转头就跑,守在据点的宁兵从不轻易追击敌人,这也给了他逃离的机会。

    一直到过了树林,又发现后头似乎并没有追过来,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身侧的亲兵也直喘气,问道:“王子,那些宁兵好像没有追过来,没有动静,我们还要跑吗?”

    乌蒙不太放心,道:“他们那么多人,肯定还有算,我们不能停下来,这样,回到先前的那个村子里休整一日,然后好好地探一下附近的地形,最主要的是探听清楚大单于朝什么方向走!”

    军令传下,五千名疲惫不堪的羌人士卒只得强起精神,勉强驾着有气无力的战马朝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又要提防着身后可能追过来的宁兵,寒风吹进了脑缝,冷到了骨子里,精神极度疲惫,每个人都到了极限,乌蒙先前还能撑着几句话,等到快过了冻河的时候,已经半趴在战马的脊背上,闭上了眼睛。

    身后忽然有呼喊尖叫喝骂声响起,乌蒙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回头一看,顿时瞪圆了两只铜铃大的眼睛,只见身后的大片冰面上竟然起了熊熊的火,走在后头的羌人骑兵们跑得快的还好,跑得慢的几乎都成了火人,连带着发疯的战马乱成了一团,他来不及多想,连忙拼命鞭着身下的战马,朝着对岸疾驰过去。

    离他近的亲卫们也都被他这一举动惊醒过来,纷纷驾着战马飞奔着想要逃离,但身后已然成为一片火海,马蹄底下原本厚实的冰面也变得薄脆起来,几乎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乌蒙的战马虽然也十分疲惫,但很通人性,被主人驱使着,使出了全部的力气,马蹄几乎踏出了残影。

    冻河横渡不算长,但乌蒙的骑兵是呈横列并进,这是异族人的习惯,先头的乌蒙快过了冻河,后面的骑兵也正好到了冰面中段,火燃粮油,借风势起,燃成一片的时间极快,同样的,被烈火灼烧过后,冰面融化的速度也极快,骑兵本就笨重,马蹄一旦陷落,连马带人一同倒在着火的冰面上,立刻就会陷落下去。

    粮油燃烧得快,燃尽的速度也极快,但顾屿本就没算用火攻的法子,他起身立在沙土高堆上,眯着眼睛看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那一大片逐渐湮灭下去的火光,面上没有丝毫表情,这并非是青年人惯会的故作深沉,而是确实没什么感想。

    乌蒙带着先头逃过的羌人士卒们过了冻河,身边只剩下了一百人不到,火光湮灭之后,能从冻河里爬出来的也不过几十来个,从生到死,一眨眼的工夫,将近五千多条人命飞灰似的,风一吹就不见了。

    冻河岸沙土高堆上簌簌地落下箭响,乌蒙抱着马头嘶声吼叫道:“别啦!我是大单于的儿子!我投降!投降!”

    带兵跟着顾屿来的那个大嗓门校尉和异族交道这么多年,自然能听懂一些羌话,但也只听懂了一句大单于,一句投降,他看向顾屿,语气里全是恭敬的意思,“钦差大人,底下那个敌将……”

    “他他是大单于的儿子,已经决定投降。”顾屿道:“其余的一个不留,这个人留下,或许还有用处。”

    校尉惊呆了,问道:“钦差大人,您还懂异族话?”

    顾屿看了他一眼,道:“自古作乱多是羌人,来使也频繁,学会他们的语言,不至于一知半解,被人糊弄。”

    校尉立刻闭上了嘴,总觉得自己问出刚才那句话就很蠢了,又是天子御派审案,又是板上钉钉的一道御史,方才轻描淡写灭了五千羌人,懂异族话又算得了什么,他应该问钦差大人到底有什么不会的。

    飞鹰关一战战况惨烈的不光是西北军,异族也是元气大伤,原本异族大单于雄心勃勃聚兵边疆,想要拿下西北全境,却在飞鹰关折损兵力过半,匆匆撤退,乌蒙是留下殿后的那一批,等同弃子,本来敌不过西北军主力,但定北侯身死,陈青临被抓上京,也正好给了他一个脱逃的机会。

    没怎么遭遇围追堵截,乌蒙只当西北军也是元气大伤,胆子大了不止一筹,只是他带着人马兜兜转转找寻着撤退的异族大军,猜测他们会走哪条路继续南进,却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夸口要夺西北全境的大单于,竟然是直接带兵北逃回王庭去了。

    天色破晓,看着被捆成了肉粽子的乌蒙,散兵聚集地里的士卒们都欢喜疯了,折腾一夜人心惶惶,几乎每个人都做到了阵亡的准备,没想到竟这么不费一兵一卒就得了胜,甚至连那藏在一边点火的五人伙都赶在掉队之前跟了上去,毫无伤亡!

    乌蒙蔫头耷脑的,但总算知道自己的身份还能护着他,不至于被割了人头祭旗,那些欢呼谩骂他也听不懂,索性垂着脑袋不搭理,偶尔被人踹了,也不吭气。

    王将军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顾屿才好,可没等他斟酌出合适的语句,就听顾屿道:“军中既然无事,案情也已查明,本官也就该离开了,过此还要回主帅大营向蒙老将军辞别,王将军留步莫送,还望珍重将身,日后保我大宁家国社稷,百姓安康。”

    “这,钦差大人的话,末将愧不敢受才是,昨夜全是大人的功劳……”王将军的老脸都要红了,连忙道。

    顾屿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位年岁比自家舅兄稍长几岁的杂号将军,谁也不知道,这就是日后接替蒙老将军,和自家舅兄五年一交接的另一位统帅,真正的战场上少有奇谋,更多的确实是像王将军这样敢敢拼的将领,名将的路不是用奇谋捷径堆出来的,而是鲜血和白骨。

    这不是他的战场,但他不妨碍他仍旧敬佩这些和他的道路不一样的人,家国社稷,从来不是单纯的以文武论,武将有武将的价值,文官有文官的战场。

    而他现在,要回到属于他的战场上去了,好在那里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鲜血和白骨铺开的战场,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的妻,还有一个代表着他生命延续的孩子。

    肚腹突然轻轻一动,陈若弱啊了一声,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坑坑洼洼的绣活,抬手安抚地摸了摸肚子,低声道:“别闹呀,你们不要架,坏了可怎么是好?”

    喜鹊忍笑道:“姐,你就这么确定是两个主子吗,连太医都不敢给个准话,难道你以为,光凭肚子大就是双胞了吗?再是个胖嘟嘟的少爷,生下来顶别人两个呢?”

    顾凝也在做绣活,比陈若弱做的要精致得多,闻言就笑了,道:“那些太医从来见人话留三分,你就是咳嗽几声也告诉你是风寒,治好了是他们医术高超,治不好就是你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嘴里哪有一句准话,你看那些除了太医之外的,哪个大夫不是双胞的胎象?”

    喜鹊不话了,陈若弱甜滋滋地又摸了摸肚子,发现动静了一点,才重又拿起手里的绣活,对顾凝道:“都母子连心,那些大夫什么我不管,我就是觉得肚子里这么闹腾,肯定是两个活泼的在架!以后等他们出生了,还不知道要多调皮!”

    顾凝原本是笑着的,听了陈若弱这话,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僵硬了一下,陈若弱专心在手里的针线上没注意到,顾凝蹙眉,低头抚了抚微凸的腹,看不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