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常常会想一个问题，究竟遇到什么事的时候，八神能安静下来呢？

    显然洗澡是不能的。

    木质的浴桶里盛了半桶水——考虑到少年的身高，晴明做出了这体贴的安排——而此时，埃兰就坐在里面玩水。看他扑腾得很高兴的样子，搬了个坐具待在一边的阴阳师叹了口气，“别动了，要被你弄湿了。”

    灵动的黑眸转向晴明，也看见了他胸前的水迹，少年眨了眨眼，“晴明和我一起洗吧！”

    晴明看了看那显然再挤不下另一个人的浴桶，笑着摇了摇头，“不了。”

    埃兰显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声道：“没有更大的桶子了吗？”

    如果有更大的，你岂不是要凫水？

    晴明假装没听见这句话，淡定地拿起巾帕给好不容易乖了点的少年擦身。

    尽管八神看上去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但阴阳师长期接触妖怪，早已习惯了不以外表判断年龄，何况晴明心底里觉得，现在的八神只怕比神乐还要。——至于失忆之前，就不清楚了。

    反正都是男人。

    浸了水的长发愈显乌黑柔亮，绝没有一丝枯黄或分叉，任其在手上滑过都是种绝顶的享受。而少年的肌肤泛着微凉，细腻光滑，肌肉紧实有弹性，整个身体的比例也是完美到了极处。

    大阴阳师不期然想起来自唐国的丝绸和陶瓷，他的书房和卧室里也有几件这样的珍惜器物，但和八神一比，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怕是唐国宫廷里里的顶级珍品，才可以相媲美吧。

    晴明暗自叹息。

    水花泛起，原来是少年觉得痒，转了个身。

    埃兰正对着晴明，阴阳师此时已换下了蓝色的繁复狩衣，穿的是件没有花纹的白衫，用后世的话来叫家居服，看起来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埃兰眨了眨眼。瞬间，他看见的不再是银发的阴阳师，而是一颗透明的光球。

    晶莹剔透，全无杂质。

    那是种透明的白，但并不单调，因为白也包括很多种分支。

    这是什么？

    疑问刚刚从心底冒出，就有个声音在心底解答了，诉着这便是灵魂。

    灵魂……吗？

    晴明的灵魂，看起来很温暖呢。

    埃兰笑弯了眼，扑在浴桶边沿，脑袋亲昵地蹭了蹭阴阳师的手：“晴明，我喜欢你！”

    “……谢谢。”

    短暂的怔了怔后，晴明微笑着道谢，而后低头瞧了瞧因着八神的动作更为湿润的胸口，“那么，能不能不要乱动了？”

    “好哒！”

    乖乖坐在浴桶里，埃兰试图找住在心底的那个声音聊天，叫了几次没反应，只得去想别的事情。

    被中断的思路再一次接续上了。

    唔，为什么他能看到灵魂呢？埃兰求教，“晴明，你能看见灵魂吗？”

    “能的。”银发的阴阳师柔声道，“阴阳师最基础的，就是‘见鬼’的能力啊。”

    “不是那种灵魂啦。”少年抬手比划着，“比如，我现在可以看见晴明的灵魂，是透明的白，暖洋洋的很漂亮呢！”他信任地看着眼前的青年，“晴明你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

    “……”

    两个失忆人士面面相觑。

    最终，晴明叹了不知是今天的第多少口气，“等我去书房找找，看有没有相关的记载。”

    “嗯。”

    埃兰缩了回去。

    因为他突然想到，自己应该是八岐大蛇来的，所以这大概是大蛇的独门秘技？

    起大蛇——

    少年突然低头往下看。

    水很清澈，即使是他洗了这么久，也是一样，神祇的身体，是不会被灰尘沾染的。

    当然，埃兰现在还不知道这点。

    透过无法遮挡视线的清水，他看向了自己的双腿之间……而后，少年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又向着那个私密的地方伸出了手。

    晴明：“……”

    他不知道作何表情。

    阴阳师此时的内心是一团乱麻，按照八神这身体的年龄来讲，那儿有反应也是正常的，但他的心理又是个孩子，好奇心强，尤其喜欢刨根问底……晴明内心扶额，简直就怕八神提出什么让人为难的问题。

