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狐重新团成一团，被随手抛了回去。

    在见到八神以后，这个妖怪已经不被大天狗放在眼里了。

    是等阶的轻蔑，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如果能成功将八神拉入黑晴明大人的阵营，那么即使晴明知道他来过，也无所谓了，收获远远大于损失；如果没能成功，那么八神想要告诉晴明，他也无法阻止，八神想要隐瞒晴明，狐妖也不敢。

    明月高悬。

    夜晚的桃花林，静谧温柔，多了与白日不同的美。

    银色短发的大妖怪坐在枝头，收拢羽翼的模样看起来温润如玉。修长的双手执着竹笛，悠扬的乐声自口唇之间缓缓流淌而出，时光好似也停下脚步，静静驻足于此，不忍扰这一切。

    埃兰盘腿坐在桃花树下，看着别在大天狗腰间的团扇走神。

    晴明有扇子、妖狐也有、大天狗也有，除了博雅，青年男性似乎都会带扇子呢，鸦天狗就没有，所以这是长大的标志吗？

    笛音低吟。

    调子有些熟悉了。

    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鸦天狗，自己是在某一天大天狗外出的时候被带回爱宕山的，之后便一直待在那里了，而且和大天狗形影不离，所有关于大天狗的事情都要过问，衣食住行都要亲力亲为，俨然是一副追求者的架势。

    端茶倒水、揉肩捏腿……埃兰简直无法想象自己会做这样的事情，然而在真的见到大天狗后，他觉得还是有可能的。

    月下闻笛。

    心向往之。

    如果大天狗能时时给人这样的感受，为了维护这份美好，自己也许会做什么吧？不、还是不对。因为晴明不赞同，因为大家都不赞同，所以埃兰没有出口。但他心底清楚地知道，比起世人所欣赏赞颂的正义，他更喜欢的，更心底欣赏的，是那些被畏惧诅咒的邪恶。

    人鬼共生的时代，在种种繁华风雅之下掩藏着腐朽不堪，然而，还不够啊。什么时候，能把表面的平静也撕裂，让大地陷入战火，让血液充斥江河？可是，这样的话，晴明和神乐是活不下去的。

    不是他没法保护同伴，而是这两个人的本性，决定他们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斗争发生而无动于衷。

    唔，决定了。

    晴明和神乐都是人类吧？

    人类的寿命有限，等到他们死了，就好好玩吧。

    悠扬的笛音奏响着故友重逢之曲，而在这曲声中，埃兰思绪翻飞，谁也不知道，少年在短短时间内下了什么决定。不过，无所谓的。黑暗神的善变，在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想什么，所以昔日他要毁灭世界的时候，光明神从来都当没听见。

    思考双生神的话，除了浪费时间没有别的意义。

    此为菲尔的经验之谈。

    那是他们还没有对立的时候，拥有的和平相处的时光。

    曲毕。

    大天狗展翼，自桃花树而下，月亮镶嵌在他身后的天幕上，使得他像是从月亮下飞下来的。和神乐一样，埃兰也读了《竹取物语》，此时便想起了辉夜姬的故事，将大天狗代入一下，唇角便扬了起来。

    “你为什么突然从爱宕山离开？”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大天狗埋藏在心底的疑问，一直得不到解答。有些古老的大妖怪手里会有能够回溯时光看见过去的宝物，然而去借的话，题大做不，如果真的发生过什么，被宝物的主人也看见了怎么办？

    如今终于问出口，大天狗有种即将得到答案的感觉，不由期盼地看向少年。

    可惜的是，埃兰也不知道。

    “我失忆了。”

    “失忆？”

    两人相对而坐，姿态都很优雅，即便少年有稍稍不符礼仪之处，也被他本身的容貌和气质冲淡。埃兰支着下巴，道：“朔月之后，我在黑夜山醒来，失去了记忆，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晴明。”

    “所以你跟着他？”

    “嗯。”

    “……”

    大天狗失语。

    有没有签订式神契约，其实是不必问的，对于大妖怪而言，除非是血咒真名，其他的契约，他们都能够通过种种手段摆脱，只是付出的代价多寡罢了。而自古至今，还没有哪个大妖怪和人类有过这样的契约。

    那是把脸面放在地上踩。

    “以前的事情，完全想不起来了吗？”

    “记不得了。”

    埃兰鼓了鼓脸颊，询问：“你知道什么吗？”

    以往他觉得，失忆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并不急着想起什么，但在看到那个银发银眸的人时，却觉得想起来也是件不错的事情了。

    “帮不上你，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长。”