    苍青色的眸子没有焦距地看向浴桶的上方，由热气氤氲出的水雾。

    非礼勿视吧。

    埃兰苦恼地拨弄着腿间软绵绵的丁丁，将附近都摸遍了，还是没有发现第二个丁丁，不由得对那个他是八岐大蛇的声音产生了怀疑。

    仔细想想，那个声音也的确很可疑啊。没有自我介绍，丢下几句话跑掉了，然后就不见了……难道是喜欢恶作剧的妖怪？想起那声音软软嫩嫩，像是童音，少年更觉得不对起来。

    他皱起眉，收回手，趴在浴桶边沿，眼巴巴看着晴明。

    来了。

    阴阳师正襟危坐。

    嗯，他刚刚好了关于“长大”的腹稿。

    少年薄薄的唇开启了，正色道：“其实，我的名字应该是埃兰。”

    什……么？

    瞬间，天地涌动，某种变化无声无息地发现了，许多国津神、天津神和大妖怪下意识地皱起眉头，祂们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隐蔽而雄浑的力量在此方世界扫过，而后归于平静。

    离开了吗？

    好快。

    太快了。

    佛“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方才的力量，存续的时间怕是仅有一生灭，可那种恢弘浩大、亘古不变的感觉，却让人无法忘怀。晴明捂着心口，尝试着回忆方才的感觉。那似乎是归属于光明性质的神力，但太庞大、太久远、太霸道了……阴阳师痛苦地闭上眼，额头冷汗直冒，那是窥伺超出等级的存在而遭到的惩罚。

    不能再想下去了。

    ……停下不来！

    仿佛有什么在拉着他前进，要将他的整个灵魂都碾碎……晴明艰难地牵起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

    啊啊，刚才的感觉没有错，这股力量真的是……非常霸道呢。

    温暖的手拂上了他的额头，带来舒缓的抚慰，属于黑暗的力量缓缓地注入了他的身体乃至灵魂，同样的广阔无边。

    晴明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一双黑色的眸子。

    无悲无喜、无痕无迹，即使是高天原的神明，也不会有这样的眼睛吧？

    埃兰。

    大阴阳师咀嚼着这个名字，而后轻轻唤，“八神。”

    “啊！”少年像是刚刚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收回了搭在阴阳师额头上的手，刚要什么，晴明赶忙捂住他的嘴，“你的另一个名字，暂且不要再了，好吗？”

    埃兰不解地点点头。

    晴明这才放手。

    少年鼓着腮帮子，“为什么呀？”

    晴明试探着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埃兰诚实地摇头。

    “不知道也好，”晴明揉了揉额头，“水要凉了，我们快点儿吧。”

    夜深。

    凉风习习。

    月亮挂在深蓝的天幕上，弯弯地缺失了半，晴明用把以往召唤的灯笼鬼都聚集在樱树里，和着屋檐下的灯笼，将庭院照耀得十分清晰。

    埃兰、神乐、白都站在一旁，看着银发的阴阳师神色肃穆地取出一叠符咒。

    蓝色的。

    两人一狐窃窃私语：

    “晴明要召唤式神了吗？”

    “我困。”

    “召唤式神是有很多讲究的，晴明大人一定是测算出了最合适的时辰方位！”

    快到子正（凌零点）了。

    白日的动静并没有对神乐和白造成什么影响，晴明由此推断出，那个力量也并非是谁都看得上眼的……他丝毫不感到荣幸。一个大胆的推测是，少年有个很了不得的身份或是背景，而他正被人追踪，因此在出真名时，那个力量便紧随而来。

    如果是失忆前的少年，想必不会犯这种错误吧？

    埃兰……

    不，八神。

    阴阳师还是更习惯这个名字。

    晴明决定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书房中去，翻找那些古书和典籍，那么，陪伴并约束吧八神和神乐——主要是八神——的任务，就需要一个稳重的式神来担当了。

    你白？

    那也是个孩子啊。

    时间到了。

    晴明再次回顾了一遍式神的分类。

    在阴阳寮内部，将妖怪们依照强弱和稀少程度等，将其分为了四种级别，依次是N、R、SR、SSR。

    N级妖怪数量众多，如同寄生魂，召唤必出，晴明用灰符时就召出过；R级妖怪多有族群，如鸦天狗等，也有混居的情况，召唤到的话有很大几率回应；到了SR，同种妖怪的数量便少了，多半单独行动，无拘无束自由来去，比如夜叉，即使恰巧召唤到了也不一定理睬你；而SSR，更非单纯的召唤所能拥有的，若是得不到认同，不但无从驱使，还可能重伤甚至丢了性命，比如大天狗。

    灰符能够召唤N和R，蓝符则能够召唤R~SSR。

    瞧了瞧手上的符咒，晴明暗暗期盼，千万不要是SSR……依照他现在的实力，如果来的是不讲道理的大妖怪，可就危险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