    而且，大天狗并不认为他了解八神。

    他到现在也想不通，对方为何对他如此殷勤，那双黑眸中透出的情感，分明也不是爱恋，而是种更奇特的、他至今也没有搞懂的东西。——骄傲如大天狗，自然想不到会有人把他当宠物来看的。如果知道的话，恐怕他和埃兰今夜必须有一个死在这里。

    风拂过。

    没有人话，找不到话题。

    大天狗从不是个健谈的人，大多数时候，他都在静静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而比起，埃兰更喜欢听，尤其对听故事颇为热衷，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冷场了。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大天狗忽然发现了自己不擅言辞的事实。

    他整个人都不太好。

    回忆了一下黑晴明大人的辞，大天狗组织着语言，“八神，你觉得这个世界如何？”

    “还不够乱。”

    “？”

    “人心形成鬼，鬼吞噬人心，阴阳师沟通两界，天皇信仰佛教，魑魅魍魉，百鬼夜行，神明有八百万……”埃兰的眼睛亮晶晶的，眸底深处是不见光的黑暗，“只需要一点的引子，就会迎来漂亮的焰火。”毁灭的焰火。

    “……正因为此！”大天狗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正因为此，才需要正义！”

    “？”

    “这个世界需要正义来拯救，我要让所有人都诚服于我，我要给世界带去新的秩序！”

    “？？”

    “我将和黑晴明大人一起完成大义，吾友八神啊，和我一起来吧！”大天狗的声音愈发高昂，和方才的清冷相比简直换了个人，他站了起来，清秀的脸都在发光，眼底燃着火焰，“我会让你看到，崭新的世界！”

    “？？？”

    智慧的凝视.jpg

    埃兰眨了眨眼。

    少年看着伸到自己眼前的手。

    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其他细节也都处理得很好，显示出主人良好的教养。

    这是方才执笛的手，也是邀请他颠覆世界的手。

    能让大天狗这样的人激动成那个样子，黑晴明一定是个很棒的人吧？咦，等下，这个名字不是晴明随便取的吗，对方真的叫这个？长得一样，想法也一样……心有灵犀吗？唔，这不重要。

    要不要答应呢？

    真的是……

    好难选。

    埃兰纠结了很久。

    期间，大天狗的手一直没有收回，固执地占据他的视线。

    “抱歉，”少年最终拒绝了，“晴明，我还，大人的事情暂时不要想。”

    “……”

    大天狗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有些僵硬的大脑处理起得来的信息，半晌，大天狗睁大了冰蓝色的眼睛，“八神，你失忆……记忆跌回了幼生期？”

    埃兰遗憾地点了点头。

    晴明不让孩玩大人的游戏。真可惜。

    乖巧.jpg

    对上那清澈的黑眸，大天狗茫然失语。

    埃兰双手笼住那只还在眼前的手，哈了口热气搓了搓，也站了起来，真诚道：“你来的事情，晴明不会知道的。路上的羽毛我会帮你处理掉。有事情可以找我帮忙，这是信物，祝你好运！”

    “晴明不会知道”而非“我不会告诉晴明”，这是难得的、少年不玩文字游戏的时候。

    “再见！”

    埃兰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大天狗这才注意到，八神的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中衣。

    大概是以往相处的时候，经常见到这一幕吧，以至于这种失礼的穿着非但没有引起他的反感，甚至还觉得气氛很轻松。

    手上的信物，是一串手环。

    大天狗仔细辨认，见上面串了主白色尖端浅墨色的毛、浅红边缘白色的鳞片、白色和黑色的羽毛、花草标本、蒲公英的种子、人类摊贩卖的玩意……然后以黑发编织在一起。

    十分富有童趣。

    这显然不是刚刚做好的。

    不相信八神是幼崽状态都不行了。

    大天狗摇了摇头，怀着奇异的心情，将它收了起来。

    木盆里的鲤鱼：吾鳞片呢？？？

    埃兰哼着歌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时停下来弯腰捡起大天狗掉落的羽毛，没多久就捡了一把，不由暗暗担忧：掉毛量这么大，真的不会秃吗？想想幼狐现在的样子，无论如何是称不上好看的。

    对了，忘了问犬神的消息了！

    不知道大天狗最近回了爱宕山没？

    如果黑晴明那边帮忙找到了犬神，犬神又和想象中一样英俊可爱，再被邀请的话，他要不要答应加入呢？仔细检查了一遍地面，少年突然为了这个未来可能存在的问题而苦苦思索起来。

    正向着京都而来·蓝颜祸水·犬神：汪汪汪？？？